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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金澤:物性

時間:2024-11-07 07:34:28

做菜對我而言,是一件心愛事。可能正是因為對做菜這事過于心愛,我從不輕易為别人下廚。我不想讓人把我當成廚子。廚子,這稱呼可真夠難聽的,鄙俗之氣撲面而來。我曾經一萬次地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到飯店掌勺,碰到有人敢這麼叫我,我一定把剛出鍋的紫菜蛋花湯澆到他的臉上,然後撒手出門。

rr說句矯情的話,做菜這件事,對我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掙錢。一想到用它來謀生,我就覺得難受。我甯可去幹點兒别的,來養着這件心愛事。

r是不是有些變态呢?

r今天為唐珠下廚,是有點兒心血來潮,卻也不全是。明天就要離開,她為我做了這麼多天菜,我為她做一餐,也是應該。再說她也值得一謝。也是奇怪,雖說我認識趙耀的時間比認識她要長,她認識趙耀的時間也比認識我要長,可是我們還是選擇了更信任彼此。人和人之間,有時候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

r四個菜:荸荠炒木耳,清炒小白菜,西芹炒百合,紫蘇蒸魚頭,湯是蓮藕花生煲豬骨湯,粥是紅棗桂圓黑米粥。刀工差強人意,味道卻也還行。眼看已經進入了初秋,秋燥傷人,百合、紅棗、桂圓都養胃生津,是最适宜的秋菜。紫蘇尤其配得得意。紫蘇辛溫,理氣寬中,解毒祛濕,既可入藥,又可食療,配魚頭自然也是極好的,使得魚頭更加鮮香軟滑。

r除了能可心可意地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對我而言,做菜這件事兒最大的魅力就是有意思。各種食材,千變萬化,千搭萬配,變幻無窮,然而這變也還隻是它的殼,它的核可是鐵打的江山,那就是它的物性。爺爺說,所有的食材都有物性,物性不會說話,它也不用說話,它的顔色,氣息,質地都明明白白地在替它們說話呢,說的還隻能是再實不過的實話。隻有先懂得物性,你才能把食材做好,因為物性是食材的生命。好好尋思一下你就會發現,許多東西的物性本來就是一個自洽的世界,比如西瓜瓤上火,西瓜皮卻去火。瓜皮翠衣苦夏寶嘛。橘子肉上火,橘子皮卻去火。十年陳皮貴似金嘛。所以老祖宗留下一種說法:“以物循性,以性循法,以法循烹。”

r小時候,我常跟爺爺去買菜。爺爺隻去專門的面店買面,專門的青菜店買青菜,專門的魚店買魚……不約而同,那些老闆就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爺爺。他們說,爺爺是最懂物性的人,把這些好東西給爺爺,就是給了對的人,這也才不會糟蹋好東西,因為這些好東西在爺爺手裡會做到最好。不,他們給爺爺的價錢一點兒都不高,都隻是成本價而已。他們說和錢沒關系。他們不會多賺爺爺的錢。他們在意的是:爺爺承認了他們的好東西是好東西,這證明他們也是行家。他們就有資格在業内驕傲地宣稱一句:老王爺都會在這裡拿貨呀!心裡倍有底氣面兒倍有光,這就夠了。

r懂得了物性,也就掐住了食材味道的關鍵。食材的好味道有兩種,一種是簡單的,原則是食材的本味就很好,很完美。你吃了就知道,哦,這是大白菜的味兒,這是小白菜的味兒,這是春荠菜的味兒,這是夏荠菜的味兒,這是土豆的味兒,這是山藥的味兒,這是紅薯的味兒。這些味兒很單純,廚師要做的是體現出它本來的美味,讓你吃了它就是一個感覺:好吃!

r另一種是複雜的。這種食材的味道往往很個性,它的優點很鮮明,缺點也會很鮮明,像羊肉的膻,豬肉的腥。它們有缺陷,需要把這種缺陷去掉,也就是給食材揚長避短,這就得用調味料來平衡和協調,越突出的個性越得平衡和協調。就像一座好房子,你就那麼一棟,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郊野地裡,有什麼意思呢?得有溪水,有園林,有草地,推開門也得有左鄰右舍,這房子的好才能紮下根來,成為能親近交往的好。不過千萬不能忘了,調料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為主料服務,就是為了讓主料的味道更好,所以一定要用得适度。當你吃到某道菜覺得調料太重的時候,如果不是廚師水平有問題,那一定就是食材本身有問題,肯定是不夠新鮮了才會需要重調料來遮蔽和哄騙食客,對,就是遮蔽和哄騙。調料是為了襯托和修飾主料,而不是遮蔽和哄騙。這是一條根本性原則。

