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和,本名龜齡,東陽金華(今屬浙江)人。父親張遊朝,清真好道,曾著《南華象罔說》十卷,又著《沖虛白馬非馬證》八卷,發揮莊子與列子學說。龜齡十六歲遊太學,明經擢第。獻策肅宗,得到賞識,令待诏翰林,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于是改名志和,字子同。不久坐事貶官南浦尉(今重慶萬州附近),雖獲量移,無複宦情,乃“扁舟垂綸,浮三江,泛五湖,自謂煙波釣徒”(顔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他對道教深有研究,著《玄真子》三卷以闡道旨,保存至今。大曆九年(774)秋,到湖州拜訪刺史顔真卿,相得甚歡。顔真卿見他所乘舟船已很破舊,建議換新,張志和回答:“傥惠漁舟,願以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來苕霅之間,野夫之幸矣!”(同上)他的《漁歌》五首,大約創作于此時。他的生卒年皆不可考,大約出生于開元後期,卒于代、德之間。
唐五代至北宋人記載中,張志和所作《漁歌》五首,見李德裕《李文饒别集》卷七、《曆代名畫記》卷一○、《新唐書》卷一九六,《尊前集》題作《漁父》,《續仙傳》卷上、《太平廣記》卷二七、《雲笈七簽》卷一一三下題作《漁父詞》,《樂府詩集》卷八三題作《漁父歌》,作《漁歌子》詞是後起的說法。《敦煌零拾》收《魚歌子·上王次郎》,句調完全不同。
張志和的五首詩是:“西塞山邊白鹭飛,桃花流水鳜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釣台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霅溪灣裡釣漁翁,舴艋為家西複東。江上雪,浦邊風,反着荷衣不歎窮。”“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幹,醉宿漁舟不覺寒。”“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掘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五首大約不是一時一地之作,所涉地名有湖州的西塞山、霅溪,睦州的釣台,蘇州的松江,以及湖南的青草湖和巴陵。漁父是中國文學中的經典人物,來源有二,一是《莊子·漁父》篇中與孔子及其弟子論辯的漁父,借此寓言闡發“持守其真”,主張回歸自然;二是《楚辭·漁父》中關切屈原行吟澤畔的漁父,主張“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表達憤世嫉俗者的另一種人生選擇。嵇康《聖賢高士傳》将兩個漁父混雜為一人,是誤解了兩種不同的人格。張志和的《漁歌》擺脫俗谛,既沒有憤世,更不為悟道,着力寫出陶醉自然美景中的率性任真的自由生活,寫出不受世俗羁絆的人生态度,可以說是新漁父的人生宣言。仔細體會他的作品,幾乎每首詩都有美景,都有構圖,在如畫風物中寫出漁父的随性生活。第一首流傳最廣,所寫是湖州一帶的漁人生活:遠山如畫,一行白鹭飛過,畫面生動而富有詩意。春江水暖,桃花紛披,鳜魚肉質細嫩肥美,恰是品嘗的最佳季節。後三句寫漁人生活,雖然漂泊江湖,日曬雨淋,但江南的風雨是如此的溫柔,不必趨避,不必遮防,幾乎是一種享受。次首寫富春江的漁父,善于控馭舟船,能平流穩進,也不懼橫江激流。第三首是霅溪的釣魚翁,以船為家,任船西東,既不怨天,也不歎窮,江雪初寒,浦風侵窗,一切都随适自足。第四首所寫松江,大約指今蘇州河中下遊一帶,唐時食蟹已成風氣,皮日休《寒夜文宴》詩有“蟹因霜重金膏溢,橘為風多玉腦鮮”句。水産的菰、莼更成為佐餐佳品。有如此美食,即便葉落花謝,風起水寒,誰又會在意呢?最後一首寫湖南的洞庭青草,唐時的湖面遠遠浩渺于今時,“青草湖中月正圓”的畫面是另一種氣象,願作漁父不羨仙,将人間的舒适生活渲染到極緻。
