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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唐珠:雪亮的鈍刀

時間:2024-11-07 07:33:28

終于明白了那個大雨之夜金澤為什麼會在天台,也終于明白了趙耀的目的。

r當我活得足夠久,當我看到一個又一個人在我眼前十年二十年老去,當嬰兒變成少年,少年變成青年,青年變成中年,中年變成老年,或者某些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沒有征兆地死去,變成骨灰,我看到的,就是一個又一個,人,的過程。“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之事”,日光之下,也并無新鮮之人。人事人事,所有的事都在人的身上路過、體現、沉澱和爆發着,說到底,事的根基還在于人。唐宋元明清民國直到今天,很多人隻是身份不同穿衣不同語言不同,他們制造的那些事隻是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外殼不同,但是,本質卻是相同。如果說世相的外在是流星趕月風馳電掣,那麼人的本質就是在原地打轉,甚至是把原地踩成了一個越來越深的坑。

r在人間,沒有神。所謂的神話,水落石出之後,就是一個笑話。所以趙耀善待金澤這貌似的神話,很容易就露出了笑話的馬腳。“他,怎麼樣?”這口氣聽着是在關切他的朋友,但必然不會這麼簡單。關切是不必拐彎來問我的,直接問金澤豈不是最好。既然拐彎來問我,必然有這麼問的用意。還有,缺不缺東西的話雖是貼心,我卻也不大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種在心裡,讓我覺得好像哪裡有一點兒不太對勁兒。縱是最不谙世事的傻丫頭,我從唐朝活到現在,哪怕十年多一個心眼兒呢,也該有一百多個了吧。雖然一般情況下我隻用一個,不過在适當時候,那些多出來的心眼子也會自動開開窗透透氣。

r因此,等到他說“這事對我是無所謂”,那一點兒不大對勁兒的感覺終于落地生根,茁壯成長:金澤,這個落魄的人,現在所有的人都離他十萬八千裡,唯有趙耀暖他于酷寒之中,管吃管住管伺候,又盡心竭力地要替他的父親清除一件有可能傷害到他的遺物。有這麼好的人嗎?有這麼好的事兒嗎?好至于此?我便可以确定,一定是大有所謂。而“為了某某好”,基本上都隻是為自己好。如無特例,事情的真相應該是:趙耀對金澤所做的一切,終極目的隻是為了這個文件。這個文件對他來說太重要了,所以他才這麼處心積慮地來找它,還要親自來找。而誠如他所判,在這件事上,相比于其他任何人,我是最适合的助力者。

r當然不能幫他的忙。當然要拒絕。

r但我會保持沉默。

r經曆了這麼多事,我發現自己最會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沉默。沒辦法,沉默常常是最好的選擇。是隐忍,是中立,是觀望,是底線,是智慧,是狡黠,是抗議,是妥協,是接受,是婉拒,是肯定,是否認,是猶豫,是笃定……可以是一切,也可以不是一切。因為涵蓋了所有的方向,因此沉默總是對的。

r所以,我隻沉默。任他去吧。金澤,說到底,他關我什麼事兒呢?再說到底,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關我什麼事兒呢?别人都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唯有我,是那萬裡無雲萬裡天。

r打了個寒噤。突然覺得冷。人在世上練,如同刀在石上磨。因為練了太久,我已經把自己練成了一把雪亮的鈍刀。鈍是刀鞘的表情,雪亮是刀刃的鋒利。鋒利也是虛拟的鋒利,其實也沒殺過人,至多隻是在第一時間裡洞悉,然後用刀鞘來保護自己。

r要想活得長,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别人傷害我。不讓别人傷害我的最重要前提就是不去惹事兒。為了做到這一點兒,我察言觀色,謹小慎微,按照每個人的喜好留神收聲,循規蹈矩。惹不起的人堅決去躲,躲不起的人堅決要逃,逃不脫的人堅決能忍,不好處的人堅決不處,好處的人也堅決不長處。處得再好又如何?好得再久又如何?一二十年過去,他們容顔大易,老态日顯,甚或雞皮鶴發,“發短愁催白,衰顔借酒紅。”而我依然唇紅齒白亭亭玉立,成為一個例外,我和他們怎麼面對?我怎麼對他們解釋?難道說我整天整容?

r——多年來,我之所以一直到處流轉,飄若浮萍,一是容顔不老讓人生疑,二是為了不至于和人太過深情地結交。若是結交得太深,一旦到了不得不永訣的時候,就會傷心。

r不想傷心。

r腳步聲響,趙耀跟過來了。是要補台嗎?

