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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命運之坎坷與韓愈之辯駁

時間:2024-11-08 10:55:39

古代有“避諱”的說法和要求,有人稱“避諱”為一種文化,因為它延續了很長時間,相當深刻地介入了社會各階層的生活,影響了許多人。現在不太提“避諱”,但“避諱”的事總存在。“避諱”說的是對人對事對物不直言以示尊重。《春秋公羊傳·闵公元年》曾說“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告訴人們避諱的對象是哪些人,這僅是一斑。淮南王劉安在《淮南子·要略》裡說,之所以要寫這部書,是想讓人們知道天地四時的變化而懂得“避諱”,即回避災害和忌諱,北齊顔之推在《顔氏家訓·風操》裡談家諱,告訴人們應當注意什麼。舉這兩個例子,隻是想說明唐朝以前“避諱”就是廣泛的社會現象,其形式也較複雜。

後來有人對“避諱”作了劃分,說“避諱”有國諱、家諱、個人諱,言諱、事諱、名諱等,其中“名諱”最突出。“名諱”指的是不能直接觸犯尊者、親者、賢者以及長者的名字,如有觸犯就是不尊、不孝。從古至今,人們盡管不把“避諱”挂在嘴邊,但仍然不直接道出尊、長者的名字,家庭内外都是這樣。不過,現在人們即使沒有做到“名諱”,一般也不會産生太嚴重的後果,古代就不一樣了,弄不好會掉腦袋。如明代朱元璋不僅有“名諱”,而且諱與他人生經曆相關的一些詞。因朱元璋做過和尚,和尚是剃光頭的,所以諱“光”,和尚又叫僧人,所以連“生”“笙”都要避諱。這當然是很荒唐的事。為此也有一些笑柄,成為人們茶馀飯後的談資。聽說南宋錢良臣的兒子讀書避諱,讀書時遇書中的“良臣”二字,就改讀為“爹爹”,含有他爹是“良臣”之意。一天,他的兒子讀《孟子》,讀到“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的時候,依循他的避諱法,把這一句讀成了“今之所謂爹爹,古之所謂民賊也”,成為笑柄。

唐代有件“避諱”的事,留下了一篇不朽的文章,常為人道,這就是韓愈的《諱辯》。但讀《諱辯》,令人感慨唏噓,實在是笑不起來。

唐憲宗元和四年(809),韓愈作《諱辯》為詩人李賀辯解。李賀生于790年,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人,比韓愈小二十二歲。相傳李賀七歲時詩就寫得很好,韓愈和門下弟子皇甫湜讀了他的詩以後,驚訝地說:“如果這詩是古人寫的,我們可能會不知道;如果是現在人寫的,一定得去見見這個人。”皇甫湜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素有“不羁之才”,曾在韓愈門下學習古文。兩人相約到李賀家,沒想到李賀當時還是個紮着小辮的孩子。韓愈和皇甫湜不相信李賀居然能寫出詩來,讓李賀現場再作一首詩,李賀提筆寫了一首《高軒過》,稱贊韓愈和皇甫湜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詩中有“筆補造化天無功”這樣的佳句。詩的最後李賀說:“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表示自己有一天會得到他們的提攜,終成良才。這使韓愈和皇甫湜大吃一驚,他們請李賀到自己的府上,後來傳說李賀還曾攜詩《雁門太守行》去拜見韓愈,本來寬帶休息的韓愈讀了他的詩很受感動,來不及系好衣帶,急請李賀進府。

就是這個李賀,據《新唐書》本傳載,“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每旦日出,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未始先立題然後為詩,如他人牽合程課者。及暮歸,足成之。非大醉、吊喪日率如此,過亦不甚省。母使婢探囊中,見所書多,即怒曰:‘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這段記載讓人想到李賀的模樣,一個清瘦的年輕人每天清晨騎着一匹瘦弱的馬,身後跟着小書童,背着一個錦囊,一路走來,心有所感就迅速寫下來,扔在錦囊裡,傍晚回到家中,再把白天偶得的詩句補充完成。他天天如此,除非是自己喝得大醉寫不成詩或者是遇上了吊喪日不宜作詩。李賀的母親曾要婢女看他錦囊中所寫的詩句,發現寫了很多,生氣地說:“這小子是要嘔出心來才會停下來不寫詩的。”李賀的詩寫得很好,後人稱贊,常把他和王維、李白、杜甫相提并論,稱其為“詩鬼”。這“詩鬼”的評價,雖因他詩中喜用“鬼”字,但也是他詩風“奇詭”的象征。

