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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珠:守山糧

時間:2024-11-07 07:33:58

但我還是想再看看那張老照片。

r是張合影,照片已經微微發黃。一共四個人:中間是一個老爺子正襟危坐,抱着一個孩子。一男一女分立于老人旁邊。女人稍微年長一些,站在老人左側。男人站在老人右側。

r那個老人應該就是金澤的爺爺,孩子是嬰兒期的金澤,沒錯。男人應該就是金澤的父親了吧,金局。女人應該是金澤母親,和金局眉眼相肖,還真是有夫妻相——不,不對,不是兒生母亡嗎?那就不應該是金澤母親。這女人和老爺子也是眉眼酷肖,那該是金澤的姑姑吧。突然覺得……我貼近照片細看,老人下巴颏和下嘴唇之間的正中位置,稍稍靠右一點點,微微的一點暗色,是那顆痣。

r——那對父女,就是他們。

r1961年深冬,餓殍遍地時,我在原陽。足足六天,沒有吃到什麼正經東西,我決定離開。向南過了黃河還是平原,向北就是太行山。山那麼大,總還應該有點兒什麼吃的。判斷一下,我便往北去。一路人煙寥落,連逃荒的人都很少。

r走了三天,我到了太行縣城。縣城大街上也是一片死寂,這種死寂是以前隻有戰争過後才能看到的怪異。偶爾會碰到一兩個人有氣無力地走着,要麼面黃肌瘦,要麼衰竭浮腫。我甚至看到有一個老婦人走着走着一頭倒了下去。我過去摸摸鼻息,她已經死了。

r餓。很餓。越來越餓。餓到後來,我兩腿打飄,顫顫巍巍,連呼吸都成了負擔……無從知道死是什麼感覺,我隻能想象,也許餓到了極點,那感覺就等于死了吧,要不人們為什麼會有“餓死了”這麼一句口頭禅呢?

r或許這麼下去真會餓死呢。死了也好。死了也罷。這麼貪吃的人,活該當一個餓死鬼……可是,心底裡總有那個沉渣般的願念泛起,你連男人的滋味都沒嘗過呢。真是吃貨呀,想男人用的詞也是嘗。也是,若不是此等吃貨,怎麼會把珠子當果子吃下去從而托那波斯人的福一直活到今天?盡管他的這份厚禮在很多時候更讓我覺得是遙遙無期的懲罰。

r讓我吃點兒什麼吧,随便吃點兒什麼,隻要能吃。我在心裡絮絮念叨着。老天啊,哪怕你下點兒雪呢。我知道自己這麼想有點兒造孽,可是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雪對别人而言是落井下石,對我卻是天賜之食啊。

r天可憐見。薄暮時分,果然下起了雪。于是,紛紛揚揚的雪中,我坐在街頭,迫不及待地收攏起一把一把的雪,放進嘴裡。雪下得太小了。還能再大點兒嗎?我甚至這麼更造孽地想。好在是一街的死寂,即使有人路過,也沒精神多看我一眼。我在這個街面上,不過是個餓極了的瘋子吧?

r爹,看。

r一個小女孩的話音。童聲清脆,底氣十足。我擡起頭,二人入目。小女孩綠棉襖,黑棉褲,羊角辮上紮着紅頭繩,面如滿月,目如點漆。男人三十出頭的樣子,正抱着小女孩。肩上還挎着一個灰塌塌的布包,皮膚黑黃,眼神洋溢的氣息卻也很健旺。

r還有心情看閑景,這兩個人應該都沒被餓着吧。我羨慕了一下下,繼續吃雪。

r男人把小女孩放在了地上,走過來,從包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了我的面前。這東西有點兒眼熟呢。

r守山糧呀。我接過來,輕呼。

r果然,是久違的守山糧。真有意思。這是多古的東西呀,還有人會做它?

