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
2017年1月,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我來到了挪威的邊城特羅姆瑟。它是北極圈中最大的城市,也是近代以來探險家去往北極時通常選擇的出發地。他們在這個溫暖的港口城市置辦物資,整理行裝,稍作休憩,然後去往冰天雪地渺無人煙的嚴寒秘境。
如今北極已經不再是人類認知地球的極限地帶,開始成為大衆旅遊地。特羅姆瑟也不再是人迹罕至的邊陲。每年1月,這座城市會召開兩個國際性會議。一個是北極前沿大會,讨論北極圈内的能源、生态、商業合作等國計民生大事,北歐七國的首相或者外長等高級官員都會出席。另一個是特羅姆瑟國際電影節(TIFF),這是挪威最大的電影節。在電影節期間可以看到來自全世界的精選影片,除了好萊塢巨制的大電影外,更多是來自北歐和其他非主流的小衆電影。這一年中國的參展影片有刁亦男執導的《白日焰火》和周浩執導的紀錄片《棉花》,這兩部片子的入選也能大概窺知TIFF文藝和現實性兼備的趣味。
托電影節的福,到達特羅姆瑟時已經有司機在機場等我。雖然TIFF并非蜚聲國際的著名電影節,卻表現出了出乎意料的細緻服務。還在國内未啟程時,就收到了電影節外聯人員克莉絲汀(Kristin)從機場發來的短信,說看參會信息我應該今天到,但為何在機場沒有看到我。雖然因為信息有誤,撲空一次,等我真正到的那一天,依然安排了一位司機等在到達廳外。挪威特羅姆瑟城市風光雖然頂着“北極圈内最大城市”的名号,特羅姆瑟其實是一個小城。全城人口隻有6萬左右。而且它并不寒冷,北大西洋暖流的濕氣和熱量讓城邊的港口終年不凍。在溫暖海水的包圍下,冬天的最低氣溫也不過零下十幾攝氏度。從像汽車候車室一樣的小機場出來,眼前就是一灣深灰色的湖水,被白皚皚的陸地包圍着,大風吹拂下也不見波濤洶湧,保持着肅穆的液體形态。司機說,等到夜深人靜,湖邊會是看極光的好地方。
從機場往市區的路上冰天雪地,一片寂靜。雖然兩場大會正讓這座小城進入冬季最熱鬧的時段,但大自然并不為這些人間的熱鬧所動。和大多數沿海的城市一樣,小城從海邊往山坡上蔓延,我們從高處往下盤旋着進入市區,沿路都是裝飾着花紋的尖頂木質小别墅,透過窗戶隐約能看到屋内毛茸茸的地毯,白色窗簾掩映着窗台前的綠色植物,黃色燈光的暖暈透過玻璃傳遞出來。
這是似曾相識的北歐風味——代表一種遙遠的、令人向往的現代性,被中國城市中産階層所青睐。提供這種風味的宜家賣場是中國向往現代生活的市民們閑逛的聖地,光是北京城裡就開了幾家分店,每到周末店内就人頭攢動。人們在淡雅的棉質床品、簡潔幹淨的客廳、各種奇特收納工具組合出的生活空間内流連忘返。但要到了這冰天雪地、寂靜無人的地方,才能明白這些燈光、線條簡潔的白色家具,以及綠色植物組合起來的空間魅力。小城的冷寂疏朗,大自然威嚴肅穆的寒冷和風雪,和木屋裡透出的溫暖和人情味相互對峙,又相映成趣。屋内的每一點顔色都是慘白世界的點綴,每一幅有形體的畫面都在破開窗外的寒冷凝滞。汽車從最後一個高坡往下時,路過一所學校。白色五層校舍的側面是一幅彩色拼貼的壁畫,從上到下覆蓋了整個牆面。圖案類似北歐的民間剪紙,色彩豐富但構圖古樸。校舍旁的道路上時有汽車行過,積雪被車的轍痕一壓再壓,也成了灰白色的雪泥萎靡在地,但這幅路邊的色彩豔麗壁畫消除了街道的雜亂和蕭索感。
克莉絲汀給我發短信說她在城裡的露天電影院等我。每年電影節期間,整個城市就成為一個大的電影放映場,除了焦點戲院,世界劇院等慣常的放映地在輪番播映世界各地的精選影片外,主街旁邊的小廣場上也豎起了大熒幕。熱騰騰的藍莓飲料和剛烤出來的面包就放在廣場邊的擱架上,看電影的人可以随意取用。這是電影節獨屬于當地人的一部分。
1月初的城市還沒有從漫長的極夜中完全蘇醒,中午過後就開始入夜了。我趕到露天電影院的時候才下午2點,天色已近全黑,空中飄起雪花。各家店鋪的燈光投射在街道上,映照着雪光。廣場下面就是港口,船舶桅杆上的燈光,被海面水波映射着,星星點點,璀璨耀眼。站在廣場邊,看着無盡光影中的熙來攘往,有點不真實的塵世感。