李賀有詩才,也有進入仕途的想法,他曾參加過河南府試,并寫了《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韓愈當時任河南縣令,設宴款待過河南府秀才,寫了《宴河南府秀才》一詩。就在這前後,韓愈給李賀寫信,鼓勵名列舉子的他赴京參加進士考試,沒想到李賀遭遇同時參加進士考試的其他舉子即“争名者”的妒嫉,以李賀當避父諱為由,說進士之“進”和他父親名“晉肅”之“晉”同音,李賀需避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避諱”的難題,成為李賀命運之坎,邁過去可能仕途光明;邁不過去,可能隻能做一個詩人。韓愈聽人議論,為李賀抱不平,專門寫了這篇《諱辯》。

韓愈在《諱辯》裡開門見山地說:“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争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這番叙說顯然是告訴人們他作《諱辯》的原由。一時間世俗的批評聲之大,指責之盛可從韓愈說的“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看出來。韓愈為李賀不當“避諱”辯說,是逆社會批評而動的。

韓愈作《諱辯》面對的是社會的普遍批評,同樣需要不小的勇氣。韓愈借自己的門人皇甫湜把這事說得很嚴重,說您韓愈先生如果辯不清楚,那和李賀一樣會受到社會的斥責。韓愈以此為“諱辯”的說理前提。

韓愈沒有繞圈子,稱“律曰:‘二名不偏諱。’”這“律”說的是禮制。《禮記·曲禮上》說:“禮,不諱嫌名。二名不偏諱。”這是怎麼回事呢?“嫌名”是同音或近音之名,“偏諱”的“偏”通“遍”,說的是二名全避諱。韓愈說禮制很明确,“二名不偏諱”,他引了東漢經學家鄭玄的解釋,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徵在”是春秋時孔子母親的名字,鄭玄解釋得很清楚,避“徵”的諱就不避“在”的諱,避“在”的諱就不避“徵”的諱。以此推理,李賀的父親叫晉肅,隻要避了“肅”諱,就可以不避“晉”的諱。這是一層意思。第二層意思是“不諱嫌名”,也有先例,如“禹”與“雨”、“丘”與“蓲”,音相同或相近是不避諱的,那麼李賀考進士,雖然“進”與“晉”同音也是可以不避諱的。韓愈引用禮制、經典作為自己辯說的依據,言之鑿鑿:“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是呀,李賀參加進士考試,按前人的解釋,既沒有違反“二名律”,也沒有違反“嫌名律”,為什麼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呢?韓愈就此又往前推論了一步,憤憤地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他說出這話,實在是有太多的不平,既為李賀的遭遇鳴不平,又有對世人過分遵從避諱禮制的不平。

說到這裡,韓愈《諱辯》一文的根本意思可謂說完了,這一段是據“律”而論,随之他行文再生波瀾,回頭來說古道今,檢讨“避諱”這檔子事,看先輩是怎樣在做。

先說古代的“避諱”吧。韓愈設問:“夫諱始于何時?”然後自己作答道:“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钊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骐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将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将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後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這段辯說是據“經”而論,他在這裡設置了一個前提,即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難道不是周公、孔子嗎?這“法制”不是法家崇尚的治國之“法”,而是儒家的禮,韓愈繼承儒學的道統,堅執儒學,擡出周公和孔子,要讓自己的辯駁更有力量。

韓愈說的“周公作詩不諱”指的是《詩經·周頌·雍》的“燕及皇天,克昌厥後”,其“昌”不諱其父名“昌”;《詩經·周頌·噫嘻》的“駿發爾私,終三十裡”不諱其兄名“發”(他沒顧及《周頌》的作者是否真的是“周公”);《春秋》素好譏評,既有公開的,又有隐含的。後者把批評寄托在字裡行間,被人稱為“春秋筆法”。韓愈說,《春秋》不批評不避諱音近的字,有人舉例說,如衛桓公名“完”,“完”與“桓”音近,《春秋》沒有說什麼。随後韓愈說康昭王不避其祖名“钊”,曾子不諱其父名“皙”,還有“骐期”“杜度”又該怎樣避諱?如果要避諱,恐怕連姓都不能用了。他還說了漢武帝、呂太後不避嫌名,依然是言論鑿鑿。

