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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晨之美,泡在羊肉裡的西安

時間:2024-10-25 10:22:27

淩晨6點,西安一真樓泡馍館裡,吃“頭湯”羊肉泡的食客們開啟了新的一天

淩晨5點多,泡馍廚房裡的闆頭和竈頭已經忙碌起來

早餐是西安極為正式,堪稱華麗的一餐。我在6點時的泡馍館裡,感到了很多年沒有感受到的就餐儀式感。那一碗,既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也不走廉價路線。公道分明,從口感到食材,卻都隻能在一地、一店,甚至一位師傅手中吃到。這樣的早餐,将一日化為神奇。

連續幾天在紅色高溫預警下早起吃羊肉,導緻我的整個“晌午”,從早上6點到下午2點半,度過得非常精神。這樣連續四五天的“西安時差”之後,多年來我對于咖啡的依賴開始減弱。

我的胃開始在早晨期盼着一點什麼味道,不再是口齒間一觸即發式的鮮美,而是綿綿不絕,輸送到胃裡的那種漸漸滿足。這是被羊肉開啟了另一個世界。

兇神“餓”煞

清晨5點半我從住地出發,6點04分到達“一真樓”。雖然知道“頭湯羊肉泡”要吃早上第一鍋湯,但這天還沒亮透,七八張桌子上就已坐了十幾個人。清一色45歲往上的中年男人,各自不吭聲,用力而沉默地掰着馍。在他們冷漠的一視同仁中,我拿着碗和馍走到了最靠邊的桌旁。他們大部分都瘦,眼睛并不全神貫注盯着碗,大都直愣愣地看着空氣。

騎在闆凳上的一号大哥,把碗放在兩腿之間,邊掰馍邊對所有人似看非看。二号大哥低頭隻顧掰馍,手勢細,絲毫不擡眼睛。三号大哥坐在我身後,厚實寬大的手掌,掰出的馍卻特别細巧。我想觀察他一會兒,就被他的黑臉吓得回過了頭。有些人付錢,有些人卻隻帶了個票,也就是“乜貼”。坊上紅白事主給鄰裡們的回禮,收500元的紅包,就回30張泡馍卷的“乜貼”。“過去回坊一過午,羊肉泡就關了,賣完了。到下午沒人吃這麼瓷實的東西。”陝西人至今保留着前重後輕的傳統。我吃的羊肉泡價格從28到38元之間,在西安并不比點菜便宜多少。羊肉泡,在西安人嘴裡,去掉了“馍”字,作為絕對的早餐,在回坊的老店裡一直有忠實的食客。一點也沒有“孤獨美食家”的少許的矜持,他們又孤傲,又自在。“肉瘦湯肥”,我事先預備了幾句黑話妄圖赢得尊重,一進門就成了啞巴。之前我就被吓唬:“再好吃的店,給外地人也做得難吃,尤其是那種看起來眼神就很膽怯的。”我坐那兒已經覺得輸了,自己露了怯。老闆更橫了,他和老闆娘臉上全是不滿意不高興的表情,到最後他對着我的碗吼:“這誰這是?!咋不吃完?!”聲震整個餐館,再加上同事把一個餅從碗裡拿出來,直接放在了桌子上,老闆更加惱怒,一心要将我們趕走。現在早餐也開始流行東府來的水盆,在堅持“羊肉泡”的食客看來,就是“一口大湯太寬了,水分不能過多。西安這個地方,連同整個關中地區,不比南方,人得有勁,吃得了肉,扛得住活”。

這個店裡,掰馍顯得仿佛軍隊動作一樣肅整有效。有人甚至邊掰,邊吃買來的鍋盔,那鍋盔是外頭帶的,發面餅還好理解,而有些人,直接把掰的馍塊扔進嘴裡,一口嚼了很長時間,比口香糖還持久,據說養胃。那手勢,那速度,那節奏,不由分說的臉色和兇巴巴的眼神,全都寫得明明白白。

