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遭遇窘境
時間:2024-11-07 06:47:12
義怡軒。r這是一座臨街近四百平方米的酒樓。它的一層大堂擺有十六套桌椅,那都是由硬質的榆木制成,這比使用桦木或密度闆家具的一般餐館顯然從檔次上高出一籌;且地鋪釉面磚,頂懸水晶燈,壁挂山水畫,吧台後面酒架上擺放着的酒水飲料不下三十種。那給人的第一眼感覺,是其環境在設計上有着獨到之處。它的二層,則是一排八個單間,每個單間裡面也都布置得十分雅緻,臨窗而望,街市之繁華,可盡收眼底。r這會兒,是午後。r在這個店的後院,一間大概隻有十五平方米的廂房内,何氏兄弟忠仁和忠義仰面躺在一木闆搭的大通鋪上。那上面在他們旁側,橫向堆着一溜成卷兒的髒兮兮的被褥。很顯然,在這屋裡擠住的人不在少數。r他們是從山西老家過來的。他們的父母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在這2008年的3月,他們不遠千裡來到京城南四環外的此處,是想讓這個店的主人給他們提供一個與在土裡刨食不同的生活依托。他們眼下的年齡是,忠仁二十三歲,忠義二十歲。而這個店的主人錢永昌曾在最困難的時候,得到過他們父親的救助。r錢永昌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人,他中等個頭,體态有些肥胖。他對他們的到來,表現得很高興。在請他們飽餐了一頓之後,便引他們進了這間房屋。他在離去時,頗顯歉意地對他們說:“這兒簡陋點,先湊合住。等你們幫我把生意做起來,住的條件會好的。”r作為投奔者,忠仁兩兄弟,對于住的條件好壞其實并不在意,他們這會兒已經很知足了。因為他們最起碼得到了收留,而不是被拒絕。他們從錢的言談話語中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他錢老闆是歡迎他們的。這一點,對于為了生計而來的他們太重要了。有了這樣一個基點,他們就可以起步,就可以在京城這個對于他們既陌生又早就神往的世界生存下來。r一個相貌十分俊秀的青年從門外進來。這青年年齡和忠仁相仿,個頭挺高,看上去也很健壯。r他一進屋,便很客氣地對兩位兄弟表達了問候:“新來的?”r兄弟兩人同時坐起身來。r忠仁問:“您是?”r青年說:“我跟你們一樣,打工的。你們躺你們的。”r青年邊說邊脫下外衣,将其挂在屋内過道上方的一條橫拉的繩子上,然後,坐在通鋪邊沿上脫鞋。r忠仁又問:“兄弟貴姓?”r青年回答:“免貴姓姚,在家排行老二,管我叫姚二就是了。”r忠仁說:“聽您這口音不像當地人。”r姚二說:“山東人。兩年前來北京,想闖一闖,一時沒有什麼像樣的機會,便在這兒落下了腳。”r忠仁說:“您在這兒……”r姚二說:“在這兒幹采購。這店裡裡外外的人吃的喝的都是我從外面倒騰來的。”r忠仁說:“那您也算是這店裡挺重要的人物啦。”r姚二說:“重要個什麼?隻是個碎炊,混口飯吃。我也歇會兒。”r姚二說着,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鋪上。r忠仁又問:“這屋裡還住着不少人吧?”r姚二說:“五個,加上你們七個啦。”r忠義插話:“他這兒夥計還真不少。”r姚二用手支起上身,說:“不止這數,這店裡光後廚的人就有十二個,加上前台的人,每天張嘴要吃要喝的不下三十位。要不,他錢老闆怎麼整天很少見笑模樣呢。”r忠仁說:“聽老闆說,生意不太好。”r姚二說:“是不太好,沒什麼吸引客人的東西。