看露天電影是當地人的傳統,即便沒有電影節,廣場上周末也會放映和家庭相關的電影。電影節期間的露天電影更像一個盛大的家庭風俗日。等着電影開場那會兒,人們在熒幕旁邊堆了個臨時雪堆,小孩子踏着滑雪闆從雪堆上一躍而下,再狠狠撲倒在雪地裡。雪越來越大,雪花凝聚成雪粒,借着風勢劈頭蓋臉往人臉上撲來。但露天廣場上的人們穿着五顔六色的雪服,靠在墊子或者懶人沙發上,或者幹脆席地而坐。夜色愈濃,熒幕上的影像就愈加清晰,像被顯影液浸過的膠片一樣,另一個花花綠綠的光影世界在黑暗中從幕布上脫穎而出。風雪中席地而坐觀影的人們,既不肅穆,也沒有很吵鬧,整個廣場上洋溢着暖烘烘的、安甯的人間氣息。
晚宴
這個小城正在用一種非常現代的方式将自己融入世界。電影可能是這個時代最通用的文化符号,也是這個時代最龐大的工業之一。在這個工業的流水線上,流淌着無數故事、創意、有洞察力或者荒謬的想法、人們理解自己與世界的好奇心,以及因此而來的金錢和人流。舉辦電影節是一個成功與世界融合的方法。除了當地的觀影愛好者,還有世界各地電影産業鍊上的從業者們會來到這裡,聚集在北極邊城觀影論道,同時完成一筆筆和電影相關的生意。特羅姆瑟作為一個隻有6萬人居住的小城,2017年的電影節賣出的電影票已經和小鎮人口數量相當。
在電影節的最後一天,主辦方邀請我們去城郊山頂一棟頗有曆史的小木屋度過最後一個晚上。這既是結束晚宴,也是最後一次信息交流和産品洽談會。大巴車停在了一個陡峭的斜坡前,上山的路被雪覆蓋,汽車沒有防滑裝置無法上行,人們得自己走上去。大家三三兩兩,相互攙扶着走上這條堪比冰雪賽道的上山路,不時能聽到人因為站立不穩滑倒的尖叫聲。這時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電影節的主要參與者們,衣着樸素、氣質上也沒有文藝工作者的犀利和與衆不同。與其說是一幫導演、制片人,倒更像剛看完電影後走在回家路上的年輕人。特羅姆瑟電影節比不上戛納、柏林等老牌電影節那麼知名,也沒有多少明星雲集這裡,但它為來自世界各地的普通電影從業者提供了一個展示自己的場所。這可能是電影産業成熟的一種标志,或者說工業社會中的一個美夢——普通人也可以用這個時代最通用的方式來表達自己。
我穿的靴子在硬邦邦的雪道上也是一步一滑,寸步難行。克莉絲汀好心地讓我拉着她的手臂往上走。她身材極其消瘦,但手臂卻像石頭一樣堅硬有力。克莉絲汀是一個典型的北歐姑娘。第一次在露天電影廣場邊見面時,她穿一件單薄的條紋呢外套,像青春期剛開始發育的小男孩,滿不在乎地微駝着高瘦身子,站在風雪中對我搖頭晃腦地揮手。頭發包在一頂暗紅莓色的毛線帽裡,單看臉有點難以估摸她的年紀。進到山頂木屋脫去外套,摘下帽子後,她立刻從一個大大咧咧、性别模糊的年輕人,變成一個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穿一件鑲紅色字母的白色衛衣,亞麻金色短發,拿着一瓶啤酒,倚在門框前,像一個開朗親切但又不浮誇的派對女主人,照顧到所有進到屋子裡的人,讓我想起剛入城時街邊整牆壁畫上的字:tobearockstar。那種沖破冰天雪地的樸素和陰沉的搖滾勁兒,在克莉絲汀身上也能感受到。
很快山頂木屋裡就鬧哄哄一片。一張張長條桌邊座無虛席,所有人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樣熱切地攀談着。嗡嗡的聲浪像鞋底冰雪融化後在地面留下的濕漉漉水漬一樣,充斥在木屋的每個角落。我的左邊坐着一位溫和有禮的老人。他說自己是小城的牧師,也是電影節的志願者。TIFF是這個城市冬季裡最大的文化活動,也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很多市民都會參與進來,分擔各種雜務。右手邊是一位來自比利時的自由記者,對面有一位來自斯洛文尼亞的大學生,斜對面則是來自伊朗的兩位電影制片人。後來在頒獎禮上,我發現他們中的好幾位都是頒獎嘉賓,在台上誠懇認真地宣讀着獲獎影片的獲獎詞。人群中還有兩位中國年輕人,來自上海,做北歐電影的引進。這些年國内關于北歐光影的影展也越來越多。