r還有一條根本性原則:加入調料的目的是為了讓食材的味道豐富,但這豐富絕不等同于混亂,一定得很有層次很有秩序。要做到什麼程度呢?你要細細回味,你要再三品味,你會覺得它不僅僅是好吃,它還耐品。你會覺得它不單薄,它是有寬度和深度的。如果拿女人來比較,味道的簡單之美就像是小蘿莉,味道的複雜之美呢,就像是徐娘半老。

r突然想起了唐珠。想起初識時她背“樂泮思水”的樣子,她在小花圃裡種菜的樣子,她聊起河水雨水泉水的樣子,用那句“好在咱們還是略有不同,我有工作”嗆我的樣子……她初看很簡單,像小蘿莉,處起來就覺得複雜,有點兒像徐娘半老。這個女人,需要反複琢磨和品味。要說美,她也不算多美,我見過的女孩子如過江之鲫,她也就是個中人之姿,是因為她有些和年齡不符的見識嗎?這也隻是讓我多看一眼罷了,不,不止一眼,那天晚上,她在天台上一絲不挂的時候……呵,瞧我這點兒出息,這麼心有邪念。

r不過,怎麼就是邪念了呢?她單着,我也單着,我惦記惦記她,怎麼就是邪念了呢?

r晚上7點鐘,央視新聞聯播的序曲伴宴,佳肴上桌。開餐之前我換了衣服:深藍西裝,淺藍襯衫,正藍領帶。三種藍如三重唱,既整體一緻又層次豐滿。

r忘倦。”

r你的貢獻是早菘。我的貢獻呢,就是這兩瓶拉菲古堡幹紅,我目前最貴的财産。和你分享它們,還真有點兒心疼。我說。她抿了一口,問了一句最俗氣的話:多少錢?我說我也不知道。回頭查一查,你出一半哦。她白了我一眼說:我是被迫陪酒好嗎?用小費抵了。

r開始吃菜。她隻是吃,不評價。我隻好問:怎麼樣?她筷子不停地答:比我想象得好很多。五年前本人已經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二級烹調師證。我得傲嬌一下。哦?她看樣子挺意外:真不愧是跟着廚師爺爺長大的。你知道我爺爺?我也很意外。她說趙耀跟她提過,如此這般。我握着酒杯,靜靜地聽完,不由冷笑道:原來在他的版本裡,我家是這樣的。

r不是這樣嗎?

r我說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說,可爺爺的曆史卻不能如此輕飄略過,值得鄭重詳解。爺爺他老人家豈止是手藝不錯?他十二歲就開始學廚,解放前,在開封“又一村”,赫赫有名的業界泰鬥趙廷良、蘇永秀他們都在那裡主廚,爺爺聰敏好學又肯下功夫,結結實實得了他們的真傳。1949年開封解放,他在街頭支鍋給鄧子恢做飯,他說高興得勺子都在跳舞。解放後他參加全省名廚技能比武大賽,得了第一名,人稱金狀元。省委招待所多少次想調他進去,他都不想去,嫌不自在。後來就被省委硬留了下來,先當熱菜組長,後來成了廚師長,又成了總廚師長……很多國字号的人都誇過他的手藝,陳煮魚,酒煎魚,沙鍋香肉,都是他年輕時候打出來的招牌菜。爺爺名諱單字旺,烹饪界稱他為旺爺,後來又稱為王爺,老王爺。你說,他怎麼可能僅僅隻是手藝不錯?以爺爺在業界的地位,要是不想退,他可以一直做下去。可是他六十歲那年有了我,他就退了,說想含饴弄孫。他不喜歡鄭州,就和我在老家待着,我就跟着爺爺長到十五歲,直到他死。

r所以他們都叫你小王爺?

r打住!我現在臉正紅着呢吧?爺爺越厲害,就越顯着我無能。我給爺爺丢人了,我給他丢人了……我聽見自己的話語末梢帶着顫音,袅袅消失在空氣中。很想爺爺,錐心刺骨地想。

r對了,你們在樓上見面後是什麼情形?怎麼沒聽見你們的動靜?她很知趣地引出新話題。

r先是大眼瞪小眼,然後就是幾句話,那會有什麼動靜,難不成還會打一架。

r說了什麼?

