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面臨這種病災卻懵懂麻木的反應,叫“鈍感力”,或許我就擁有這種“力”。生長于中醫之家的我,有一套獨特的生存認知,認為人的機體不是完美無缺的,人吃五谷,哪有不被病害侵蝕之理?不完美、五谷不調、小毛病,都屬正常現象,不要一發現某處不适,就驚慌失措。人類能夠生存、繁衍、發展到今天,體内早已形成一套自我愈合的機制。一般病痛,隻要心情一放松,機體就會自行調動修複能力使之愈合。醫藥隻是強化這種自我修複機制的手段,而不是幹擾、破壞這種自我修複。如果不順此而為,沒病會變成有病,小病會變成大病。所以,保持平常心态、起居規律、飲食适度,對無病者就是最好的保健品;對于有病者,就是最有效的藥劑。積極之道,是适當做舒經活血運動,以增強、激活這一機制。
40歲剛出頭,我曾一度心律不齊,檢查結果,竟是房顫!我根本不想去深究房顫有多麼嚴重,既未求醫,也不問藥,照常生活。30多年過去,心髒也沒有再鬧毛病。1996年,一年一次的體檢,輪到眼科,醫生将左眼一查再查,說:“黃斑變性,相當嚴重,你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很正常啊,什麼叫黃斑變性?”醫生沒有回答我,說了句:“這就奇了。”他轉身招呼科室内所有醫生,都來檢查了一遍,診斷結果一緻。彈指到了翌年體檢,在眼科醫生面前,我才突然想起,問道:“據說,這隻眼睛黃斑變性,是嗎?”醫生說:“是的,但不要緊。”再到來年體檢,想起來,又問了一次,回答是淡淡的4個字:“是的,沒事。”20年後的今天,我這樣推想,如果第一次檢查出來,我就驚慌不安地到處求醫問藥,那才是真正的劫數。我還曾經是高血壓患者,60歲左右,發現血壓超标,低壓接近100。因我母親患有高血壓,有家族病史,妻子就監督我天天服降壓藥,如此過了五六年。有一年夏天,血壓正常以後,我就忘記了繼續服藥。體檢時,醫生還是建議我堅持服用降壓藥,我卻當成了耳邊風,至今血壓穩定……我這一健康與生存認知,屬于認同并順應世界的自然規律吧?
但是這一回,不能照抄老譜了。妻子的姐姐就是罹患癌症去世的,人财兩失,其慘況令人記憶猶新。确診我為“巨型肝癌”的肝外科專家吳志全教授,也不容我有片刻遲疑,争分奪秒地将我轉到中山醫院住院。這時,病房裡那些正在為同類病痛掙紮的病人,強化了我對此症嚴重性的認知。但我仍然隻有對罹患此症的不解與遺憾,不時呈現于腦際的,卻是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修短随化,終期于盡”八個字,壽長、壽短,聽随化育吧,每個人都有生命終結的時刻,何況我已到耄耋之年。我隻向醫生和親屬提了一個要求:除了化療、放療之外,其他治療手段我都接受,隻求讓我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因我的腫瘤太大,無法開刀,中山醫院肝腫瘤内科主任任正剛教授就給我做介入治療。我躺在手術台上還不到半個小時,便聽他說好了!我意外得差一點跳下手術台,脫口而出:“名不虛傳啊!”從此,每隔兩個多月,我就做一次介入治療,半年後,腫塊便縮小了一半,然後醫生給我做射頻消融術——創口隻用創可貼一封即可的微創手術。不到一年,我體内的癌細胞竟然完全消失了!
我如釋重負,卻又覺得這是一種順理成章的必然。為何?這次沉疴,無非是我慣有的淡然面對疾病的一次新演習罷了。以往是知病而不急于求醫問藥,這一次,是經受了重症病人治療中的種種折磨,不過是從另外一個維度,印證了我一貫持有的觀點:人的生命并不脆弱,脆弱的是人性。
曆經一年,我住院出院六次,一而再地上手術台,每天服藥無數,卻從來沒有想去找醫生詳細究問這些治療會出現何種後果,也從來不問服的是什麼藥,更不去研究任何一種藥物說明書,同時謝絕了親友介紹的種種土的、洋的治療方法與藥物,隻是閱讀我喜歡的書刊,關心社會動态,興之所至,還給醫生和護士寫贊美詩。凡是來探望我的領導和親友,都說我不像一個重症病人:我始終談笑自若,向别人介紹發病治病的經過與感受,一如在說别人的故事。
生死由命,修短随化,“命”也,“化”也,都是以内在生存機制為依托的。應該割舍的坦然割舍,不應該割舍的也能夠斷然割舍,便是人性的超越。
(張建中摘自《文彙報》2016年12月31日,王青圖)
有時候,現實比小說更加荒誕,因為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
——馬克·吐溫
人人都是仙人掌,越是帶刺越渴望被人抱。
——外向的孤獨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