尤其是幾個一線城市,周末常常會在一些小劇場裡看到北歐電影的專場。對生活在擁擠逼仄的城市空間中的中國年輕人來說,疏朗蕭索的北歐風光,那些原野中的寂靜之聲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在這電影節最後的宴會上,所有人都一見如故地攀談着,隔着長桌像喊叫一樣尋找自己和對話者的聲音。我從熱鬧中脫身而出,來到小木屋外。深夜的小城山頂,像是被幹淨但光線并不搶眼的探照燈照射着那樣。稀薄的夜色中,雲影、山形,還有樹林,道路都曆曆在目。一位父親帶着兩個孩子,踩着滑雪闆走在通向山頂的長長斜坡上。對挪威人來說,冬季的夜晚是滑雪的好時光。他們一邊走一邊輕聲說着話,這是一種和木屋内熱烈的氣氛非常不同的語調。屋内的熱烈代表着一種人們要進入世界,和世界交流的熱情,而這山道上父親和孩子的輕言細語,則像一種安之若素的生活本身,沒有索取,沒有證明。我想起小時候每個暑假和父親,哥哥走在通往江邊遊泳的田間小道上,也是這樣輕聲随意地說着閑話,像這個地方的主人安然地與身邊的事物相處。
輕微的幾聲狗吠後,一位玫紅色雪服的女孩踩着滑雪闆,倏地一下從木屋的後面樹林中閃現出來。她身影挺拔,面色紅潤,非常健康的北歐女子的形象,手裡除了雪杖外,還牽着一根狗繩。她正在和自己的愛犬進行夜間滑行。那條狗身材細長,像一個輕巧但頗有力量的長跑者,安靜但不失英武地停在雪地裡。
這是特羅姆瑟人的日常生活——和冰雪自然相處。剛到特羅姆瑟的第一天,我爬上了特羅姆瑟郊外的山頂,從那裡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和港灣。山頂大風呼嘯,差不多有膝蓋那麼深的積雪被刮起漫天雪霧,待一會兒就凍僵了手腳。可仍有三三兩兩的當地人,在風雪中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滑雪闆,然後從近乎筆直的山崖上一躍而下,躍入積雪的叢林,在雪道上搖擺出優美曲折的線條,瞬間就滑到山腳。
在熹微的雪光下,能看到女孩臉上的神色,淳樸、沒有戒心、健康、充滿生氣,沉浸在自己熟悉并喜愛的事情裡,沒什麼打探外部世界的好奇。我們簡單地打過招呼後,她返身牽着狗繩從林間小徑上呼嘯着滑行而下。和小木屋裡熱鬧的社交盛宴相比,沉默地從山頂一躍而下的滑雪者,和這個牽着愛犬在夜晚樹林中滑行的女孩,更讓我覺得某種吸引力,那可能是特羅姆瑟真正的異國性——抛開工業文明給這個地方穿上的漂亮的現代外衣,這是一個樸素,甚至帶點粗野的地方,它獨特的生活并不在室内,而是在冰雪自然裡。特羅姆瑟居民悠閑的圖書館時光
海盜和石油
特羅姆瑟的曆史建立在冰雪和海洋上。随着爬升的纜車上到海邊的山頂,整座城市在眼前逐步展開。一棟棟小木屋擠擠挨挨從冰天雪地的内陸鋪陳到海邊,中間是一大片灰藍色的海水,泛着層層波濤的港口裡停泊着密集的船隻,發出輕微的轟鳴聲。挪威著名探險家羅爾德·阿蒙森的雕像聳立在碼頭上。這裡曾是探險家聚集的地方,被稱為“北極之門”。當北極還是人迹罕至的秘境時,很多探險家就是從這個港口乘船出發。在1936年以前,當特羅姆瑟和挪威其他地區還沒有道路相通的時候,它的貿易和交通主要是依賴不知疲倦的沿海輪船來完成。最著名的一艘叫“赫蒂戈魯塔号”,這艘船一直沿用到人們建起了朗内斯機場為止。
船舶、航海還有探險,都曾經是挪威人傳統生活的組成部分,這三種技能的結合,成就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曆史上著名的維京海盜,挪威海盜也是其中之一。挪威海盜大約存在于800~1030年,留下了不少“名垂青史”的海盜頭子。海盜中的“美發王哈羅德”被認為是挪威統一的創始人。900年左右,他在挪威南部西海岸,擊敗了數個同他争霸的對手,把挪威大部分地區置于他的統治之下。還有一位著名的海盜伊力遜,在1002年率部從冰島出發,成為第一位橫穿大西洋到達美洲的歐洲人。