先把餅一分為四,再從中間破開。有些人是撇,有些人是撕,沒有人用指甲掐,然而那馍有一點黏性,十分難掰。後來采訪中得知,一真樓的馍難掰是特色,因為是真正的死面,不像很多泡馍店為了讓客人掰好,已經摻進了一些發面,因此煮的時間也不用那麼長。但是一真樓卻固守自己的老辦法,沒有一定的掰馍功夫很難挑戰。

我的手已經酸死了,越掰越心急,越掰越氣餒。卻見“一号騎闆凳”先聲奪人,已經把鐵牌子扔進了碗裡,這牌子上大有乾坤,從寬湯到口輕按自己的需要來,鐵牌子一夾,倒吻合他們沉默不語的性格。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的老鐵每天來一真樓十幾年了,因為愛喝酒有了老胃病,必須每天6點來吃泡馍。我說我能不能在餐廳裡喊一聲名字,“可别!我這朋友48歲了沒結婚,性格怪。他這個人的命,是全靠6點鐘這碗泡馍吊着的”。

我隻好在這兒胡亂猜測,誰是靠泡馍吊命的男子。很快,“二号低頭男”也掰好了,這時他身邊來了個人,就挨着他坐下,他眼皮一擡,示意頭頂,原來有個出風口,于是來人換了個角度,這下兩人都涼快了起來。我以為一真樓是特别會做生意有頭腦的店,因為這是西安開得最早的泡馍館。西安有很多保留着6點開門的泡馍館,甚至于城牆外,西安人說南關、東郊、西郊之類的老店有早開的傳統。但是一真樓更早。附近的清真寺5點要做禮拜,居民們做完禮拜,來吃一碗泡馍,是西安早餐裡特殊的傳統。小炒泡馍這樣的異類被歸于晚餐。但現在是三伏天,西安連續發出高溫40攝氏度的預警,我每天出門天氣越來越熱,屬于很多食客的泡馍館8點開門是正經。真能一年到頭做到6點開門的店,還能這樣上座,靠的絕不僅僅是味道。

老先生瘦瘦小小,拄着不鏽鋼的輕拐棍兒,顫巍巍地走了進來,這時剛剛6點20分。他也不說話,直接坐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我才發現,所有的真正的早客,都喜歡坐在離闆頭爐竈最近的地方。一真樓的竈在屋裡,但是兩面用玻璃,裡面的投料、煮湯、切肉,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吃了幾十年,客人們的“盯”,還是一個很重要的舉動。一方面從負責切肉的“闆頭”,到弄勺子的“竈頭”,都不敢掉以輕心,一方面,這些客人真的有自己的細節,但他們都敝帚自珍,相當不願意分享。“38塊錢的泡馍,年輕時從5毛錢開始吃起,80年代就一兩塊錢,以前是天天吃,現在一周有一兩天不吃。”

右圖:一碗羊肉泡馍順着邊,慢慢刨,趕口暖胃随着各位大哥的泡馍陸續上桌,他們的眉頭,随着認真的蠶食逐漸舒展開來。老先生慢條斯理,一個身高體重可能是他兩倍的大漢不一會兒過來坐在他的下手。

他親手掰馍,女婿抄起桌上公用的巨大的花搪瓷茶缸,滾開水灌進去,再給自己和老丈人自帶的杯子裡各倒一杯酽得不能再酽的茶來。女婿并不吃,他與其他人有了些言語:“吃了這,我得到下午三四點以後才能吃東西。”老丈人不置可否,80多歲,瘦,卻很健朗,兩個人頻頻被周邊的客人打招呼,我這才發現他們之間的人情味可不簡單,隻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泡馍。

“老泡”走進來就不一樣,他并非資格最老的,但是他的動作和講究實在太吸引我了。我一眼看出,他手拎一小份金糕,一個臘牛肉夾馍,在吃完兩個餅的泡馍之後,他掏出兩瓣生蒜,在桌子上,用喝茶的小瓷碗底,“砰砰”,把蒜拍碎,倒進吃完泡馍的碗裡,拿去了煮馍師傅那裡。

