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甑糕大叔

甑糕大叔

時間:2024-10-25 10:23:58

胖子在灑金橋上賣了40年甑糕,大棗、江米是陝西甜食裡最經典的組合

那甑糕一口咬下去,外面的棗已經幻化成綿軟的輕柔的棗糊,細沙一樣的白糖看不見,但是甜卻是一種有深度的甜,棗子的香氣散發礦物質的感覺,隻覺得胃裡特别舒服,燙燙的咽下去。

早上5點,盛夏的西安吹着熱風。一路天光微亮,裝飾在夜色中的樹上的彩結紅燈,突然在我眼前熄滅。灑金橋口,胖子已經招呼着他的買主。五塊錢的甑糕,一個人吃已經足夠,小鏟子一層挖下去打上來的糕,潔白不發黃。甑糕的最上層是黑褐色的棗泥,底下混着少量的蜜棗,這一鍋的味道全靠大棗與江米,隻有最後出鍋,才在棗上灑一層厚厚的綿白糖,再用棗泥将綿白糖封住。來買的人,打上糕以後還要把浮頭的棗泥連糖抹一塊。

那甑糕一口咬下去,外面的棗已經幻化成綿軟的輕柔的棗糊,細沙一樣的白糖看不見,但是甜卻是一種有深度的甜,棗子的香氣散發礦物質的感覺,隻覺得胃裡特别舒服,燙燙的咽下去。“陝西的大棗特别養人,藥性更足。與江米相合,兩個本來不好消化的東西,卻糅在了一起。以前有糖蒸棗,蒸兩個小時以上的紅棗已經完全黑化了,但是完全可以當藥一樣吃。”

“陝北的棗沒有新疆的棗甜,但是礦物質含量豐富,吃起來後味有點發酸,但是養人,要撒上一層厚厚的綿白糖。”棗米交融,那香氣醇厚、質樸,但是有力。

不是一般蜜棗店的那種直白的甜味,而是經典的香氣,帶點苦與酸,讓舌側生津,糕的軟糯而有筋骨,江米潔白有咬勁,沒有像南方那樣磨成粉,而是有一種江米飯糕一粒粒米的口感,紅腰豆酥而不化,仿若蛋黃一般細沙沙的,綿白糖被滾燙的大棗包裹,尚未來得及融化,一口咬下去,好像回到了古時候第一次嘗試棗米組合的驚喜。

胖子甑糕的地址定位上并沒有店鋪。他每天5點半準時到達灑金橋口楊天玉臘牛羊肉夾馍門前的大路上,從1979年開始,算得上西安最早的早點攤兒。400斤的甑糕,賣完走人。“最早蒸個百十來斤能賣完。是我父親做。我還十來歲的時候就跟着他在這賣。”胖子的舅爺爺是1949年後鐘樓“西安甜食店”裡專門做甑糕的大師傅,這手藝傳到這裡已經是三代人。

“從1979年起,就一個月交兩塊錢的稅。”他的證照齊全,稅費繳納完畢,和我想象的流動攤販偷摸蹩腳的生意完全不同。盡管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守着個大甑的胖子,卻潇灑、親和,自有一種态度。他将我杯子裡的茶倒掉,換給我他得意的“陝青”。在灑金橋上站了快40年,胖子的真名“馬文章”已經被大家遺忘了。撐開的小布簾上有“金橋馬”三個字,我說:“沒見過你這個招牌啊!”“這是一個吃了我一輩子糕的書法家朋友送我的,大家都胖子胖子地叫,可是我不想掃朋友的面子。”另一個幌子上也不是胖子,而是“為您指路”。我又好奇了。“前些年看見電視說杭州的書報亭挂‘拒絕問路’,我就寫了這個。”

“麼麼哒!”“棗給多多的!”“來拿好要筷子不要?”“大盒10塊,碎(小)的5塊。”這一早上,我覺得語言都差不多,但是每個客人都被他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語氣,照顧到了。我幫着收錢,遞筷子。本地人雖然面冷心軟,但跟他說話沒有一個着急的,很多糕因為裝太滿都扣不上,但是客人卻自己很細心地在那把棗泥盡量收回去,而且九成人不要筷子,“回家吃呢,筷子不環保”。