你們來,是做什麼?”r忠仁說:“我想上竈炒菜,我這兄弟還沒什麼手藝,先打個雜,學徒。”r姚二問:“你在後廚幹過?”r忠仁說:“剛從廚藝學校出來。”r姚二說:“剛從技校出來,老闆就能讓你上竈?”r忠仁說:“他有這意思。”r姚二說:“那老闆對你還真不錯。”r忠仁問:“老闆也住這院子裡?”r姚二說:“是啊。北屋,就是他和他老婆的窩。”r忠義笑了:“怎麼叫窩?”r姚二說:“叫窩還是好聽的呢。那屋裡也不怎麼樣,沒什麼像樣的擺設,他錢老闆的心思沒在那兒。”r姚二說着,放低了聲音:“你們可别說是我說的,他那老婆提不起他的興緻啦。你們沒有見着嗎?那整個兒一個大南瓜啊。聽說過去她不是這樣,也漂亮着呢;隻是這兩年她突然發福啦,摟不住啦,越來越上細下粗了。甭說他錢老闆還算是個有錢人,她這模樣,就是咱這窮光蛋,白給,也不想要啊。”r忠仁兩兄弟在這天中午一進義怡軒的門時,錢永昌就曾讓他的胖妻金淑娴與他們見了面。姚二那樣比喻,在他們看來,還真不屬于誇張。r但忠義說:“我看他倆挺好啊。”r姚二說:“那是表面。我也是聽别人說的,他們原先有一個男孩兒,但那男孩兒兩歲的時候,暴病死了;他這老婆不知為什麼,想再懷個也懷不上了。他的心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開始變了。再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他錢老闆這兩天已經在外面置下了私宅,隻是他這老婆還不知道。”r忠仁問:“你是說錢老闆外面還有女人?”r姚二說:“目前還沒發現有。即使有,他也不會張揚的。你是不知,咱這錢老闆心裡瞧不上他這老婆了,明面上還不敢得罪這個老婆。他這個老婆娘家可正經是個土豪,那真是要車有車,要房子有房子。這店原先就是他那大舅哥的,人家是忙不過來了,才轉讓給他的。他當初就是一個給人打雜的夥計,他是靠勾搭上這位的妹妹,才有了今天。他現在還是資金一有運作不開的時候,就讓他這老婆向娘家伸手。他精得很,再怎麼想摟個花瓶,也不會弄丢一個錢罐子啊。”r忠仁有心想再問點什麼,但沒再張開口。他是忽然想到,他還不知道這個姚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怕問多了,傳出去,什麼地方犯了錢永昌的忌,給他們兄弟二人造成不利。r晚上,忠仁一上竈,錢永昌的臉色突然間由晴轉陰了。r原因很簡單。錢永昌之所以很熱情地收留了他們兄弟二人,一是念在與其父的舊情上,再有,則是看在忠仁有着兩年的廚藝學曆上,他希望忠仁能在烹饪上有一手,給他的店帶來新的氣象。但他失望了。忠仁盡管在學校裡學了不少東西,但實戰經驗缺乏,火候把握得不太準,炒出來的菜,不論從味道上,還是色、形上都甚有欠缺,像宮保雞丁,蔥炒塌了,失去了鮮亮;魚香肉絲,芡勾大了,肉絲都黏在了一塊兒;燒茄子,茄塊兒沒炸透,沒有焦香的口感。等第四道地三鮮炒出來之後,錢讓忠仁從竈上下來了。r錢對忠仁說:“你先在下邊打打荷吧。”r打荷,是餐飲界的行話,簡單地解釋,就是幫廚打雜,炒菜的師傅要盤子遞盤子,要調料遞調料。這是餐館裡最下等的差事。而錢發出這樣的話,實質上就是全面否定了忠仁的炒菜技能。r當時,正值店裡上客高峰,竈上原有的三個炒菜師傅正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并沒有注意忠仁這邊的情況,但忠仁卻在這一刻自覺大失臉面,頭上冒汗了。他聽出了錢的言外之意。r他想當下跟錢溝通一下,想說:這是因為自己冷不丁地在一個新地兒上竈,有點緊張。