“老泡”不像一般人那麼矜持自重,他能從“生人勿近”,吃到“顧盼自喜”。我這才發現,他面前有一個小碟子,裡面是剛剛從碗裡挑出來的羊肉,碟子裡浸着香油。奇怪,生蒜,香油,都不是桌子上的東西,果然“老泡”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你看人家80多歲的,不能輸。那身體,看着瘦,都是勁。”冬天來,6點鐘凜冽的西北寒風裡,那一真樓才是人滿。“現在夏天,6點40,30多個人這都不叫上座。老闆和夥計脾氣都大,除了滿足你吃的需要,一切都要跟你怼着。”明明我掃了微信支付,非要來确認一下,明明叫老闆老闆,就是不應聲,多問一句話都要瞪眼睛。“越是這樣的二,做的事情越瓷實。”“老泡”對幾個拼在一起吃馍的人倒硬氣,打賭猜煮馍師傅的年紀,“我要是說錯就‘攮’死在這”。我聽了吓一跳,大家卻都不以為意,既不打趣也不圓場,各自掰馍。

然而我吃第一口泡馍,甚至有點失望了。一真樓的泡馍沒有很多館子裡入口的醇香,然而吃了三四口之後,我突然發現這馍越往下吃越香,而且不是油裡的香味,而是湯與馍煮到火候。又在碗裡等了一下,這馍雖然我掰得不好,顯然師傅多給了我一口湯,而不像其他“老泡”們,恨不能這一碗,是一個輕微的曲面。“型是最重要的。一碗馍吃到最後還是要幹淨、體面。”我這一碗掰得略大且亂,有些地方掌握不了皮心之間的對應,但湯略寬了一點,很快所有的馍就入味了,而且湯也自動減少,吃了七八口之後,明顯湯汁降低,被馍吸收,我順着碗的兩邊不停地畫着半圓,竟在這完全缺乏睡眠、缺乏食欲的盛夏早晨,越刨越香。

泡馍吃的是定力。讓又鮮又白的湯帶馍順着鼻子、口腔、食道到胃,一點點吃下去,你的胃是開的,越吃越美,不僅不膩,還很趕口(方言:猶過瘾),嘴巴裡不黏、不渴,純羊肉酥爛,湯和馍融合完美,胃裡舒服。确實,本來沒什麼食欲和精神的我,吃了半碗之後,神清氣爽得很,如果不是看見他拍蒜,這一碗吃完也不在話下。

湯沖進生大蒜上來了,“老泡”唰唰地連香油帶羊肉,倒進了湯裡。那白白的沒什麼味道的湯瞬間散發出芝麻油的香氣,紅色的肉在其中沉浮。他吃完泡馍,又給自己一碗這樣的湯,一口一口,咂得都是感歎。

60來歲的“老泡”是城中村的房東,靠房租生活,年輕時愛賭,現在孫子常跟他說“爺爺不打牌了”,他隻好保留了自己唯一的愛好,吃。“我從小就跟我爸吃泡馍,那時候我才2歲。”現在他已經62歲。我有點難以置信。“我爸是醫科大學的,家裡條件好。”自小就跟着父親去泡馍館子,在他看來,吃水盆,反而是太簡單了,太将就了,太對不起自己了。他自己呢,作為一個西安市裡地道的農民,土地給他帶來的是衣食無憂的生活。我正好趕上他借口給家門口擺攤的小販買甑糕,“那可是一個高人”。我佩服他的飯量和身體好,他很雲淡風輕地打開自己随身的小挎包。說實在的,這一屋子中老年男人,穿着的汗衫連領子都沒有,随身不是買菜兜就是個多口袋小包,“老泡”這包裡倒居然是塊“稀糊爛”牛肉,包得四角見方。“我隻買30塊錢的,回去夾馍吃,就面也可以。”湯喝完,6點45分,他已經在盤算午餐。