張志和到湖州之時,恰好是顔真卿和僧皎然各自組織大規模詩社之時。不知道為什麼,張志和偏偏沒有參加任何一次聯唱,僅僅在皎然酬和顔真卿的詩中,出現過他的身影,這真讓人感到遺憾。清末發現《金奁集》中的一組作品,足以彌補上述遺憾。《金奁集》習見有《強村叢書》本,中有《漁父十五首》,皆署張志和撰。近人曹元忠跋《金奁集》以為此組詩非志和作,而是與他同時唱和諸人所作。他的證據,其一為《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五所載:“《玄真子漁歌碑傳集錄》一卷,玄真子《漁歌》,世止傳誦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嘗得其一時倡和諸賢之辭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賦,通為若幹章,因以顔魯公碑述、《唐書》本傳,以至近世用其詞入樂府者,集為一編,以備吳興故事。”是諸賢各作五章,當時曾結集。其二為南唐沈汾《續仙傳》卷上載:“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唱和二十馀首,遞相誇賞,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寫景夾詞,須臾五本。花木禽魚,山水景象,奇絕蹤迹,古今無比。而真卿與諸客傳玩,歎伏不已。”知和者有顔真卿、陸羽、徐士衡、李成矩等人。其三為志和所作僅五首,諸本及日本嵯峨天皇和詩可證。南宋張淏《寶慶會稽續志》卷六引高宗禦制詩題雲《攬黃庭堅所書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戲同其韻》,是志和所作或有十五首。高宗詩韻與《金奁集》所載十五首同,唯次第不同。《金奁集》的來源,則為乾隆間鮑廷博從錢塘汪氏處,借得明正統間吳讷編《四朝名賢詞》本,文本基本可靠。也就是說,《金奁集》所載十五首《漁歌》,作者有幾種可能性:一,張志和本人作,《金奁集》署名如此,宋高宗也持此見,贊同者很可能還有黃庭堅;二,《續仙傳》所雲顔真卿、陸羽、徐士衡、李成矩等人,但每人五首則當有二十首,另徐士衡、李成矩事迹也無從考知,加上《續仙傳》畢竟是傳說虛構遠勝事實的一本仙傳;三,南卓、柳宗元也有寫作的可能,至少在陳振孫所見本有二人署名,可疑處則此二人素少人事交集,唯一可見一次是《雲溪友議》載“柳州柳刺史”和“黔南南太守”一段妄說;四,無名氏作,今人編《全唐詩續補遺》和《全唐五代詞》都從此說。
《金奁集》存詩十五首,與存世張志和《漁歌》是同樣的風格,所涉地望也以吳越與湖南為主,其中偶然雜有吳語,如“誰道侬家也釣魚”之類,“驚起鴛鴦撲鹿飛”之“撲鹿”,似也是。由于流傳不廣,這些作品之藝術價值尤待發掘,因此特别應予以介紹。以下錄出且稍作點評。“遠山重疊水萦纡,水碧山青畫不如。山水裡,有岩居,誰道侬家也釣魚?”前兩句寫景如畫,末句寫出漁人生涯。“釣得紅鮮劈水開,錦鱗如畫逐鈎來。從棹尾,且穿腮,不管前溪一夜雷。”寫釣到大魚的驚喜,人生艱難,全不在乎了。“桃花浪起五湖春,一葉随風萬裡身。