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詩雲: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台。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度荊門望楚》)
李白詩雲: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渡荊門送别》)
陳子昂詩寫于調露元年(679),李白詩寫于開元十二年(724)。如果說李白沒有讀過陳子昂這首詩,寫詩時沒有潛在的比照對象,我們在比較二詩時就相對簡單些,将基點放在同一寫作地點即可。如換一個思路來思考,李白有可能知道同鄉前輩陳子昂曾寫過荊門的詩,這樣推論的理由有三:其一,李白尊敬同鄉前輩陳子昂,崇敬之馀應讀過陳子昂的詩歌;其二,由水路出川,必經荊門,而在此處留下來的詩不多,李白經荊門理應想起陳詩;其三,這兩首詩句法、聯法上确實存在相似之處而又有變化,至少在藝術上構成了李白向陳子昂隔時對話的關系。第一,二詩都用五律形式,且都符合五律的格律要求,非常嚴格。第二,二詩句法上亦嚴整規範而有變化,體現在中間對仗的兩聯上,非常講究節奏與停頓。陳子昂詩可以這樣來讀:“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當然也可以這樣:“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如此,李白詩也有兩種讀法:“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值得注意的是,李白把一四句式“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用在颔聯,與陳子昂用在頸聯作了區分,這可視為李白刻意為之。第三,題目是“度荊門”“渡荊門”三字。李白當是模仿陳子昂,也有較勁的欲望。第四,在内容上本有許多可重複的方面,因同一地點,所觀之景當有共同之處,但卻感覺到李白在認真回避,關鍵字“盡”,實在最準确描述了川楚分界的特征,無法避開。
詩題中的荊門即荊門山。荊門山之所以能催生詩人的作品,那是因為山形奇特,且與虎牙山相呼應。《文選》載郭璞《江賦》雲:“虎牙嵥豎以屹崒,荊門阙竦而盤礴。”《水經注·江水》卷三四中說:“江水又東,曆荊門虎牙之間,荊門在南,上合下開,暗徹山南,有門像;虎牙在北,石壁色紅,間有白文,類牙形,并以物像受名。此二山,楚之西塞也。”李善《文選》注:“盛弘之《荊州記》曰:‘郡西溯江六十裡,南岸有山,名曰荊門,北岸有山,名虎牙,二山相對。楚之西塞也。’”荊門在峽州宜都縣西北五十裡,位于長江南岸,與北岸的虎牙山隔江對峙,古來稱為“楚之西塞”,是往來蜀、楚的咽喉要道。這樣,荊門就不止有地理上的意義,還烙上了文化的意義,它是長江中下遊區域間的交往通道,是出蜀入楚的關隘,更是巴蜀人尋找新空間的起點,由荊門可以通向更為廣闊的世界。
陳、李二詩都采用了卒章顯其志的結構,這給我們分析二人性格提供了依憑。從結句中看出陳子昂的“自信”和李白因前途未蔔而産生的“迷茫”。
先說李白。李白因詩中多大言,行為狂放,而以豪放著稱。這一評價不錯。但人的性格有變化,李白的豪放是慢慢養成的,從摧眉趨走之小吏到“天子呼來不上船”之酒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事實上,李白年輕時是自卑的。《唐詩紀事》載:“東蜀楊天惠《彰明逸事》雲:元符二年春正月,天惠補令于此,竊從學士大夫求問逸事。聞唐李太白本邑人,微時募縣小吏,入令卧内,嘗驅牛經堂下,令妻怒,将加诘責。太白亟以詩謝雲:‘素面倚欄鈎,嬌聲出外頭。若非是織女,何必問牽牛。’令驚異,不問。稍親,招引侍研席。令一日賦山火詩,思軋不屬,太白從旁綴其下句。令詩雲:‘野火燒山後,人歸火不歸。’太白繼雲:‘焰随紅日去,煙逐暮雲飛。’令慚止。頃之,從令觀漲,有女子溺死江上,令複苦吟,太白辄應聲繼之。令詩雲:‘二八誰家女,漂來倚岸蘆。鳥窺眉上翠,魚弄口傍朱。’太白繼雲:‘綠鬓随波散,紅顔逐浪無。因何逢伍相,應是怨秋胡。’令滋不悅。太白恐,棄去。”楊天惠求訪李白逸事,即今日所謂田野調查,其訪得情節應接近事實。可見李白從小讨生活不容易,以稚嫩的小詩讓人轉怒為親,也因小詩惹得縣令不高興而自己逃離。為什麼“因何逢伍相,應是怨秋胡”令縣令不悅呢?