掰馍,陝西人的語言

“那碗馍掰得怎麼樣,就是客人對你說的話。”方曉輝師傅看起來很年輕,已經48歲。1994年他從烹饪技術學校畢業,進入回坊至今經久不衰的一真樓工作,18年後又進入西安老食客們心照不宣的清雅居馬平家泡馍館。“哎!這就是一真樓的特點。”方師傅對我對一真樓馍難掰的小抱怨,投來一個贊許的眼光。他說:“早上的泡馍,吃的不是油香,6點來吃泡馍,老闆一定不會給你放油,油确實很香,但是害處也在那裡。早上來的人你看見了,都是講究人。”方師傅是陝西人,很多坊上泡馍館的師傅要練功夫,好讓自己苦水寒冬都站得住,單一動作協調,觀察力強,他在去年的陝西小吃大賽中獲得了泡馍組的“金獎”。

竈頭方師傅舞動一米來長的煮馍勺,那一口馍就在巨大的鍋和這小小的勺之間翻滾遊走,鍋紋絲不動,那長鐵勺卻不知用了多少年,隻覺得鐵杆兒磨得像磨砂的銀器般又光滑又有手感。竈頭師傅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甚至連敲擊鍋碗的聲音,在泡馍館都被看作是“不講究”。

一鍋隻做一碗,和做菜的花頭動作不同,勺子不攪,一切隻憑旋轉、壓住,鍋底的火也不旺,鍋裡的湯也不滾,就在這不溫不火之中,幾分鐘這一碗定住了勺形的泡馍,就不冒氣息了。等出鍋前,竈上的調味料,隻有兩個小白碗,一是味精,一是鹽。隻覺得竈台太簡單了。早上來吃“幹刨”的多,就是整碗馍吃完,一口湯都不剩,但是都用同樣的湯煮,這種泡馍根據馍的大小,要煮20分鐘甚至40分鐘,把湯完全逼進馍裡。

“他可不是什麼小夥子,40歲了,不少廚師有武術的底子,你看他的動作多輕松,臉色白而不腫,人的動作有力,不虛不浮,這在這樣的高溫天氣,5點多開始煮馍,腳底下就得穩。我吃他煮的馍都有10年往上了,這種身體能煮不出好馍嗎?”

油、湯、馍、肉互相之間是一個整體,其妙處非得吃過幾次,有個比較,才能心領神會。同事第一天去吃鳳翔齋正趕上他最餓的時候。“能切嗎?多給湯!”我心說不好,果然煮出這一碗,他掰的馍大如拇指,湯已經把馍浮起,肉也無力回天。第二次這馍掰得依然不小,但是勻整了很多。第三次他來回在店裡巡視,終于明白了馍要掰好絕非易事。那一邊直播一邊掰馍的漂亮姑娘還要嫌手酸,拎着布口袋裡面是從早市買的便宜大蔥的老漢,卻有淡定的表情和指頭上輕快的節奏。

方曉輝師傅獲得過陝西小吃大賽泡馍組金獎,他說,掰馍就是顧客說的話

早餐吃普通羊肉泡馍,因為早上吃“優質”會被笑話“沒出息”

“鳳翔齋”老孫家的孫少旭師傅曾經進入釣魚台獻藝

掰馍,一分為四,再從中間破為八,每塊馍都要連皮帶心,煮着才香一碗馍掰起來至少要40分鐘。但我看師傅掰馍,細白的手隻向兩層對疊起來的餅扣下去,真正的吃客并沒有留指甲,他們把手指甲剪得比普通人更加光滑,然而指尖卻會用力,遠比用指甲掐馍要來得有實力。

“煮一碗泡馍不過幾分鐘的事,然而客人卻要掰一小時。”“對得起”就是闆頭、竈頭的烹饪秘籍。一般對于泡馍的普遍說法是,“你掰得越好,師傅煮得越好”。不僅講究名店,還要講究名廚。即使在食客口中已經完全沒有口碑的一些專做旅遊團的泡馍名店,陝西人也知道,有身份的人去了會要求老師傅親自煮,那和一般胡亂的應付完全不同,因此說泡馍不好吃,某家店不好吃,在西安一般不會有人應和,也不會有人反駁。