車宛□,餌輪囷,水邊時有羨魚人。”所缺一字,冒廣生《金奁集校記》補“轉”。前二句很有氣象,末句即孟浩然“徒有羨魚情”之意,但無求官之寄托。“五嶺風煙絕四鄰,滿川凫雁是交親。風觸岸,浪搖身,青草燈深不見人。”似寫湘南之生活,如果有柳宗元所作,應即此篇。“青草”不指青草湖,隻是寫漁人間偶然交會。“雪色髭須一老翁,時開短棹撥長空。微有雨,正無風,宜在五湖煙水中。”這首寫得真好,次句尤妙,後半簡淨而适意,無任何做作。“殘霞晚照四山明,雲起雲收陰又晴。風腳動,浪頭生,定是虛篷夜雨聲。”寫漁人黃昏入夜之生活,情、景都好。“極浦遙看兩岸花,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艇小,信橫斜,那個汀洲不是家。”船進入江湖深處,景色變幻多姿,孤舟橫斜,停在哪裡都可以是家。“洞庭湖上晚風生,風觸湖心一葉橫。蘭棹快,草衣輕,隻釣鲈魚不釣名。”太湖裡有東西洞庭山,而鲈魚隻産于江東。末句說享受漁父之人生,決無借隐求名之意。“舴艋為舟力幾多,江頭雷雨半相和。珍重意,下長波,半夜潮生不奈何。”舴艋是類似蚱蜢的小船,江南很常見。這裡說控馭舴艋費力很多,漁人生活也常遭遇雷襲潮變的意外,因而要特别珍重用心。“垂楊灣外遠山微,萬裡晴波浸落晖。擊楫去,本無機,驚起鴛鴦撲鹿飛。”寫遠景如畫,寫駕船入畫,意外驚了宿鳥,末句與“月出驚山鳥”同趣。“沖波棹子橛頭船,青草湖中欲暮天。看白鳥,下長川,點破潇湘萬裡煙。”這首也寫得好,後半恰可成為《潇湘萬裡圖》中點睛一筆。“料理絲綸欲放船,江頭明月向人圓。樽有酒,坐無氈,抛下漁竿踏水眠。”這首寫漁人結束一天之勞作,次句如畫,後半寫生活之滿足。“風攪長空浪攪風,魚龍混雜一川中。藏遠溆,系長松,盡待雲收月照空。”這裡寫天氣劇變,漁人從容應對。“舴艋為家無姓名,胡蘆中有甕頭清。香稻飯,紫莼羹,破浪穿雲樂性靈。”生活雖然簡陋,但葫蘆中有酒,再有香稻飯和紫莼羹,還有什麼不滿足呢?“偶然香餌得長鲟,魚大船輕力不任。随遠近,共浮沉,事事從輕不要深。”鲟,指水底的大魚,意外收獲令小船不能承載,作者之感慨是凡事随意,宜輕不宜重,淺嘗勿求深。将這組詩仔細閱讀後,我更願意維持《金奁集》原來的署名,即這些作品與存世張志和《漁歌》風格一緻,情調一緻,精神神韻都相同,更大可能即張本人所作。
據李德裕《玄真子漁歌記》說,他任翰林學士時,得知憲宗皇帝曾寫真訪張志和《漁歌》而不得,兩年後的長慶三年(823),他在潤州刺史任上訪得五篇,立即寫進。可知在張志和訪顔真卿後半個世紀,此歌流傳主要仍在江南。但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憲宗苦求此歌不得時,此組詩已經傳到日本,并引起朝野的唱和熱潮,現在仍可以見到嵯峨天皇(786-842,809-823在位)五首、有智子内親王(807-847)二首、滋野貞主(785-852)五首。嵯峨天皇在位時年号弘仁,對中國文化有極強烈的興趣,據說他在三十八歲天皇退位的那年寫出《漁歌》五首,不知其中有無内在聯系。錄二首:“江水渡頭柳亂絲,漁翁上船煙景迷。乘春興,無厭時,求魚不得帶風吹。”“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花飛夜更明。鲈魚脍,莼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有智子内親王是嵯峨天皇第八女,後世譽為平安朝第一女詩人,錄一首:“春水洋洋滄浪清,漁翁從此獨濯纓。何鄉裡,何姓名,酒裡閑歌送太平。”滋野貞主,仕弘仁至文德間,官至相模守,也有五首完整保存,錄二首:“漁父本自愛春灣,鬓發皎然骨性明。