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像現在回想起來,中國文化史上不知有多少名篇巨制,都是率性為之的,比如蘇東坡、辛棄疾開創的所謂豪放詞風,并非有意為之,不過逞心而歌而已,說白了,是玩兒出來的。我記得黃裳先生曾經回憶,1947年時,他曾給沈從文寄去空白紙箋,請他寫字,沒想到這考究的紙箋竟令沈從文步履維艱,寫出來的字如“墨凍蠅”。沈從文後來幹脆又另寫一幅寄給黃裳,寫字筆是“起碼價錢小綠穎筆”,意思是最便宜的毛筆,紙也隻是普通公文紙,在上面“胡畫”,卻“轉有妩媚處”。他還回憶,1975年前後,沈從文又寄來一張字,用的是《明拓帖》扉頁的襯紙寫的,筆也隻是七分錢的“學生筆”,黃先生說他這幅字“舊時面目仍在,但平添了如許婉轉的姿媚”。所以黃裳先生也說:“好文章、好詩……都是不經意間作出來的。”
文人最會玩兒的,首先推魏晉,其次是五代。兩宋以後,文人漸漸變得認真起來,詩詞文章,都作得規規矩矩,有“使命感”了。以今人比之,猶如莫言之《紅高粱》,設若他先想到諾貝爾獎,鼓足幹勁,力争上遊,決心為國争光,那份汪洋恣肆、狂妄無忌,是斷然做不出來的。
王羲之時代文人的原生态,盡載于《世說新語》。魏晉文人的好玩兒,從《世說新語》的字裡行間透出來,所以我的導師劉夢溪先生說,他時常将《世說新語》放在枕畔,沒事兒時翻開一讀,常啞然失笑。比如寫鐘會,他剛寫完一本書,名叫《四本論》——别弄錯了,不是《資本論》——想讓嵇康指點,就把書稿揣在懷裡,由于心裡緊張,不敢拿給嵇康看,就在門外遠遠地把書稿扔進去,然後撒腿就跑。再比如呂安去嵇康家裡看望這位好友,正巧嵇康不在家,他的哥哥嵇喜出來迎接。呂安知道嵇喜為人庸俗,所以看不起他,不肯進去,隻在門上寫了一個“鳯”(鳳)字就走了。嵇喜看到“鳯”字,心裡很得意,以為是呂安誇自己,沒想到呂安是在挖苦他,“鳯”的意思,是說他不過一隻“凡鳥”而已。
中國文化史上,正襟危坐的書多,像《世說新語》這樣好玩兒的書,卻屈指可數。劉義慶寥寥數語,就把魏晉文人的神态活脫脫展現出來了。劉義慶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的侄子、長沙景王劉道憐的公子,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同時也是“骨灰級”的文學愛好者,《宋書》說他“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他愛玩兒,所以他的書,就專揀好玩兒的事兒寫。
《世說新語》寫王羲之,最著名的還是那個“東床快婿”的典故:東晉太尉郗鑒有個女兒,名叫郗璿,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華。郗鑒愛之如掌上明珠,要為她尋覓一位如意郎君。郗鑒覺得丞相王導家子弟甚多,都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于是希望能從中找到理想人選。
一天早朝後,郗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丞相王導。王導慨然說:“那好啊,我家裡子弟很多,就由你到家裡挑選吧,凡你相中的,不管是誰,我都同意。”郗鑒就命管家帶上厚禮,來到王丞相的府邸。
王府的子弟聽說郗太尉派人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挑選意中人,就個個精心打扮,“正襟危坐”,唯盼雀屏中選。隻有一個年輕人,斜倚在東邊床上,敞開衣襟,若無其事。這個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導的侄子,他的兩位伯父王導、王敦,分别為東晉宰相和鎮東大将軍,一文一武,共為東晉的開國功臣,而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更是司馬睿過江稱晉王首創其議的人物,其家族勢力的強大,由此可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循着唐代劉禹錫這首《烏衣巷》,我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王導家的地址——詩中的“王謝”,分别指東晉開國元勳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他們的家,都在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烏衣巷鼎盛繁華,是東晉豪門大族的高檔住宅區。朱雀橋上曾有一座裝飾着兩隻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
相親那一天,王羲之看見一座古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那是蔡邕的古碑。蔡邕是東漢著名學者、書法家,也是蔡文姬的父親,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将,故後人也稱他“蔡中郎”。他的字,“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被認為是“受于神人”,讓王羲之癡迷不已。那天他在碑前站了很久,才想起伯父王導是要他來相親的,不得已,匆匆趕往烏衣巷裡的相府。到時,已經渾身汗透,他索性脫去外衣,袒胸露腹,偎在東床上,一邊飲茶,一邊想那古碑。郗府管家見他出神的樣子,不知所措。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中秋帖/王獻之/東晉管家回到郗府,對郗太尉做了如實的彙報:“王府的年輕公子二十餘人,聽說郗府覓婿,都争先恐後,唯有東床上有位公子,袒腹躺着,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管家以為第一輪遭到淘汰的就是這個不拘小節的年輕人,沒想到郗鑒選中的偏偏是王羲之。“東床快婿”由此成為美談,而這樣的美談,也隻能出在東晉。
王羲之的袒胸露腹,是一種别樣的風雅,隻有那個時代的人能體會得到,如今的嶽父嶽母們,恐怕難以認同。王羲之與郗璿的婚姻,得感謝老丈人郗鑒的眼力。王羲之的藝術成就,也得益于這段美好的婚姻。王羲之後來在《雜帖》中不無得意地寫道:
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婚娶已畢,唯一小者尚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
他的七子依次是: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這七個兒子,個個是書法家,宛如北鬥七星,讓東晉的夜空有了亮色。其中凝之、渙之、肅之都參加過蘭亭聚會,而徽之、獻之的成就尤大。故宮“三希堂”,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占了“兩希”,其中我最愛的,是王獻之的《中秋帖》,筆力渾厚通透,酣暢淋漓。王獻之的地位始終無法超越他的父親王羲之,或許與唐太宗、宋高宗直到清高宗這些當權者對《蘭亭序》的擡舉有關。但無論怎樣,如果當時郗鑒沒有選中王羲之,中國的書法史就要改寫。王羲之大抵不會想到,自己這一番放浪形骸,竟然有了書法史的意義,猶如他沒有想到,酒醉後的一通塗鴉,竟成就了書法史上的絕唱。
(濟源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紙上的故宮》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