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無雜質也别無深意
如果硬要找一個帕斯卡·朗貝爾(PascalRambert)在中國的切入點,可能得這麼說:他是阿薩亞斯(OlivierAssayas)40多年的老友,而阿薩亞斯,就是張曼玉那位法國導演前夫,所以朗貝爾跟Maggie也很熟——對,法國人習慣管咱們這位得過戛納影後的女神叫MaggieCheung。
阿薩亞斯現在的女朋友叫作米娅·漢森-洛夫(MiaHansen-Løve)——對,就是拍了《将來的事》并獲得柏林電影節最佳導演的“80後”。而該電影的女主角于佩爾剛來完中國,她說,朗貝爾正在為她量身寫一部戲。
這是我在頭腦裡迅速勾勒出的一張人脈圖譜。其實介紹這位在法國戲劇界很有影響力的戲劇人,并不需要兜這樣一大圈。他近年最著名的作品《愛的落幕》(Clôturedel’Amour)去年就來過中國,因為戲的全部内容是男女主角各自獨白50分鐘,該劇演畢一度被激烈讨論。
2011年阿維尼翁戲劇節首次呈現這部作品時,卻幾乎可以用“大獲成功”來形容。第二年,它獲得了法國國家戲劇中心的最佳創作大獎,然後又很快演遍全球,其戲劇文本被翻譯成了23種文字,朗貝爾親自去指導的語言版本有12種之多。
今年朗貝爾再來中國蓬蒿劇場,則是為了《愛的開端》(Débutdel’A)。這兩部曲,可以說是個人氣質鮮明的“作者戲劇”。2000年,朗貝爾認識了美國女演員凱特·莫蘭(KateMoran),他說:“當時凱特與我正處在離别之際,她要回紐約,我們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面,我和她都處在對愛情的巨大的不确定當中。”所以當法國文化電台邀請他寫一段适合朗讀的半小時文本時,朗貝爾就一口氣寫下了這部《愛的開端》雛形,最後他又添加了一部分内容,成了現在看到的男女對話體形式。2010年前後,朗貝爾與凱特的愛情走到尾聲,又促成了《愛的落幕》。
當一部戲制作簡單、舞台簡樸,全部力量隻來自語言本身和演員台詞功力時,隻有觀衆對語言有足夠敏感性,才能感知其力量。不過,對這種簡單的形式,第一天排練時,朗貝爾自己也犯嘀咕,:“我該怎麼告訴演員,他們要做的僅僅是全裸站着說台詞而已。我試圖告訴他們,《愛的落寞》是以戲劇最最原始的狀态呈現的,甚至比語言出現還要早。”
對此,法國作家唐吉·維耶爾(TanguyViel)的評價則是:“這來源于一種近乎全息的能力,即通過語言,也就是純語言來構築動作,使情景看起來隻有本身,而别無雜質;除了我們注入的深意以外,别無其他深意。”
劇院的“文化民主”
2016年,朗貝爾獲得法蘭西學術院(AcadémieFrançaise)的戲劇大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個“終身成就”級别的獎項既是為了他本人的創作,也是為了過去10年他通過執掌T2G劇場,為戲劇推廣做出的貢獻。
從2007年朗貝爾被任命為T2G劇院(正式名稱為ThéâtredeGennevilliers)院長開始,他逐漸将這個落寞的國家級劇院,轉向為當代藝術活動(戲劇之外,還包括舞蹈、電影和歌劇等)提供場所的活躍之地。
T2G是一個将莎士比亞、莫裡哀等經典作品都拒之門外的劇院。朗貝樂說他這10年來最高興的事,是拿起電話,打給某個年輕而有才華的戲劇創作者,告訴對方,他這兒某個時間有空,要不要來演幾天。“要知道,那些在做原創的劇作家們,能接到這樣的電話總是很興奮,畢竟我們這兒是個國家級的大劇場。”
朗貝爾離任時做了一個統計。他發現這些年他一共邀請了200位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到劇院演出。另一個數據則是,“15%左右的觀衆就住在附近”。法國人額外注重文化推廣,講究“文化民主”,這讓後一個數字顯得尤為亮眼。朗貝爾更傾向于“身邊的戲劇”(Théâtredeproximité)這一理念,所以T2G長期舉辦類似戲劇工作坊的活動。而T2G所在的大巴黎92省并不是一個知識分子街區,許多附近的居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走進過劇院。但這些工作坊讓其中部分居民将這裡當作第二個家。T2G成了“劇院作為一個公共文化場所”的經典案例。
實際上,法國的公共劇院體系在歐洲獨樹一幟。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一個戲要在本國劇場實現巡演相當困難。而英國,大部分劇場又屬私有,這讓藝術家得時刻考慮費用問題。至于北歐國家,通常有一兩個龐大的劇院,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上一次來中國,朗貝爾去了大理。他們把他帶到了一個街區,那兒有一個廢棄服裝廠房。後來有兩個攝影師接手了這片區域,并把它改造成了一個文化場所。這個地方現在有些小飯館、藝術品商店、書店,還有一個小劇場。當我問朗貝爾,離開T2G後,下一步計劃是否有可能是一個戲劇節時,他跟我描述了上述場景。“做一個戲劇節,為什麼不呢?”