r細論起來,方便食品的曆史其實很長,絕非開啟于所謂的方便面。清朝有一種方便食品叫耐饑丸,做法是把糯米炒到發黃,倒石臼裡晾着,再将适量紅棗蒸熟,剝皮去核,也倒石臼裡晾着。然後用大杵使勁搗,把石臼裡的糯米和紅棗搗爛搗勻成糊狀,再挖出來團成雞蛋大的丸子,在陽光下曬幹曬透即可。吃一丸,保半天不餓。比耐饑丸更早的方便食品就是明朝的守山糧。加工起來也挺容易:大蘿蔔洗淨,剁掉根須,刮去青皮,鍋裡蒸熟,冷卻後倒盆裡,搗成泥,挖進模子,脫成磚坯,摞起來,自然風幹,然後用來築牆。這牆沒事兒是牆,有事兒時就成了糧。一旦災年來到或者戰火燃起,耕穑無收或顆粒沒有的時分,便可從牆上鑿下一塊磚來,扔鍋裡熬粥喝。或者直接啃巴啃巴充饑。因為貴能防守,所以叫“守山糧”。

r1961年,一塊守山糧的意義,和當下一根金條也差不多吧。我道了聲謝,便直接咬下去。就着雪花片,吃着蘿蔔泥,嗯,這風味還真是獨特。

r你認得守山糧?不簡單。男人道。

r爹,老冷冷呢。小女孩慢慢地走了過來。不,是蹭了過來。她一腿長一腿短,也便一瘸一拐的,步子又小,便是蹭了。她這病症,彼時稱小兒麻痹,很久以前做痿症,由風濕熱之邪内竄經絡所緻。運氣好的話也會有可能康複,不過大多數人也就這樣了,這一輩子自然就比别人多了許多瘸拐,大打折扣。好在以她這個年紀,若是精心照應仔細調養補益肝腎溫通絡脈,尚有指望完好。

r上緊給孩子瞧瞧,或許還來得及。我說:該用虎潛丸、活絡丹或金剛丸。

r這世道,父母盡心,兒女由命吧。男人苦笑着把孩子抱起。

r突然,我手中一空。一個灰色的人影從面前踉踉跄跄地掠過,看背影是一個女人,我本能地站起,追了兩步,黯然停下。當然是能追上她的,可是,還是算了吧。

r爹,老香香呢。小女孩又說。我朝着小女孩微笑,知道自己此刻芬芳洋溢。“珠有異香長相随”,且香氣的濃淡和我情緒的濃淡總是同步,随得有趣。

r男人從布包裡又掏出一塊守山糧,遞過來。

r給别人吧。我說。

r拿着。男人說。守山糧在我面前,紋絲不動。

r我接過來,沒有再道謝。要記住這個人。我對自己說。我用力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臉上長着一顆痣,下巴颏和下嘴唇之間的正中位置,稍稍靠右一點點。

r那塊守山糧就着雪,我熬過了近百年來最難熬的幾天。也因着那塊守山糧,年景好了之後我又去過兩次太行縣城,想着要是能邂逅那對父女,可以回報一下——對于恩情,隻要有可能,我是一定要報答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對我而言,君子報恩,百年也不晚。當年給我珠子吃的那個波斯人,他去世三十年之後,我終于找到了一個他的同鄉,給了那人一筆充裕的安葬費,讓那人把他的遺骨帶回了故鄉。

r我當然也知道碰上他們的概率很小,可反正怎麼着都是打發時間,閑着也是閑着嘛。自然終是沒能碰上,倒是又重溫了那個ABB的句式:“老高高”“老低低”“老白白”“老黑黑”“老醜醜”“老俊俊”“老窮窮”“老富富”,雙音節形容詞也能搭配:“老簡單簡單”“老複雜複雜”“老可笑可笑”……聽起來既淳樸又嬌憨,讓我過耳難忘。要說豫北方言的地域性雖然強,但也不是那麼清晰。經常是幾個縣的方言混淆相融,差别不大。但唯有這個“老××”,除了太行縣的人,别的地方沒人這麼說。

r蓦然又想起了天台雨浴那晚,金澤的那句“老髒髒”。

r——這老爺子和這個女人,他們就是金澤的爺爺和姑姑。

r這是個冷酷的世界,很多事情沒有機會回頭,很多人沒有緣分再聚。但是,這也是個神奇的世界。我曾經和一些故人辭别多年後又數次邂逅,雖然從未有過相認。甚至對有過心動時刻和纏綿情愫的男人也是如此。那些男人都已老去,如果以舊交女兒的身份去和他們短暫重聚也未嘗不可,但我全都放棄。

r有什麼意義呢?