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維京海盜是殘暴的掠奪者,他們多次侵襲歐洲内陸沿海城市,毫不猶豫地殺害教士和掠奪教會的财産。但從人類工藝的發展角度看,他們又是卓越的工匠、水手和探險家。維京海盜精通造船,造的木船外觀獨特且航速很快,在對歐洲内陸城市實行劫掠時,總能在當地正規部隊做出反應前快速撤退。
在奧斯陸的海盜博物館展廳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三艘被修葺一新的海盜船,雕刻有波紋的黑色船體,尖細的船頭豎立着高高的龍頭,威嚴肅穆地陳列在展廳中央,随時要揚帆出海的神氣樣子。這三艘海盜船由于埋藏地的土質很特别,據說是目前世界上保存得最好的海盜船。還在博物館裡看到了另一項挪威人的古老技藝——制作巨斧。在維京海盜的劫掠征戰史中,這也是讓人聞風喪膽的戰鬥利器。專門有一部紀錄片播放着斧頭的制作工程,如何用爐火煅燒,如何用鐵錘反複捶打,制成的斧頭如何能幹脆利落地将一頭挂在木架上的整豬劈成幾大塊。視頻裡傳來的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中能感受到這裡的曆史,是粗野且充滿戰鬥性的。在寒冷的邊緣地帶,生活中包含着不言自明的對抗性,既對抗嚴酷的自然,也對抗人類文明中心的同類。海盜對歐洲内陸的劫掠行為,既是暴行,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生活在人類邊疆的強人們用暴力求取生存權的表現。特羅姆瑟小城中,紅黃白綠曆史感十足的彩色漁人小屋倒映在海中,讓人百看不厭但以對抗和探險為生的古老年代早已經過去,随着石油的發現,挪威人的生活很快脫離了室外的野性和危險。當1971年挪威在北海埃菲斯克油田開采出第一桶石油時,挪威人均GDP還低于西方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連專門的石油管理部門都沒有,直到1972年才成立挪威國家石油公司Statiol。但3年後,挪威首次成為石油輸出國。巅峰時期,挪威是全球第七大石油生産國、第三大石油出口國(僅次于沙特和俄羅斯)、第二大天然氣出口國(僅次于俄羅斯)。随着挪威有意減少石油開采數量,如今仍然是世界第八大石油出口國、第三大天然氣出口國。
石油帶來了巨大的财富積累,讓挪威的國民收入驟增,人均國内生産總值達到7.44萬美元,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盧森堡)。“在石油工業出現之前,挪威人均國内生産總值比瑞典低40%,而今挪威比瑞典高了65%。”挪威石油和天然氣協會主席卡爾·埃裡克·舍特強調道,“這一切都得歸功于石油。”雖然挪威政府在有意減産,但石油工業仍然是挪威最重要的産業。2016年的一組相關數據顯示:挪威約50%的出口收入來自石油,石油和天然氣産值約占挪威GDP總值的20%,行業人均GDP産值為1000萬克朗(約810元人民币),是漁業人均GDP産值的6倍,是航運業的7倍多,是工業的11倍,是農林業的20倍。挪威總人口隻有520萬,相當于中國一個小型地級市的人口,其中有約33萬人在從事與石油相關的工作,挪威全國11%的工作崗位對世界石油需求高度敏感,國家30%的商業資本投資都與能源相關……
之所以就這個國家的能源曆史說這麼多,如果不這樣,就無法理解今天的挪威。這個世界上現在人均收入最高的國家,是如何從海盜船、織漁網穿獸皮的粗野世界中快速脫身而出,一躍成為現代世界中最讓人羨慕的世外桃源。因為它擁有工業時代世界機器運轉的潤滑液,而且數量相當之多。這個國家沒有經過多少周折,就快速進入了世界最富有的現代國家的行列。但通過資源快速地擺脫艱苦的室外生活,但對生活在當地的人是否真的是一件純然的好事,卻是一個沒有明确答案的複雜問題。特羅姆瑟風景如畫,不管是夏季還是冬季,都有着無可挑剔的風景,城内也洋溢着富足安甯的氣息,吸引着世界各地的遊客。但據說這裡也是全球自殺率最高、精神病人占比最多的城市。當人們在工業文明衍生品的保護下,失去或者減少了和自然的接觸與對抗,或許要面對新的問題:漫長的極夜會對人的精神産生什麼樣的折磨?讓生活更舒适的工業文明到底給人的精神世界什麼樣的影響?