連續兩天我站在胖子身邊兩個多小時,其實我完全可以離開,那甜蜜的氣息和買賣的場景迷住了我。香甜的味道彌散在四周,“棗要多多的哦!”老闆主動加入的人情味,是甑糕真正的魅力。甑糕作為西安稀有的甜食早餐。來買他糕的,絕大多數是西安本地的老客人,他們大多騎自行車而來,保持着一貫的冷靜,跨在自行車上吃,站着端着飯盒吃,但他們大抵都有一個自行車筐,最不濟也有一個車把手,自己吃一小盒,還要買一個大盒,用來盛放多多的愛。當然還有臘牛肉夾馍等一系列豐美、紮實、趕口的食物,能将一家人從這酷暑的早晨喚醒。

“我從小跟我父親來,就吃胖子的糕,以前吃他父親賣的,我都快五十了。”一個中年人告訴我。一個老大爺專門帶着不鏽鋼的大茶缸來打糕,“原來南門上那是你誰?”“那是我五叔。”兩個人暗号一對。“舅爺傳給我爸和好幾個兄弟呢,但是他們年紀大了都不做了。”“除了價格,他瘦了一點,胖子什麼也沒變。”我以為帶回去必不如現吃。“那是别人家的,胖子的糕,拿回去涼了跟甜品一樣,越嚼越出味。”

一開始我尚能和客人攀談,很快,我就成了給他收錢的幫工。一對父女,女兒送身扛大包的父親,要買5塊錢的甑糕,父親問了價格,就急急捅女兒的手臂,一臉急躁,“走了走了”。“女兒給你路上吃的嘛,你可怕花錢呢。”胖子直截了當地說,這甑糕還是5塊錢,但是他就給的特别大份。那蓋子根本就要蓋不上了,父親臉上的表情才松下來。他給這盒糕套上兩個塑料袋,放好筷子,女兒接過又一裝,我才看見那果然是一個裝滿了馍馍的口袋。

“要三個5塊的。”老奶奶說,“孫子孫女起床時間不一樣,各人吃一份。”還有大哥面無表情,睜着眼睛過來,起床氣猶在。他隻拿着一張10塊錢,舉着,看着胖子,一句話不說。胖子還是要确認,“10塊錢的大盒?”他的每一盒都裝得滿,隻有過滿、太滿、很滿這幾個區别。每個盒子都扣不上。媽媽帶着兒子來,“兩個10塊,一個用塑料袋裝。給。”後座的小男孩捧着塑料袋,不要筷子,對着那糕就是一大口。

早上的時光跑得飛快,7點多太陽已經透過了樓宇和老槐樹,直接射向胖子的眼睛。我統計了一下,這一早上,一共有五人來給他套袋子收錢裝糕,卻都不是夥計。第一個人是各年紀極長留着長胡子身長七尺的老爺爺,他套着圍裙,麻利地把問問題的我擠到了一邊,一個人又裝盒又找錢,我以為這是來給胖子幫工的,沒想到幫了足有10分鐘,他自己跑到街對面,去開自己的菜攤去了。第二個人是個很有眼力的女人,我還以為她是胖子的女兒,後來才知道,她是燕子甑糕的老闆燕子,做的是接檔生意,專門等胖子賣完了這一鍋,她才打開自己的攤子,好接着胖子帶來的幾十年的客流和名聲賣。我大吃一驚,這不就是回民坊裡非常明确的競争關系嗎,燕子會提前40分鐘來,又麻利又熱情,在胖子最忙的時候來幫忙。胖子賣完,對惋惜的客人們主動介紹着,“隔壁買,一樣的嘛。”

“接檔”原來是這麼個意思。胖子一點也不着急,完完全全的平常心。他一早上400斤的糕,有100斤,是必須來吃這一口,基本上天天來的老主顧。西安人把給朋友鄰居買胖子糕作為一種爽直和友情的體現。那風裡雨裡地從南郊、從北門過來的人,從來沒有讓胖子的糕,在9點還沒賣完。堪稱是灑金橋光速早餐第一名。一個老人來買糕卻着急不買了,“哎呀我把老年卡丢了呀!”說着一臉着急,胖子趕緊安慰,并且門清:“你拿着身份證去蓮湖區派出所,開個證明去民政局,頂多10分鐘就辦好,那都有照相的,不急不急哦。”老先生說:“我再回頭找找去。”“就是我覺得能找見。”