對于最外行的吃法,常見的誤區是,“遊客要吃泡馍宴,單走、水圍城、小炒什麼的一樣一個小口碗”。這完全破壞了泡馍的形式:一鍋一碗本身對于溫度、油脂分布的要求。更常見的是,我以為吃泡馍量很大,事先必勻出空當,到了館子裡,饑餓時掰不出像樣的馍來。我把四碗不同掰法的馍放在朋友圈裡,一個對美食頗講究的朋友留言說實在不懂掰和切的區别。“切馍的機器是一種壓餅器,隻需要一壓,一個馍就能變成整整齊齊的一堆小方塊,但也就是這一下,本來就是死面餅,被壓得結結實實,這一碗馍雖小,煮着卻像石頭一樣難以消化。”

泡馍隻能從邊上順着碗吃,而不能從碗中間挑起。吃泡馍本身就允許食客按照自己的習慣烹饪。我在一真樓看到了六種不同要求的鐵牌子,扔在桌上的小筐裡,“口輕、口重、寬湯”等等,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來,這個對于第一次吃泡馍的人難免有點迷糊。

風韻猶存的白老闆坐在“鳳翔齋老孫家”窄小門臉裡,往裡走幾步,這一張白白的臉從櫃台後面浮出來,迷你電風扇吹着她的粉臉。她額邊編出細細的辮子,全部像後攏,梳自然高度的發髻,手細滑白嫩,掰起馍來沒有絲毫的使勁,好像那一個小小的面餅,到了她手裡,突然就方正起來。完全沒有任何餘地,沒有圓形、菱形,全都是幾乎小小的正方。“其實我最不愛吃泡馍了。”白老闆說,她年輕時跟着姑父在國營老店工作,姑父負責煮肉熬湯,自己就端碗收銀。

背後有一張1986年的極為黃黑色的《西安晚報》,頭版報道孫少旭師傅,代表“同盛祥”,到釣魚台國賓館去做泡馍的新聞。孫少旭年事已高很少來店裡,但是肉與湯的配料,是他的絕活。好的羊肉泡店,爐頭、闆頭簡單極了。店前隻見一口幹幹淨淨的白色厚鋁小鍋,絕不用大鍋煮。這樣一人一份一鍋一碗的煮法,倒像日本式的廚房,從鍋到碗與調味,極簡。湯水四六開,湯也是清亮透明。大火先燒兩小時的牛棒骨、牛肉,再至少8小時以上的文火炖煮。羊肉容易熟,後加就可以,湯味主要靠牛骨髓的味道來熬。那湯清澈見底,一盆湯,一盆油。早上起來,最後熬湯的兩個小時,就是人工高度集中的時刻,必須不停地把肉裡釋放的油撇出來,單放一個小盆。這一盆湯,一盆油,就是所有關于羊肉泡的味道秘密。有趣的是,很多羊肉泡,小茴香出頭,花椒出頭,但是鳳翔齋卻不突出任何一種,他們除了大量花椒,也放其他的香料,隻是各家有絕對滋味的配比,非常注重保密。孫老爺子把料配好,讓夥計來煮。“以前夥計不懂,幹三五年才能大概摸出這個料的配法,但是幹泡馍的,幾乎都不請外人,一是教給你你很容易學會就走了,另一個是外人的價格太高,爐頭、闆頭全是自家人,這是坊上的規矩。”

泡馍很難開連鎖店。“坊上的店,到其他地方,就變了味道。”越是簡單的一湯一油,越覺得奧妙。我拿到手的碗,剛把筷子往下一翻,本來和善的師傅馬上呵斥:“波(不得)胡攪!從最上面開始吃起。”這是他專門做出來的形。泡馍看似混沌一體的一碗,其實内中大有玄機。“每一塊都要有皮有心。”