crosscountryski
在特羅姆瑟的最後一天,我決定去體驗一下當地人傳統的冬季生活。特羅姆瑟是冬季活動極為豐富的城市,可以看極光,坐狗拉雪橇,穿雪鞋徒步,當然還有滑雪。我最感興趣的是crosscountryski(平坡滑雪)。它與其說是運動,不如說是留存至今的生活方式。Crosscountryski是北歐地區的人們冬季在戶外行走的方式。它作為一種克服冬季積雪障礙的技巧,主要用于行走在被積雪覆蓋的平地或者緩坡上。所使用的滑雪闆比正規滑雪闆更細長,而且穿戴更方便,隻需要把鞋子的前端蹬踏固定在雪闆上,就可以滑動手杖在雪地裡輕巧地行走,而不用擔心會深陷進厚厚的積雪中。這項技巧還曾經被運用于戰争中。1939年蘇芬戰争爆發時,芬蘭人使用平坡滑雪的精湛技藝,加上對地形的熟悉,披着白色的鬥篷,在被大雪覆蓋的大地上神出鬼沒,像白色幽靈一樣襲擊蘇軍,将這場蘇軍預計可以在短時間内結束的兵力懸殊的戰争,拖長了三個半月。
我在特羅姆瑟大學校園裡常常能看到利用平坡滑雪方式行走的人。特羅姆瑟大學是北極圈内最大的大學,假期裡學生大多已經離校,建築在未被太多人流踩踏的無垠雪地上,處處顯出聖潔肅穆的樣子。校園道路覆蓋的厚厚雪層上,有三種井然有序的車道,中間有輪胎轍痕的是汽車道,最外側有腳印的是人行道,兩者中間還有兩條細細的,像自行車轍的痕迹,那是滑雪闆道。走在甯靜的校園深處,常常能看到踩着滑雪闆的挪威人快速擺動手腳,在雪地走得虎虎生風。走到上坡的地方,他們或者像螃蟹一樣橫轉身體,或者将腳分開成八字,用雪杖撐住身體和滑雪闆向下滑動的重力,輕巧地幾個跳躍,就上到一個高坡上,再倏地一下沿着雪道滑下去,消失在風雪深處。地道的挪威人可以用這種方式周遊全國。
在特羅姆瑟的最後一天,我決定去體驗一下這種“雪上飛”的行走方式,報了一個平坡滑雪體驗團。教練是一位波蘭姑娘,身材高大,聲音幹脆洪亮,有着北歐女孩特有的滿不在乎和爽朗勁兒。她開車将我們帶到了一個郊野公園,距離城區不過十來分鐘車程,但公園裡卻是遠離塵世的感覺。空無一人,道路和樹林都被積雪覆蓋着,看不出輪廓。隻有積雪上清晰細長的雪道,能猜測這裡剛有人經過。
雖然從來沒有學過滑雪,但crosscountryski确實是個相當生活化的運動,除了上坡外,幾乎不需要太多技巧就能開始行走。沿着積雪上縱橫交錯的細長雪道,我學着像一個地道的挪威人那樣,快速揮動着手臂,滑雪闆在雪地上摩擦出刷刷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公園上空。接近下午2點,天色又已近全黑。風雪開始越來越大,整個公園上空被夜雲覆蓋着。在突然亮起的路邊街燈映照下,黑乎乎的樹林在雪地上投下奇形怪狀的陰影。滑行其間,仿佛走在挪威犯罪小說作家尤·奈斯博構造的陰沉懸疑的世界裡。這裡距離城市不過10分鐘車程,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孤獨世界。TIFF期間每天都有大量影片在城裡各個劇場播放,那裡才是塵世的中心,吸引着人流。到深夜散場時,從戲院湧出的年輕人,像洪流一樣分散在城市的街道中。而公園裡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偶爾有一個騎雪地自行車的年輕人從旁邊經過,拱起身子,奮力蹬動踏闆,驅動着比普通陸地自行車寬幾倍的輪胎,奮力向前破開雪地的凝滞沉重,那種在風雪中用自己的身體與自然的對抗和努力,看似毫無意義,卻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