在學校裡,這幾道菜,他從來沒有炒成過這樣。r但錢似乎不想跟他多說什麼了。錢撂下那句話之後,扭身便出後廚了,且一晚上沒再露面。r忠義是跟忠仁一起進的後廚,他一直站在荷台前面看着忠仁在竈上忙活。忠仁從竈上下來了,他也感到有些尴尬。r他,對于後廚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因為他從未接觸過餐飲這一行。他的命運顯然取決于忠仁的成敗。錢更顯然沒有打他什麼譜,還沒有安排他做任何工作。忠仁的技能被錢否決了,那他又能有什麼本事讓錢可取呢?他除了會幹老家地裡的那點活兒,别的還什麼都不會。r當天收工之後,兄弟二人都相對無語。忠仁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是去是留;忠義是跟忠仁出來的,一切也隻能等忠仁做出決定。r忠仁不甘心。r第二天早上,同屋的夥計大都還在貪睡之際,忠仁輕手輕腳地下了大通鋪,追上了悄然出門的姚二。r姚二每天都要比其他夥計起得早,他要到批發市場去采買店裡當天所需的食材。r當姚二在店門前啟動一輛白色的面包車準備上路之際,他看見忠仁向他走來。r姚二問忠仁:“有事?”r忠仁說:“有事。昨晚上,當着屋裡那麼多人,我沒好意思張口,我想問你,你們這兒的批發市場有賣雞的嗎?”r姚二說:“怎麼?還想露一手?”r忠仁說:“我在學校裡還學過制作熟食。”r姚二說:“這兒可不是供你練手的地兒。你沒看出來?老闆對你已經失去了耐心。他不是說讓你打荷嗎?你就打荷吧。老闆說定了的事,一般是不會改變主意的。”r忠仁說:“我去打荷,我這弟弟怎麼辦?這店裡,我看得出,不可能再加兩個打荷的,沒必要用那麼多人。現在竈上隻有三個廚子,已經有三個打荷的了,再加兩個打荷的,幹什麼?沒那麼多活兒啊。我想給店裡做一種醬香雞,這菜,店裡沒有,也算給店裡增加點經營品種。這樣,我這弟弟也能搭上手,有點事做。”r姚二說:“别想得太好。雞的菜,店裡不是沒有,隻不過不叫你說的菜名罷了。你還是先跟老闆說說,看老闆什麼态度吧。市場上賣雞的有的是,隻要老闆發話同意,你要多少,我給你拉多少回來。”r柴雞。”r姚二說:“也罷,你上車吧。”r姚二還真給了忠仁面子。r姚二帶着忠仁徑直去了距義怡軒十裡之外的農副産品批發市場。在那裡,他還特意向一位名叫吳文斌的發雞大戶引薦了忠仁,讓忠仁與之直接溝通。r吳文斌是一位五十歲出頭的胖大漢子,他和姚二是老相識。他在郊區開着自己的養雞場,在市場發雞,屬于自産自銷。他很熱情地接待了忠仁。r忠仁在他這裡找到了可用的食材。并且,兩人還談好了買賣價格。忠仁向對方承諾,如果對方日後向他供貨,每斤比市場價低五毛錢,每供一百斤,他送對方一隻做好的雞作為回報,供對方下酒。r吳樂了。吳說:“好事啊,和你合作,我以後不用再花錢買熟食了!”r那一天,更有一位日後讓忠仁在命運上出現重大轉機的人物與忠仁打了個照面。那人就是吳文斌的老友、城南德長順酒家老闆孫敬德。那天,孫帶着夥計趙興也是來吳店裡選貨,在吳的店門口,與忠仁一進一出,忠仁沒太在意,孫卻動了心思。孫在随後與吳的閑聊中說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話:“這人好相貌啊。”他是一下子看中了忠仁的堂堂儀表。r忠仁确實有着頗為出衆的相貌,他臉型長方,額高,口闊,濃眉秀眼間鼻梁筆直,且肩寬腿長,腰闆挺拔,一米八二的身高更使得他很難在人群中被淹沒。在學校時,就有人說:“你如果去做時裝模特,也許無須交什麼學費,就能很快出人頭地。”但他作為偏僻山村中的一個果農的兒子沒有那份機緣,他現在還隻能是為了生存施展渾身解數地尋求别人的認可。