從第一鏟子下去的兩個小女孩,到最後一個大叔來買。胖子一直說最後一份最後一份,他實際上給幫忙的人留着一盒,而最後來的人,他又特别都會給到最多最大份,想早點清鍋。聰明的老闆,會正好剩一份可以賣。沒想到來的最後一位客人一看鍋底,果然臉一沉,确實剩的正好少了那麼兩口。沒想到,胖子手起鏟落,把最後的糕,再使勁在邊上所粘的棗泥盡可能刮了出來,“免費,拿着吃,拿着吃!”這下大叔不好意思,“真不要,你拿走拿走,這是個啥子,哪能收錢。”大叔也很厲害,拿出了幾張一塊錢。但胖子二話不說把錢袋子,一個七零八落的塑料袋一挽,“不好意思了啊,下次來我給你弄多多的,吃着好就行了。”

賣完糕胖子步行200多米,回灑金橋的老家房子裡去泡米。馬家祖上就在灑金橋居住,這些年胖子掙錢在附近買了房子,老家就成了甑糕的作坊。他的兒子已經在西安上班,他已經免費帶出了100多個學徒,人家來了他就教,一分錢學費沒收過。“這是個辛苦活,能幹這個的孩子,家裡都不容易。”

老家有他父親壘的巨大的竈,一口1948年購置于“西安鐵鍋廠”的巨大的鐵鍋。這口鐵鍋烏黑卻光滑,裝上米大得必須三個人才能搬動,米就在鐵鍋裡浸泡翻煮灑水。我摸了摸這鐵鍋的表面,是一種極為光滑的起伏,好像摸到了仍然鋒利的古劍,又冷又綿。

下午4點,米已經泡好。胖子拆開一個幹淨漂亮的紙箱,裡面是勻整的碩大紅棗。他的棗有專門的供貨商,米也是,他隻買好的。很多人覺得他的甑糕特别白,是因為采用了上等的優質江米,而陳江米就容易被棗染色。“光紙盒子一個月能賣七八百塊錢。”40年前的西安,甑糕的棗和米得用糧票到處去找着買。“我和我爸滿西安的糧站去買,讓人家賒給我,拿錢不行,等有了糧票再去補上。”那時一天能賣100來斤。棗也是陝北大紅棗,而蜜棗是夏天就可以結果,青棗打下來直接去核,再用糖腌制好保存,所以至今都很廉價,紅棗卻必須在樹上等熟,非秋天不可。胖子記得父親堅持用紅棗,導緻自己從小就跟他到處去買,但也奠定了甑糕的真味道。總共八層糕,一層米,一層棗,一層米,一層豆。

水汽氤氲,老房子本來就是狹長的走道,作坊裡隻有極少的天光。大甑鍋以前是鐵,後來升級成了鋁的,底下曾經燒炭火和蜂窩煤,但是現在整個西安城區都禁用了。絲絲縷縷的米先煮一小時,再噴上涼水。胖子一絲不苟,做了幾十年的事,仍然不得一點馬虎。“涼水不能一下子灑上去,要慢慢地一點點淋,有節奏地,讓熱米能吸收冷水,才有韌性。”

“我一年到頭也生不了一次病,大風雪天我還有把大傘呢!”胖子過着最快樂,最舒心的日子。在灑金橋賣了40年甑糕,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富足。為了讓人接受我們采訪,他把糕分成盒提了巨大一提,沒和我打招呼就去送給了采訪對象。胖子說:“我比很多人過得好得太多。”

他曾經上過陝西電視台的美食節目,我閑着的時候他給我一本很厚的回民語言大詞典。“那個節目給了我好大一筆錢!”胖子說,“是有勞務費,但是那個錢超出了我應該得的。”他當場就請電視台幫自己全捐給了失學兒童,但是回到灑金橋仍然覺得自己“得到”了太多。沒幾日他賣糕時碰到一個送外賣的婦女,那女人手裡拿着個摩托車的鎖頭,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問,車被偷了,外地來的女人唯一的營生沒有了。“我常見她送外賣,那車也确實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丢的。”胖子說:“好了,西大街上有個摩托車店,咱們現在走過去,我給你買一輛。”直接用一塊五塊十塊的,不夠,又回家裡取,給她買了一輛車。“今年過完年她給我帶了一袋子自家的小米,我說啥也沒要。”他至今也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