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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金澤:坦白從寬

時間:2024-11-07 07:36:32

通往樓頂的台階,有23級。

rr自從搬回到老房子,每次從外面回來,往上爬樓梯的時候,我都很小心。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爬向樓頂。可不知怎麼的,有一次還是爬到了樓頂,直到看到那個鐵鏽斑斑的小鐵門,我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r也許,不該回來的。都怪唐珠,這個可惡的丫頭,總是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她的話卻又仿佛是針灸,每一針都能紮到穴位。若不是她,我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更不會今晚一步一步上到這個天台。

r以樓梯間為界,天台分為兩大塊。左側是我家的屋頂,上面以一個個的門字為結構鋪了一層隔熱磚,風吹日曬,磚的顔色駁雜晦暗。在磚縫和磚縫之間,稀稀落落地長着幾根雜草。這磚當初還是趙耀找人鋪的。

r她在我後面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越過我,踏到磚上。有塊磚坍塌下去,她趔趄了一下。

r這是你在鄭州的第一個住處嗎?

r是。

r站在她身後。我看着她。天台本身沒有光,但四周的光源漫射到這裡,讓這裡也有了淡淡的光。星星也有微弱的光吧,這幾樣光讓她看起來像罩在一個為她量體定做的水泡裡。

r她的背影,讓我的腳有了些前行的力氣。我走到她身邊。

r你……

r側對着她,我舉起左手,打出一個懇求的手勢。别說話,别說我爸爸,别說他。我害怕,我恐懼,我不想。我用這個手勢表達着這些懇求。

r你爸爸他……

r我徒勞地放下那隻手,慢慢地蹲下來。

r這些天,你都沒有睡着過吧?

r我沉默。

r我也沒有睡好過。總覺得頭頂有腳步聲,覺得是他在走。她說:在跳下之前,他肯定猶豫了很長時間。

r憋在心裡許久的,最滿滿的那一塊,終于被她的針刺破。

r她真狠。

r别無選擇。那就開始語無倫次地奔湧吧:

r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産去世,那時候他還在出差……我一直怨恨他,覺得媽媽的死他有責任。他也怨恨自己,可我覺得他怨恨得很不夠……我也怨恨自己,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媽媽。我一直反對他續弦,他一表示出這個意思,我就跟他往死裡鬧。跟他來鄭州以後,和他更是勢不兩立。我很後悔自己跟他來鄭州……就不該跟他來鄭州,就該待在老家,爺爺在哪裡,我就該在哪裡……爺爺不在了,就跟着姑姑也挺好……很想爺爺……很想……

r我就想當廚師,他不肯。他給我安排的那些路,我也不肯。他怎麼逼我我也不肯,越逼越不肯。除了逼,他對我就是慣,整天給我錢,在物質方面無上限地慣我。我也混賬。他的情,我不領。他的錢,我海花。我不在乎他的錢,反正這些錢就是不當得利,就是造孽錢,放在家裡也是禍害,反正我就是總被别人黑的官二代,反正這錢也不是我掙的,我幹嗎要在乎這些錢?不如痛痛快快花呢。那時候,我就是常往外扔錢。大把扔。這錢對我沒意義,我給清潔工,給服務員,一高興或者一不高興就随便給。他們拿着這些錢最起碼能買件不錯的衣服吧,我覺得都比自己拿着有意義。

r是的,我知道,他一直都想給我好的,最好的。作為爸爸,他一直都在對我竭盡所能。他也竭盡所能地委屈着自己,無論我的要求多麼不講理。我不讓他續娶,這麼多年來,他就不續娶。每次出長差的時候,他都會告訴我他的銀行卡密碼,他怕自己會死,留下我一個人,沒辦法過日子……那是他最柔軟的時候。他最柔軟的時候,我也是堅硬的。他堅硬的時候,我比他還要堅硬。又臭又硬。

