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與他的著作《追憶逝水年華》英文版巨著的中譯本
好友要去醫院探病,對方剛剛動完一場大手術,她覺得帶一束花去過于平凡,莫若送一套《追憶逝水年華》,因此問我哪個版本好。這一問,真是令我百感交集。一則,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弟弟羅貝爾·普魯斯特、著名外科醫生,也是哥哥的遺囑執行人,曾經感喟說:“可惜的是,要身患重病或腿部骨折,才有時間去看《追憶逝水年華》。”無論是從時間還是從心境的角度,這部大書都更适合病人、閑人、有閱曆的人,拿來探病也算不俗的禮物。二則,目前國内的普魯斯特全譯本,還是隻有上世紀90年代集合了15位譯者的七卷本譯林版。此後,翻譯家周克希先生獨立翻譯了第1、2、5卷(周譯書名為《追尋逝去的時光》),于2014年宣布棄譯。又一名翻譯家徐和瑾先生,則在獨立翻譯了第1、2、3、4卷後,于2015年病逝。細論起來,多人譯本風格不太統一,周譯有繁花似錦之趣,徐譯有清和簡明之美,但正如法郎士所說:“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後兩種未成全璧,恨何如之。
一天早晨,普魯斯特夜裡睡了沒多久剛醒來,還躺在床上,就對他忠實的女管家說:“我寫下了‘完’這個字,現在可以死了。”《追憶逝水年華》的法文全本将近3000頁,500個人物,200餘萬字,皇皇巨著,令人“望長生畏”,令人敬而遠之。如果說,名著就是那些我們急于購買卻懶于翻開的書,《追憶》一定是在榜單前三甲。即便是在小衆讀者群裡,它也是被談論得多、被閱讀得少——堅持讀到最後一頁的更少。反過來說亦正确:有相當一部分讀者不想精讀它、卻想談論它。在這個意義上,“縮寫”和“導讀”都大有可為。前一個工作,周克希做了,他在2016年夏天推出《〈追尋逝去的時光〉讀本》,選譯了七卷中的精彩部分,又用盡可能簡潔的文字連綴成篇。後一個工作,徐和瑾做了,他在2014年翻譯了同年法國出版的《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那是法國最資深的八位普魯斯特研究專家為普通讀者做的導讀,一本“最好的入門書”。
徐和瑾畢業于上海外國語大學,在俄語、德語、捷克語和匈牙利語中轉了一圈,後在複旦大學法語系任教多年。我與徐先生有一面之緣,某年上海書展,為了推介《追憶》,充作嘉賓與他對談。那次,他穿一件白色短袖襯衣,風度儒雅,言談簡淡,有謙謙君子氣度。目前網絡上最常能看到的他的照片,就是那次活動的産物。記得攀談中他說起,一直住在複旦涼城新村那邊的老宿舍區,除了書别無所有,亦别無所求。徐先生用11年時間翻譯《追憶》,完全是因為喜愛;同樣,他翻譯《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也是緣于一見傾心。為了譯它,他甚至停下了《追憶》第五卷的翻譯。最令我動容的是,或許是因為清寒吧,他在治療期間還預支了本書的翻譯稿酬。知其人再觀其書,這本粉綠色封面的清新小書,蓦然顯出“遺作”的沉重。
《與普魯斯特共度假日》囊括了一衆法國頂尖的普魯斯特研究者和編輯者。2013年,受法國公共電台的邀請,他們就各自有心得的題目,講述作品中印象最深的一頁。于是誕生了八個主題,分别是時間、人物、社交、愛情、想象、地方、哲學、藝術。讀過《追憶》的讀者知道,這八個主題,恰恰是交織在書中的深層脈絡,每個主題大都包括五篇文章,每篇後附有小說最能表現主題的精彩片段——有趣的是,常常是普魯斯特本人的表述為每一篇的點睛之筆。在普魯斯特研究領域,龐德的教誨衆所周知:“對這本書的最完美的批評應該隻寫一段,這一段必須有七頁長,而且隻能用分号。”可是八位作者并未如此矯情,既屬厚積薄發,又能深入淺出,幾乎可以算作知識分子服務公衆的範本。
徐和瑾先生的譯本照法文原本多了兩個附錄,一是參考三個法國權威版本,編出了長達39頁的《追憶似水年華》梗概。二是将正文中提及而囿于篇幅未能錄入的精彩片段,一并翻譯收入。他體恤地解釋說:“這樣一來,這本書就可以有兩種讀法。一是按書中頁碼的次序一頁頁讀下去,二是先讀《追憶似水年華》的梗概,并按其中注出的書中頁碼依次閱讀小說的精彩片段,讀完後對這部小說就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再去讀八位學者的分析,也許印象更為深刻。讀完這本小書之後,想必會對普魯斯特的長篇小說産生興趣,那就去閱讀七卷本的全書。”
如何了解一個人?