r你别想太多。其實找東西的事,也不多要緊。倒是另有一件事,還想請你幫忙。之所以安排他在這兒待一段,我的主要目的是想讓他緩一緩。不過他到底是這麼大的人了,總窩着也不合适,得多出去走走,找個工作什麼的,先讓心情秩序恢複正常。就是不找工作,出去會會朋友也行,掙錢不掙錢的倒在其次,反正我會保證他的卡上有足夠的零花。可是讓他出去這話我不能說。不能顯得人家沒了父親,就得我來管教似的。要是你們投緣,能多說上幾句話,你就開解開解他,假裝不知情勸他幾句,說不定他還能聽進去。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怎麼樣?這個忙能幫嗎?要是能勸他多出出門,我也給你發獎金。

r大紅包?

r大紅包。

r好啊。

r黃昏時分,金澤回來,進門就上樓,說不吃飯。想到今天這個日子,不吃便不吃吧,我隻給他泡了一壺玫瑰花茶送了上去。他在屋裡一直悶到第二天晚飯時分才下來。那天晚飯我做的是最簡單的兩菜一湯。菜都是素菜,鍋塌豆腐,清炒西蘭花。粥是百合粥,另有一道紅棗甘草湯一碗蒸蛋。手工蒸的白饅頭。

r這個很不錯。溫水調的吧?他吃了一口蒸蛋,問。

r對。

r什麼道理?

r不知道。隻記得老話說的,溫水調雞蛋,涼水蒸饅頭。

r他倒是知道。他說水過涼或者過熱,調出的雞蛋便又碎又澥,還不好消化。熱水蒸饅頭,内外氣壓不均衡,饅頭皮容易裂開……不知不覺,水話聊開。吃了一千多年的飯,喝了一千多年的水,在這個話題上,他自然跟我不能比。炖河魚适合用涼水,炖海魚最好用熱水。因為河魚骨頭軟,好炖,海魚骨頭硬,得用熱水把它泡酥。蒸飯一定要用河水,因為河水照到的陽光比井水多,蘊含的太陽真氣自然也多。造酒呢最好就用泉水,因為泉水比較甘甜,造出來的酒也甘甜,但是切忌使用那種流得太急的泉水,否則造出來的酒不醇。雨水沖茶?當然也是可以的。古人都這麼做,因為雨水輕浮——輕浮在此是個好詞。但是不會用暴雨的水,因為蘊含的戾氣太多,沖出來的茶會很有殺氣。對了,清明節、中元節和寒衣節的雨水也不能用,陰氣太重……這個年頭,除了養生專家,想碰到個對水性有興緻的人聊聊,也還真不太容易。

r突然發覺自己的話似乎過量,連忙打住,收拾碗筷。

r你知道的,還真多。

r女人是水做的嘛。我打哈哈,話鋒一轉:你就這麼整天宅着嗎?怎麼不找工作?

r我工資太高,沒人出得起。他冷下臉。

r哦?你會做什麼?

r什麼都不會。他看着我,有點兒挑釁。

r要是什麼都不會那就去學。你這麼小,學什麼都來得及。最起碼給自己掙口飯吃。

r你什麼意思?有什麼資格來訓導我?誰授意的?趙耀嗎?

r這家夥,簡直是秒變刺猬。

r隻是說句實話,沒什麼意思。我有什麼資格來代表東家?不過和你一樣,寄人籬下而已。好在咱們還是略有不同,我有工資。

r他煞白着臉,起身上樓。第二天開始便頻頻出門。也不知道去幹什麼——看情形應該是在找工作,因他偶爾會帶幾張招聘啟事回來,和别人的通話問答中也透露着這方面的迹象:房地産,證券,電子商務……左不過是這熱門的幾樣,卻仿佛左左右右都不中他的意。倒也總是照着鐘點回來,一日三餐必吃。我也更認真地做,無非是家常飯,隻是更精心。醋椒土豆絲,涼拌三片,油焖筍,錦繡卷,尖椒牛柳,涼拌茭白,紅燒肉,排骨蓮藕湯,苦瓜鲫魚湯,綠豆小米粥,玉米粥,千層餅,牛奶饅頭……一個大男人,若要認真吃起飯來,那還是值得一做的。而且看他吃的勁頭,似乎也并不嫌棄我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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