水澤畔,蘆葉間,拏音遠去入江邊。”“水泛經年逢一清,舟中暗識聖人生。無思慮,任時明,不罷長歌入曉聲。”這幾位都沒有到過中國,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向往,對漢詩文娴熟的掌握,無論遣詞造句,都得張詩的精神。幾位的創作還有變化,即每一組都規定每首末句第五字用固定字眼,嵯峨天皇用“帶”字,有智子内親王用“送”字,滋野貞主用“入”字,這是中國沒有的。嵯峨天皇幾首都寫春景,所錄前一首講春日江南景色如畫,詩人興味無窮,求魚倒不重要了。次首講美景中的美食,“鲈魚脍,莼菜羹”,美味更包含退隐适性的真趣,或許真讓這位天皇産生退位之意,唯不知他是否真有機會品嘗他曾描述的人間至味。有智子内親王所寫,将《楚辭》中的《漁父》與張志和的《漁父》合而為一,“酒裡閑歌送太平”,切合她的身份。滋野貞主所作,包含别種寓意,即隐士不僅放情江湖,又何曾忘懷天下。“舟中暗識聖人生”,其實就是陳抟識宋祖于微時,預言“天下自此定矣”的東瀛版。做真隐士不易,中國與日本一樣,“十年蹤迹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陳抟《歸隐》),差别僅在于露不露痕迹。張志和之可貴就在于全無痕迹。
大約會昌到大中間(841-859),一位蜀僧定居蘇州華亭、朱泾(上海今山舊縣城),寫作了大量漁歌體的作品,後世結集為《撥棹歌》,有元刻本保存。這位僧人法名德誠,是南宗高僧石頭希遷的再傳弟子。他的前半生在湖南藥山求法,老師惟俨對禅法的理解,概括一句話就是“雲在青天水在瓶”,一切純任自然。待老師寂去,自己要建山門的時候,德誠來到華亭,即今上海松江區,據說經常乘小船,來往于華亭、朱泾之間,世稱華亭和尚或船子和尚。華亭離張志和曾經造訪過的湖州,其實也就幾十裡地,《漁歌》一類作品,當皆耳熟能詳。船子雖為蜀人,随俗很快,寫下大量吳歌一類作品。《撥棹歌》存詩三十九首,除三首為七絕,其他都是七七三三七體的作品,與張志和作品風格一緻,區别僅在張志和以及為他揄揚的顔真卿、李德裕都是道教追随者,而船子則是一位南宗禅門的高僧,他的作品因此而具别種風味:“外卻形骸放卻情,蕭然孤坐一船輕。圓月上,四方明,不是奇人不易行。”他在一葉孤舟中,體會天地之廣闊與即景之美好,更體悟現實之虛幻與人生之無奈。“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抛歲月,卧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随舟飄蕩,體會到人生多歧,道途多方,他的選擇是遠離現實糾纏,在處即家,随境而安。“愚迷未識主人公,終日孜孜恨不同。到彼岸,出樊籠,元來隻是舊時翁。”愚迷者深陷現世之是非,他所追求的是彼岸的出悟,遠離現實之樊籠,重新認識自我。船子是開宗立派的高僧,他的感悟不講高深的道理,而在這些細屑的感受中傳達禅機。
僧道有一不同,即道士可食魚肉,可享受“鳜魚肥”的美味,僧人不殺生,垂綸意在修道,做做姿态而已。船子詩雲:“不妨綸線不妨鈎,隻要鈎輪得自由。擲即擲,收即收,無蹤無迹樂悠悠。”“釣下俄逢赤水珠,光明圓徹等清虛。靜即出,覓還無,不在骊龍不在魚。”“獨倚蘭桡入遠灘,江花漠漠水漫漫。空釣線,沒腥膻,那得凡魚都上竿。”要釣到赤水珠,确實難度很大,但也會有意外的收獲。他的傳法弟子善會,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對答後船子喜出望外,說:“每日直鈎釣魚,今日釣得一個!”