r那個時候,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反正最想幹的他不讓我幹,那我就混日子呗。我這一年裝病,那一年裝失戀,再一年突然跑到國外旅遊……就這麼和他耗着,一直耗到他死。

r他最想給我的,就是他給我認定的前途。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給我認定的前途。那種前途,從來就不是我心中所願,離我太遠了,十萬八千裡。我的心中所願,離他也是一樣遠。為了這個,我和他吵了無數次胡攪蠻纏的羅圈架。他說君子要遠庖廚。我說反正我不是君子,你要有本事就讓君子們把嘴巴都挂起來。他說廚子就是伺候人的,你伺候不了。我說那可不見得。說不定我伺候得比誰都好呢。他說那你先伺候一下我吧。我說就你這種人我不伺候,我沒法子伺候。因為你不是人你是領導。他問我領導不是人是什麼。我說整天裝腔作勢,狗苟蠅營,拜高踩低,鈎心鬥角,這就是領導。領導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物種,沒有之一……

r他氣得臉色發灰,卻對我沒有辦法。我越長大越痞他越沒有辦法,因為連打也打不動了。名義上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其實卻是他的心中荊棘。他總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你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這句話,他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他總在煎熬中等我長大,可他沒有等到這一天。我早已經過了十八歲,卻始終沒有長大。他之所以要從這裡跳下去,也是因為等得絕望了吧。

r他不是個好爸爸,我也不是個好兒子。對他,我一直都很惡毒。那天,在火葬場,抱着他的骨灰,我一直想跟他說聲對不起,可是我說不出口。我無法想象要是對得起他,自己該是什麼樣。他,一直……對我特别失望,我對他,也一直……特别失望……

r我捂住臉,終于号啕大哭。我從不曾如此明白:他愛我。無論他是個多麼貧乏的爸爸,也無論我是個多麼荒唐的兒子。他一直在愛我。無論他的愛多麼不堪,那就是愛。

r她在我身邊坐下,任我哭。自從爸爸去世以來,不,可以說,自從爺爺去世以來,我都從沒有對誰說過這麼多話,這種最不願意說的話,這種最難啟齒的話。

r這種話,像是罪犯的坦白。

r——坦白過後,我才明白了什麼叫“坦白從寬”:坦白會引發疼痛。越徹底,越疼痛。越疼痛,也就越徹底。最坦白處過後,最高峰的疼痛也會過去,然後,便漸有霁月清風。

r如果一切再來一遍的話,你會怎麼樣?等我止住,她問。

r宛如大雨後的道路,我的腦子此時格外清涼:如果一切再來一遍,我可能還是得對不起他。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心。

r可是你也沒能順着自己的心。

r總是想不明白,所以沒辦法順。我說:我喜歡廚師這一行,喜歡極了。可是,我又很怕把它當成職業。尤其是現在。我怕做了以後,爸爸他在九泉之下會不高興。還怕做不好,爺爺也不高興。還有,如果不把它當成職業,就是自己的小興趣做一做,做不好總還可以自我原諒。反正我就是業餘嘛。可是如果當成了職業,就一點兒退路都沒有了。

r她看着我。暗夜的微光裡,她的臉甚至還有幾分稚氣,這稚氣尚存的臉,卻是格外莊重。

r不要想那麼多。她說:順着自己的心,好好去做。你一定能做好。隻要你做好了,爺爺一定會高興。爸爸也一定高興。

r爸爸……為什麼?

r因為在那個世界,爸爸一定會順着爺爺的意思。

r我破涕而笑。

r還因為他們都已經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傻孩子,你最應當做的,就是抓緊時間把自己的人生過好。

r說這話的她,可真像個老人啊。

r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衛生間門口見面,她剛出來,我微微偏了一下身子,站住,清晰地嗅到她臉上洗面奶的香氣,玫瑰香。

r我決定了。我說。

r什麼?

r廚師。

r泡妞和結婚可以一碼事了?

r看我點頭,她胡噜了一下我的腦袋,笑得很燦爛。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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