r當天上午,在店裡員工都已上崗操練之際,忠仁帶着弟弟興沖沖地走向錢永昌的住房。那是在這個店的後院北側,六步台階之上。r他要面見錢,告訴他不遠千裡前來投奔的這位老闆,他可以為其做出令其滿意的東西,使其發現他不同于别人的價值。他在店裡沒有找到錢,便找到了這裡。r但他們上了那些台階臨近那門口時,一個夥計從旁側過來,攔住了他們。這個夥計輕聲地對他們說:“老闆有點不舒服,還躺着呢。”r這會兒,是上午臨近十點鐘了,是一天當中最适宜人幹點什麼的時候,錢還在屋裡躺着,顯然有點不正常。但忠仁這會兒正在興頭上,他極想把已經想好的方案告訴他命運的決定者。他對那個夥計說:“我就去跟他說一句話。”r那夥計仍不肯讓路:“老闆吩咐了,這會兒誰也不能去打擾他。”r忠仁收回了要邁出的腳步。他從這“吩咐”二字裡聽出,錢這意思就是針對他的。r實際上,還真是如此。r接下來,忠仁聽到了錢本人的聲音,那是從那屋裡傳出來的,是一種有點很不耐煩的聲音,是一種明顯的明知故問:“誰呀?”r忠仁忙回答:“是我,忠仁。”r錢說:“有什麼事啊?”r忠仁說:“我想給您做一種醬香雞,您看行不?”r他随姚二去批發市場時,在吳文斌的店裡已經自己掏腰包買了他要做的這種菜的原材料。那是兩隻重量都在一斤七兩左右已經去了膛的小仔雞。這兩隻小仔雞現在也已經被他清洗幹淨,就泡在店裡後廚的一個水槽内。他本可以動手按照接下來的工序繼續進行,但涉及要用店裡的一些作料,涉及這個店的主人是否願意看到他這一自作主張的行為的結果,他不能不中止已經開始的操作,不得不前來請示。r實質上,他何忠仁在這會兒是極想讨錢的好感的。r但錢卻表現得極為淡漠。錢回答:“算了吧。”r忠仁說:“我有把握做好,這雞到時候肯定能叫座兒。”r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他的這道有把握做好的菜,一旦在店裡賣起來,一定能給店裡帶來效益,而且那效益絕對會超過他炒得不好的什麼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燒茄子、地三鮮所能産生的效益。r他進而補充道:“我可以帶着我弟弟一塊兒做這菜,不用别人幫忙。”r他要為錢單挑一攤兒,為錢别開生面。r但錢仍是以不冷不熱的口吻回答:“我這店裡一天賣不出幾道雞的菜。回頭再說吧。”r錢以他帶有慣性的認知,一下子就否決了忠仁的請求。r而此時此刻,彼此間隻隔着一道門,錢就是不肯打開這薄薄的障物,不肯讓彼此變成面對面。他顯然更是在以此強化這樣的一個信息:他對忠仁這個經實際考察不适宜給他盯竈創收的投奔者,不再感興趣了,他對忠仁的那個弟弟亦不再感什麼興趣了。這背後的意思是什麼,有腦子的人都能悟出。r忠仁在這一刻,退了下來,帶着弟弟忠義從那些台階上退了下來。r隻有那個攔擋者沒有下來。那個人隻是在原地沖着這哥兒倆的背影做了一個臉部怪狀,且從鼻子裡發出了一個“哼”字。r義怡軒後院院牆外。r兄弟二人木然地并排坐在一橫放在地上的水泥柱子上,他們面對的是一間房屋的灰色的山牆。那牆很高,正投下緩緩擴延的暗影。r他們彼此無言。r姚二從院内推開院門,看到了他們,一怔,随之沖他們喊道:“開飯啦!”r大凡餐館的員工午飯都是在下午兩點鐘以後才開。他們這時候應當說已經很餓了,但忠義還是問了句忠仁:“咱們還在這兒吃嗎?”r忠仁似乎還在沉思什麼,沒做反應。r忠義洩憤似的擡腳狠狠地蹬了一下面前的牆壁:“唉!”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