船子作品寫成于今上海境内,古滬語的痕迹在他詩中也有保存,比如這兩首:“古釣先生鶴發垂,穿波出浪不曾疑。心蕩蕩,笑怡怡,長道無人畫得伊。”“卧海拏雲勢莫知,優遊何處不相宜。香象子,大龍兒,甚麼波濤揚得伊。”“伊”即吳語中的他,“五四”後也曾有人建議可用作女性第三人稱詞。這裡“長道無人畫得伊”“甚麼波濤揚得伊”保留了當時的口語。
還應說到與張志和有關的兩首詩的真僞。
《全唐詩》卷三○八收張松齡《和答弟志和漁父歌》:“樂是風波釣是閑,草堂松桧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風浪起且須還。”較早來源是《唐詩紀事》卷四六,再早則是黃庭堅《山谷琴趣外編》卷三《鹧鸪天》序:“表弟李如箎雲:‘玄真子《漁父》語,以《鹧鸪天》歌之,極入律,但少數句耳。’因以玄真子遺事足之。憲宗時,畫玄真子像,訪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歌詩上之。玄真之兄松齡,懼玄真放浪而不返也,和答其《漁父》雲:‘樂在風波釣是閑,草堂松桂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風浪起且須還。’此餘續成之意也。”與前引有二字不同。但如将此序與李德裕所述比對,李僅雲憲宗“寫真求訪玄真子《漁歌》”,訪歌而非訪其人。顔真卿碑記述其兄為鶴齡,亦非松齡。更突兀的是,張志和約出生于開元後期,即以末年計,到憲宗即位,也已六十六歲,可以在世,但已屬高齡。志和所作,大曆中歌于湖州顔真卿席上,至憲宗時已隔三四十年,何來其兄懼其放浪不返之說?《樂府雅詞》卷中黃庭堅《鹧鸪天》有跋,謂“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以志和兄弟詞意足前後數句雲:“西塞山前白鹭飛,桃花流水鳜魚肥。朝廷尚覓玄真子,何處如今更有詩。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欲避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東坡笑曰:‘魯直乃欲平地起風波也。’”施蟄存先生《張志和及其漁父詞》(《詞學》二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3)謂張志和詞“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為追叙鄂渚、洞庭時事,此詞則具體為蘇州洞庭,因斷為僞詞。施說可從。《唐詩紀事》當即據山谷詞序。
《全唐詩》卷三○八張志和名下還有一首《漁父》:“八月九月蘆花飛,南溪老人垂釣歸。秋山入簾翠滴滴,野艇倚檻雲依依。卻把漁竿尋小徑,閑梳鶴發對斜晖。翻嫌四皓曾多事,出為儲皇定是非。”最早源出元人楊士弘《唐音》卷一五,稍後《唐詩品彙》卷八六也收。但若仔細體會,所謂“翻嫌四皓曾多事,出為儲皇定是非”,絕非張志和所宜言。蓋四皓為隐者而不忘政治者之理想人物,既成其隐居名山之高節,更渴望在國家危機之時發揮關鍵作用,以前述志和之情懷,何至更糾纏于此?即便不滿,也屬纏擾。《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二五收該詩在山谷詩後,不署名。《全宋詩》卷六一七作宋人李觀《漁父二首》之一,似乎可以推脫給宋人了。但《吟窗雜錄》卷一五引王叡《詩格》引此詩前四句,不署作者,則又回到唐末了。文獻不可考定也,竟至如此。
那麼,張志和《漁歌》到底是詩還是詞呢?我的看法,終唐之世,隻是吳歌之一體,可歌,但與燕樂歌詞之按調填詞,仍有很大不同。我們隻要仔細分析諸作之平仄變化,就會發現步調并不相同。後世認為是詞,并定詞牌為《漁歌子》或《漁父》,也隻好任便,讨論也屬多馀。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