韓愈的話還沒有完。他說,當今之世的朝廷奏章、皇帝诏書,是按世俗的“避諱”規則在避諱嗎?奏章、诏書裡有“浒”“勢”“秉”“機”這樣的字。用“浒”時,為什麼不避唐太祖之名“虎”?用“勢”時,為什麼不避唐太宗之名“世”?用“秉”時,為什麼不避唐世祖之名“昞”?用“機”時,為什麼不避唐玄宗之名“隆基”?隻有哪些人在避諱呢?隻有宦官、宮妾避諱,因為唐代宗名“豫”,所以他們不敢稱“谕”;因為唐玄宗名“隆基”,所以他們不敢稱“機”。韓愈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看不起宦官、宮妾,這些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很低,宮妾類同侍女,自不待言。就是宦官,身體虧缺,也很為人瞧不起。西漢時,漢文帝坐車去看母親,讓宦官趙談陪乘。郎中袁盎上前谏道:“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之馀共載?”于是漢文帝令趙談下車了。韓愈沒有明說,但在“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裡說士君子當守的是律法、經典、朝章,怎麼能夠把自己等同于宦官、宮妾呢?韓愈覺得自己的話很有道理,所以他提出“今考之于經,質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他的結論是李賀舉進士是完全可以的。不信,有經、律、國家之典為證。

從古及今,韓愈的話到這兒又可謂說完了,但他拎起前面的話題,反問道:“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曾參事奉父母,相傳畢恭畢敬,是世人事奉父母者的楷模;周公、孔子是儒家學派的聖人,為後人敬仰。在韓愈的時代有誰做人能夠做到他們那樣的境界?韓愈這樣說,也是基于自己的儒學立場。但曾參、周公、孔子為後人普遍稱道,以他們為榜樣也是真的。既然這樣,韓愈說了:“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于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他的意思是,你們這些講究避諱的人不努力學習曾參、周公和孔子,隻求避諱親人之名,在避諱上超過曾參、周公和孔子,真是糊塗呀!實際上,你們不可能超過曾參、周公、孔子,隻是把自己等同于宦官、宮妾,難道“宦者、宮妾之孝于其親,賢于周公、孔子、曾參者邪?”韓愈十分憤激,說的這些話擲地有聲。其實,韓愈在那避諱的時代也不是完全反對避諱,而是說避諱不要過于拘泥,前代聖賢都是如此,我們何苦要自取禁锢呢?所以他對當時講避諱者的“和而唱之,同然一辭”很不以為然。

清人吳楚材、吳調侯在《古文觀止》裡對韓愈《諱辯》文法評價很高,他們說韓愈這篇文章:“前分律、經、典三段,後尾抱前,婉暢顯快,反反複複,如大海回風,一波未平,一波複起,盡是設疑兩可之辭,待智者自擇。”并稱道他與别人文法的不同。誠然,《諱辯》寫得很好,在設問而據律、經、典以辯中,盡顯韓愈善辯的風采和為文的波瀾曲折,但他的善辯不足以改變世俗講避諱,既要避真名又要避嫌名及二名遍諱的現實,李賀終究因為“避諱”沒能參加進士考試,為此憂郁不樂。李賀後來做過協律郎,自然仍是人生失意,二十七歲時因病與世長辭。有人說他的抑郁而終,與他因避諱未能參加進士考試大有關系。

李賀的詩寫得很好,《新唐書·李賀傳》說他“辭尚奇詭,所得皆驚邁,絕去翰墨畦徑,當時無能效者”。這對李賀詩是很高的評價。李賀因詩而有了史名,這使我想起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評說柳宗元的一句話:“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緻必傳于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将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這話說的是:如果柳宗元不是遭遇貶谪流放的時間長,不是人生失意到了極點,他的文章一定不能達到這樣高的境地而流傳于後世。如果他人生得意,出将入相,用他将相的顯赫來換他的文章流傳後世,二者誰是得誰是失呢?韓愈說一定有能明辨的,他沒有下結論,但這樣設問,結論就在其中了。他是說,入仕途官至将相也不及撰寫文章流傳于後世。對李賀來說,是否也是這樣呢?

(作者單位:海南師範大學文學院)

附:

諱辯

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争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于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钊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骐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将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将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後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聞諱“浒”“勢”“秉”“機”也。惟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谕”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經,質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于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于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于其親,賢于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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