r不過,命運安排我和金澤如此相遇,也真是一件有趣之事。

r更有趣的事來了。蓦然間,門被推開。金澤倚在門邊,我面前的箱子倒敞着口,我手裡正拿着這個相框。

r怪不得一直覺得有人動了我的東西。他冷冷地看着我。

r難道以為我是個慣竊?啊呸。

r可是,此時此刻,他這麼想,是對的。這是常識。這無厘頭的渾小子總算有了點兒處世常識,也好。

r很,很抱歉。按照常識我必須解釋,那就解釋吧。隻是卻有些磕巴起來,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磕巴過了:其實,我隻是想看看照片。

r被抓了現行還這麼嘴硬?心理素質夠強悍。

r我沉默。那次先歡後爛的“水談”之後,我和金澤之間就越來越沉默。基本無話。這沉默如同玻璃,透明,亦隔絕。而玻璃一旦被打破,通常都會稀裡嘩啦碎上一地。

r怪不得急着攆我出去找工作。他又說。這是宜将剩勇追窮寇嗎?充分利用優勢的道德權利。我在沉默中掂量:是不是該把趙耀供出來?他會不會信?以趙耀和金家多年的交情,他有可能信我嗎?

r很快決定:随他怎麼去想吧,隻是應當潛藏趙耀。對他而言,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傭,趙耀則要重要得多,尤其他現在這個狀況,趙耀幾乎是他最重要的社會關系,他和趙耀之間的關系不能破壞,盡管他絲毫不知道趙耀的居心叵測。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有時候不知道最好。如同大霧天攀爬險峻的山峰,看不到兩岸的萬丈深淵,反而能平安地通過,否則腳一打戰就粉身碎骨。

r他走過來,用鑰匙唰唰幾下把其他那些紙箱子正封口的透明膠帶一一劃開,然後把鑰匙一扔。别那麼費勁,正大光明請你看。他說。

r當然不會看。也無言可答。

r我沒錢,也沒什麼貴重東西。他用眼睛捉住我的眼睛,又很快移開:這些就是我的全部家底。你可看清楚了,别再打什麼主意。

r除了照片,我沒動你其他東西。我終于說。

r那是誰動的?趙耀?

r反正不是我。

r拿什麼來證明?

r是的,我無以自證。

r不會是趙耀。他很堅定,微微諷刺:不要擔心,我不會告訴他。不過,下不為例。

r回到房間,淚水落下。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受委屈了。有的委屈是薄霜,轉瞬即逝。有的委屈是冰塊,需要慢慢消融。此時此刻,他給的委屈就是冰塊。這種感覺太難受了。