朗貝爾說他之所以對這個項目抱有熱情,是因為大理是個能夠混合普羅大衆和表演藝術的理想場所。“我喜歡白色的劇院,大理那兒幾乎就有個現成的,空間也足夠大,我特别喜歡。如果我真能成為這樣一個以當代表演藝術為主題的戲劇節創辦者,我會非常高興。”
三聯生活周刊:我聽說你總是為演員量身創造作品?
帕斯卡·朗貝爾:基本上是。我總是被演員的身體和聲音激發靈感。我創作劇本時,從來都需要對照一個具體的演員。比如《愛的落幕》,我想象的演員就是現在的主演奧德麗,而《愛的開端》,則是凱特和我自己。文本與身體的關系委實很大,特别是身體内的“氣”,這個能量之源,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的靈感走向。我用文字為體内之氣塑造出一種可見的形式,這個形式前的定語就是“戲劇的”。我的工作,概括起來就是這一句話。
三聯生活周刊:《愛的開端》法語原版,有部分内容其實很限制級,你會用什麼詞來形容這部分内容?
帕斯卡·朗貝爾:的确是有尺度非常大的部分。“開端”和“落幕”都是。甚至用“情色”來形容都不夠,得用“粗野直接”。那些與性有關的詞彙,都是些非常坦率的、不含糊的詞語,當涉及某些場景和動作時,也沒有比喻,而是正面明确的白描。
三聯生活周刊:當它們去到相對保守的文化中,這些部分怎麼辦?
帕斯卡·朗貝爾:比如《愛的落幕》要去開羅,就一定要做些删減。我覺得讓人們感到震驚,并不是件好事啊。至少我不喜歡用這種方式刺激觀衆。更何況,我寫那些原本也不為刻意制造轟動效果,因為生活中,愛人之間就是這麼聊天的。歐洲社會其實對在表演場合使用這些語彙沒什麼問題。《愛的落幕》在日本巡演時,我把“我吮吸了你”相應地改成了“我用嘴跟他完成了一個親密動作”。你看,這就已經是個緩沖。
三聯生活周刊:不會因此而削減戲的力量嗎?帕斯卡·朗貝爾:假設我的戲是政治主題,因為需要規避而進行删減,那從一開始就沒必要去這個國家演出,因為的确戲的基礎會蕩然無存。但如果隻是因為人們對性的相關詞語接受程度不同,做些适應性調整這不算什麼。我尊重不同文化的特性,尊重人們接受的尺度以及對現實的描述方式。18歲的時候,你會想要去震驚世界,但現在我知道,問題的本質全然不在此處。
三聯生活周刊:但你對不同版本還是會有偏好,比如你說過,西班牙語版本是你覺得最美的一個。
帕斯卡·朗貝爾:我的确說過西班牙語的版本最接近我創作的本意,甚至可能比法語版都叫我驚喜。我想這是因為我出生在尼斯,是個“地中海人”。地中海沿線的人們,即便不說同一種語言,卻有同一種陽光、同一個菜系,可以說共享同一種文化。我跟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有親近感,但我去德國,就有強烈的“異鄉感”,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甚至,在蓬蒿劇場、在這些胡同裡,都比在柏林更讓我有親近感。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其他作品都像《愛的落幕》和《愛的開端》這樣嗎,沒有具體的人物設定?
帕斯卡·朗貝爾:我的作品中,人物社會關系是缺失的。我不會對人物的年齡職業做特定說明,因為對我來說,youarewhatyousay,換言之,你說出來的話決定是你是什麼樣的人,根本不需要給他們打上一行字幕簡介。它們因為口語性而獨具力量,對我來說,戲劇是語言的存在主義。使語言具有力量,我覺得這才是一位劇作家的真正工作。
三聯生活周刊:但你拒絕承認《愛的落幕》是個獨白作品。
帕斯卡·朗貝爾:因為我認為獨白這個表述并不恰當。我将其視為一場體形龐大的對話,所有來回往複,隻是被集中表現出來,一個人表達憤怒,另一個人要應對他的憤怒,隻不過它們都被延遲了。而且,我通常視它為一部舞劇,盡管并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舞蹈動作,但誰規定舞蹈不能以語言作形式呢?詞語的力量在身體上是可見的,比如,當他語速變慢,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正在表達沉重,也是因為身體正在訴說疲憊。不過我為于佩爾寫的戲,倒完全是個你說的獨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