據說有這樣一個規律,購買《在斯萬家這邊》的讀者中,隻有一半人買了第二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購買《在花季少女倩影下》的讀者中,隻有一半人買了第三卷《蓋爾芒特那邊》。但讀者閱讀了《所多瑪和蛾摩拉》之後,卻不再拒購《女囚》《阿爾貝蒂娜失蹤》和《重現的時光》。我想這是因為《所多瑪和蛾摩拉》一卷勇敢描寫同性戀,同時也是全書的轉折卷,那些馬塞爾自認為已經熟悉的人物,現出“陌生的另一面”,映照着普魯斯特津津樂道的主題之一:“我們永遠無法了解别人。”普魯斯特研究權威讓-伊夫·塔迪埃撰寫“人物”部分,他為夏呂斯男爵設了專節,夏呂斯男爵出身極其高貴又有很高的文化修養,他令人入迷,也令人不安,塔迪埃指出:“叙述者——以及普魯斯特——特别感興趣的,是表象和心靈深處之間、表象和現實之間的戲耍。夏呂斯從外表看極其陽剛,但内心卻是女人。描寫這種雙重性,對一個熱衷于尋求本質的小說家來說,是一件十分誘人的事情。”最神乎其技的是,塔迪埃隻引用了《所多瑪和蛾摩拉》開卷的一段19行的描寫,就讓讀者領略了普魯斯特文筆的精妙、思想的深邃。
相對而言,《追憶》中的愛情主題最能引起普通讀者的共鳴。書中人物一旦戀愛,就會依次體驗熱情、不安、嫉妒、不幸,有時還會絕望,沒有人最終能享受自己的情感。“愛情,”普魯斯特說,“是一種相互折磨。”書中負責撰寫“愛情”部分的是尼古拉·格裡馬爾蒂,他是哲學家,認為“等待”“失望”以及“想象的事物的魔力”,是理解普魯斯特式愛情的關鍵詞。
“愛情的這種痛苦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我們隻想要我們沒有占有的東西。第二個原因是我們隻要占有所愛的東西,就不再知道為什麼我們想要這東西了。總之,正如我們從斯萬和叙述者的例子中看到的那樣,是嫉妒的痛苦向我們揭示我們的愛情,同時把我們所愛的女人在場和我們痛苦的結束聯系在一起。因為她不在我就痛苦,是這種痛苦使我知道我愛她。因此可以說,愛情和痛苦不可分離,隻有痛苦才能向我們揭示愛情。”
在小說裡,無論是斯萬對奧黛特,還是馬塞爾對阿爾貝蒂娜,皆處于這種強烈而又不幸的愛情中。相形之下,還是夏呂斯聰慧,他是書中少數認為“愛是幸福”的人:“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喜愛什麼,而是喜愛本身。”
如何留住流逝的時光?為什麼愛情使人痛苦?是否能真正了解一個人?假若在漫漫長夏閱讀普魯斯特,這些回旋往複的主題定如溽暑、蟬鳴、微風,缭繞不去。要在某一個霹靂電閃的瞬間,讀者會在字裡行間看到自己,以及普魯斯特所照亮的所有人的痛苦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