“逢伍相”,即遇到伍子胥。春秋時,伍子胥逃離楚國,投奔吳國。途中饑餓難忍,有女以飯相贈,伍子胥要求姑娘保密。姑娘抱石沉而死。李白後來撰寫《溧陽濑水貞義女碑銘并序》:“逼迫于昭關,匍匐于濑渚,舍車而徒,告窮此女。目色以臆,授之壺漿,全人自沉,形與口滅。”“怨秋胡”事見劉向《列女傳》,事情是這樣的:“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官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願托桑蔭下飡,下赍休焉。’婦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願以與夫人。’婦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紡績織纴,以供衣食,奉二親,養夫子。吾不願金,所願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泆之志,收子之赍與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曰:‘子束發,辭親往仕,五年乃還,當所悅馳驟,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傍婦人,下子之裝,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
因水漲女子溺死江上,縣令直寫其事,就事論事,甚好。而李白用了伍子胥和秋胡典,并不得體,此女子溺死與貞節、守信無關。縣令不悅還因為與他治政有關,治下尚有伍子胥、秋胡之事,縣令豈能高興。
李白出身單寒,在川東是客居,李父即以“客”為名,也是他處處自卑的原因。李白家無譜牒,他每一次叙述身世,如對李陽冰和其子伯禽的叙述都有不同,閃爍其辭,要徹底弄清真相非常不易。
因而,一旦了解李白出川前的境況,則不難理解其在詩中曲終奏出的鄉思和悲情。
再說陳子昂。《舊唐書》本傳雲其“家世富豪”,從小養成了豪家子弟任俠使氣的性格。後來他上書皇上,口氣很大:“會高宗崩,靈駕将還長安,子昂詣阙上書,盛陳東都形勝,可以安置山陵,關中旱儉,靈駕西行不便。曰:‘梓州射洪縣草莽愚臣子昂,謹頓首冒死獻書阙下。臣聞明王不惡切直之言以納忠,烈士不憚死亡之誅以極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時;得非常之時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後危言正色,抗義直辭,赴湯镬而不回,至誅夷而無悔。豈徒欲詭世誇俗,厭生樂死者哉!實以為殺身之害小,存國之利大,故審計定議而甘心焉。況乎得非常之時,遇非常之主,言必獲用,死亦何驚,千載之迹,将不朽于今日矣。’”由此可見,他底氣十足,以雄大的氣概,危言正色,抗義直辭。
調露元年(679),陳子昂準備走出川蜀,由涪江下行經梓州、遂州、合州,至渝州入長江東行,進入楚地。第一次出川,陳子昂寫下了《度荊門望楚》。文如其人,子昂詩文,皆以一氣貫之。“巫峽”“章台”“巴國”“荊門”以一“度”字貫穿,可見舟行之速,體現出陳子昂出蜀展望未來的喜悅之心。巫峽、巴國與章台、荊門對舉,“盡”是一個斷裂的分界線,巴國地界于此盡,天地為之一寬,從此進入新的世界。年輕的陳子昂滿懷豪情,自信充溢,尾聯用了楚狂接輿的典故,以狂才自況。初唐士子的自信與狂傲在陳子昂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而這種性情的背後則是遠離文明中心的巴蜀之地的狂放。這樣的比喻在後來的《感遇》組詩中也曾運用。此詩從遠景到近景,均是大開大阖,豪情直抒,質樸豪壯。
李白同樣描寫了第一次出川入楚的感受,寫出巴地山川盡于荊門的情狀,但兩人不同的是,陳子昂個性豪俠,充滿自信,敢作敢為,且渴望通過入仕建功立業;而李白個性灑脫,向往自由,但心理準備不足。從詩題看,陳子昂是《度荊門望楚》,“望楚”二字為遠望楚地之意,飽含殷切期待,對新生活的向往、對自己前程的希望。詩題與尾聯“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遙相呼應,體現出詩人的自信與豪放。而李白題為《渡荊門送别》,相較之下,李白在出川入楚之際,想到的是親人萬裡相送的情景,雖即将進入楚地,但離鄉愈遠、思鄉之情愈切,心中更多的是對過往生活的留戀。對過去的留戀意味着對新的環境尚未做好相應的準備,同時也是缺乏自信的體現,這便迥異于陳子昂對楚地的向往。“送别”二字同樣與尾聯“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相對應,表現出詩人前途未蔔的迷茫無措。陳子昂與李白一前瞻,一回望,顯露出二人不同的性格特征,即陳子昂外放而自信,李白内斂而迷茫。有意思的是,富豪之子的陳子昂詩中并未寫送别之事,大有我本狂歌客、單身入洛陽之勢;而單寒之家的李白卻有人相送至荊門,事實如何,不可考實,至少詩歌告訴我們有人在“送别”。從結句看,二人所呈現的性格和感情是不同的。陳子昂雲“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李白雲“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對比較為鮮明。這一情緒和他們以後的行為非常一緻。陳子昂單刀直入,速赴洛陽,文學上很快加入高氏林亭和王明府山亭宴的唱和,政治上向武則天上書進谏;李白則遊曆楚越若幹年,而後入京。陳之自信,李之戀鄉,分别在詩的結句中體現出來。
“荊門”在地理上是川楚分界線,其上遊是兩岸高山,其下遊則是一馬平川。站在這一分界線上的詩人,看着山川風物對比分明,氣象無比闊大,感歎不已。無論是“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還是“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都是對眼前景象的絕佳描寫。不知這兩位川東才子當時是否意識到:這一地理上的分界線實際上也成了他們命運的分界線。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