r難受也得受。即使告訴他所謂的真相又能如何?況且憑什麼你認為的真相就是他認為的真相?自古以來,人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真相,或者說有着自己願意承認和面對的真相。宋朝時有兩份報紙:一份是“朝報”,官府公辦。一份是把活潑包攬下來的“小報”,為民間所辦,極其擅長引爆“朝報”不願報或者不敢報的宮廷秘史、名人八卦等給力消息,特别博人眼球。由于是私人經營,沒有政府補貼,也沒有友情贊助,那時又不流行打廣告,所以“小報”賺錢的唯一手段就是擴大發行。為了提高銷量,“小報”老闆們開發了一大批專兼職狗仔隊員,每天定時蹲點,采集各色新聞,進行娛樂播報。狗仔隊員們各顯神通:有的專門找太監宮女打聽皇帝和他的嫔妃之間的情感糾結,即所謂的“内探”,也有的到朝中各部打聽官員任免情況、受賄與否、有的沒有養小老婆的,即所謂的“省探”,還有的到各衙門特别是到監獄大牢打探兇殺案進展情況的,即所謂的“衙探”……小報的真相和朝報的真相往往大相徑庭。我迄今記憶猶新的有兩件事:一,朱熹的頭條。“小報”稱他曾引誘兩個尼姑做妾,出去做官時都帶着她們;他的大兒媳在丈夫死後卻懷了孕,等等。宋甯宗降旨要貶朱熹的官,朱熹吓得趕緊上表認罪,不僅承認了納尼做妾等事,連幾十年真心誠意的大學問也不講了,說自己是“草茅賤士,章句腐儒,唯知僞學之傳,豈适明時之用”,表示要“深省昨非,細尋今是”。可他的鐵杆粉絲們始終為朱熹喊冤,說這些都是小人因為對朱熹在學術上的成就而羨慕嫉妒恨,因此造謠污蔑——那時我正在給其中一根粉絲當丫頭,親眼看見他紅着眼珠子說,如果找到了這個造謠的人,一定“碎屍萬段方解大恨!”而宋徽宗時候,“小報”也制造了一則新聞來印證民間想象的力量:有人假冒徽宗的口氣發布了一則抨擊奸臣蔡京的诏書,說“蔡京目不明而強視,耳不聰而強聽,公行狡詐,行迹谄谀,内外不仁,上下無檢”,還報道說,蔡京及其同夥已經被皇帝一網打盡。這些消息在百姓中廣為傳誦,簡直是普大喜奔,搞得蔡京同志百般無奈,連開N場新聞發布會,才使得這歡樂的浪波漸漸平息了洶湧的蕩漾……

r如果不澄清真相,默認這份委屈,我和金澤就再也無法相處。已然到了分開的時候,我該一走了之。可這仿佛有些辜負和他們金家的緣分,辜負他爺爺給我的那兩塊守山糧。再者,好歹和金澤相處了這麼一段時間,被他落了個如此結論,我也有些不甘心。我鄙視的人也鄙視我,我無所謂。我不鄙視的人鄙視我,我就是不甘心。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若趙耀再找一個人來,又會如何對待他?恐怕不會像我一樣。況且,不戳破趙耀,對金澤來說就一定對嗎?趙耀對金澤如此居心,除了打發幾個小錢還能給他什麼本質幫助?而金澤終得離開這裡,終得學會長大,終得明白:活在這個世上,唯有依靠自己。

r如此,将豔若桃花的腫瘡之病盡早挑開剜淨,長久來看,竟是好事。

r我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想要惹事兒。繼而又驚奇地發現,一直以來,我似乎就在等待甚至醞釀着這個時刻。恒常和穩定到底還是容易的,可太多了便過于無趣。若有充分的理由支撐,偶爾惹點兒事兒,和他人博弈一下,這似乎能有效地凸顯出我的存在感:你還生猛地活着呢。

r——證明我活着的,還有淚水。照着鏡子,看着自己淚光盈盈的眼睛,我突然笑了笑。哭了,我居然哭了。已經多久沒哭了啊,至少有一百年了吧。我以為自己都不會哭了呢。現下拜金澤所賜,我懶惰到麻木甚至僵死的淚腺似乎又啟動了功能。

r這一哭,也有點兒意思。

r趙耀再次過來的時候,我盯着他上樓的背影,給金澤發了一條一字皆無的空短信。金澤很快回來。我在門邊候着。他進門的時候,拿着手機,看着我,一副要我解釋的樣子。我什麼也沒說,隻是擡頭看了看二樓。他徑直上了樓,腳步很輕。我聽見他推開門,又關上門。幾分鐘後,趙耀出現在樓梯口。我在擦地,一下一下。趙耀在拖把前站了幾秒。

r真巧哪。趙耀說。

r是啊真巧。我擡頭微笑。

r趙耀走後,金澤也下了樓。

r要是今天我沒有這麼快回來,你怎麼解釋你的空短信?

r按錯了鍵呗。

r我不會這麼想的。

r為什麼?

r因為你從沒有給我發過短信。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條短信。

r甚慰。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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