r他說想看看要不要給我添什麼東西,怕我客氣不好意思提,隻好自己來看。我告訴他,不必解釋。他的解釋我不相信。就這些。

r你不好奇他在找什麼?

r好奇。但他要是不告訴我,我也就不問。讓好奇歸于好奇,秘密歸于秘密吧。我舉起酒杯,晃着杯裡的紅酒:有一點兒可以确定:他感興趣的東西,一般我都不怎麼感興趣。所以他要真找到了拿走了,那也無所謂。

r為什麼這麼确定?

r我認識他太久了。金局的司機,跟金局行事風格很接近。我呷了一口酒。風味濃郁,酒體豐滿,酸度怡人,清新明快,真是好酒。這好酒,是兩年前爸爸給我的。

r金局。爸爸在世的時候,我就常常以如此譏诮的口吻稱呼他。現在,這個稱呼脫口而出,仿佛他還活着。就着一口接一口的紅酒,我簡述了趙耀和我家的淵源。司機對領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做司機時的趙耀幾乎成了我家的一分子,不但把車開得妥妥帖帖,把金局伺候得舒舒服服,還三百六十度無縫隙為我們家打理一切,連油鹽醬醋手紙牙簽都不曾忽略。金局任國土局局長後趙耀下海去做房地産,雖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可趙耀卻似乎總在樹蔭外站着,和大樹沒有什麼牽扯。金局出事後,根根梢梢帶出了好多人,他卻如去污粉擦過一般潔淨。也正因為此,我才以為他純粹是出于舊情來幫襯他,沒想到他還是有所圖謀。

r金局沒有留給我什麼昂貴的東西和闊綽的資産,以土豪的标準來衡量,我其實什麼都沒有。我說:我知道很多人都不信。

r我信。

r為什麼?我還曾經不信你來着。

r不為什麼。

r我笑起來:真難得。還有人信。

r她也笑。

r興趣?

r聽趙耀講過你家的事兒後,對你家的人有點兒好奇。

r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r你想多了。

r暖意漸濃,傷感亦漸濃。唉,這麼打牙鬥嘴的,都有些像朋友了。可是,難道不已經是朋友了嗎?比一般的朋友更朋友。

r我什麼都沒有……我重複:以後恐怕也沒有什麼女人會喜歡吧?我舉起酒杯,透過杯子看着她:對吧?

r她微微笑着,和我碰了一下杯:高和帥,還是有的。

r我也笑。這個女人,真靈透。沒錯,高和帥我還是有的,隻是沒有富。而有意思的是,富這個字,恰恰在高和帥之間,可見是多麼核心的支撐。這簡直就意味着,如果沒有富,就相當于什麼都沒有。

r準備去哪兒住?

r那麼多房子都在出租,哪兒不能住。

r你家不是還有一套房子嗎?

r不要。我不想回那兒住。像被這個建議蜇了一下似的,我快速反應。

r總有一天得回去。

r可以把它賣掉。

r賣掉也得你經手,你也總得回去。你總得去面對它,至少一次。她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深不見底:隻要能面對一次,就能面對兩次,三次,無數次。

r不想面對。

r遲早要面對的事兒,拖延也是徒勞,不如早早面對。

r真掃興!我刷地站起來。

r她依然氣定神閑地看着我:我原本就不是個助興的人。

r兩個人對峙了一會兒,我重新坐下來。好男不跟女鬥呗,況且自認識她以來,她确實經常用言行來證明着自己就是個掃興的人,得習慣她,寬容她。如果拿食材來比照的話,她這也算是一種物性吧。我也得“以物循性,以性循法,以法循烹”?……好吧,邪念又來了。

r掃興。

r我這幾天出去找工作,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幹不了,就是個廢物。

r去做廚師不行嗎?

r不行。我回答得又快又重。

r為什麼?既然你得過爺爺的真傳,自己也那麼喜歡做菜。而且很客觀地評價,就今晚的幾道菜來說,味道還真不錯。我覺得……

r閉嘴!我控制不住地厲聲呵斥:你以為随便這麼做幾個菜就可以去當廚師了?十萬八千裡!我隻會吃,隻能吃!要是這點兒本事就覺得自己能當廚師,那就是不要臉!不要臉!

r她果真閉嘴,靜靜地盯着桌子。看來今天又是不歡而散。少頃,我意興闌珊地站了起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好好休息吧。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r晚安。她冷冷地應着,起身開始收拾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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