尤其是圓餅邊緣的位置,很容易都是兩面皮,那麼同樣的湯,這種位置就不容易入湯味。而肉,必須是魚狀分布,粉絲細密如網。我們隻吃普通羊肉,卻發現鳳翔齋的羊肉有獨到之處,這羊肉瘦嫩,不僅絲絲縷縷,甚至不用咀嚼,那個香味是羊肉味,卻一下子能鮮進嗓子眼裡去,才感到原來羊肉在回民手裡,絕非粗枝大葉的料理,而是精緻到了每一塊的口感。以前感覺羊肉粗犷,多是烤肉、火鍋的印象導緻。實際上,得到上等烹饪的羊肉應該是這樣鮮爽、毫不腥膻,甚至有點水果的甜味。

吃泡馍,有一個專用術語,刨。泡馍不僅隻能用筷子,還必須湊近碗邊,弓着背,哈着腰,把嘴巴對着碗沿,用筷子快速把一筷子頭上的馍刨進嘴裡,并伴有迅速的吸食聲。這樣的吃相,絕談不上文雅,更無法與人交談。

那一段人與馍的親密時光,并不是做給任何人看的。勺子看起來大,但影響口感,特别是幹擾了細密的進食過程。筷子刨一點點就很香,來塊肉,來點粉絲,再撥一口,要有控制力。因為一不留神吃太快或停下,都會出現問題。而碗溫在這個速度下,居然還保持着相當燙熱,絕不可能吃着吃着就澥了,而是從第一口,香到最後一口,越吃越覺出胃裡的燙熱,咀嚼的筋道,齒間的香醇。那是一條完整的晨光流水線,自己完成了對自己的最高犒賞。

“東府”水盆:進擊的羊肉

農業社會裡,八百裡秦川的物産和生活模式有其完備的體系。陝西的羊肉吃法與别處不同,盡可能保持着羊肉本來的味道,在古老的食用方式裡,既不拿來按部位涮火鍋,也不會以樹枝穿起來全隻烤。傳統西安烤羊肉串,肉串極小而便宜,作料簡單,不能腌制隻能現撒,肉質細薄如鴨腸,羊肉串以細鐵釺穿細肉,并不以大肉塊為美,重在口感細嫩。陝西人把羊肉的食療功效也放在了早餐這一頓,因此,澄城縣志裡記載1949年前就有40多家水盆羊肉店,從業人員300多人。

羊在陝西的吃法變化多端,彼此各成一派。水盆羊肉是關中平原極有意思的早餐,大家各有各的食客。早餐花20到30元錢,在關中算得上豪華了。很有名氣的菜館,所費也很低,但是能在一早享用這麼豐美的盛宴,是陝西人自己獨有的享受之道。古時立春後羊肉館歇業,三月羊太瘦,農曆五月麥收後,“六月鮮”就是羊肉。

一進錦弘水盆羊肉館,就知道來對了地方。2004年開店,隻此一家。店裡沒有一絲羊肉味,隻有陣陣的烤餅香,不斷從那大鐵爐裡散發出來。水盆羊肉有專用餅,年輕男孩兩手輕輕一推,那月牙餅就如刀裁一般漂亮,顯出了空空的内裡。隻有三樣小菜,涼拌白菜、線椒大頭菜和秘制生拌韭菜。六月韭如果放在南方,早就已經有“臭死狗”的味道,沒想到在西安,生嫩肥壯的韭菜,以菜籽油潑了,拌上辣子、醋、鹽、味精,竟然鮮甜得很。1.自行車把上滿載着對全家人的愛

2.“西府”面皮也是西安早點裡的寵兒,和“東府”的水盆羊肉鼎足而立水盆羊肉在發源地“東府”是絕對的早餐。以西安作為分界點,“東府”早起吃肉,“西府”早起吃面,這是老傳統裡可見關中富裕程度的一個飲食佐證。以寶雞岐山的早點“面皮”派為代表,西府各地市縣還有臊子面、鹹湯面等等,但是卻沒能影響更廣大地域的陝西的早餐習慣。面皮更像是早上買的一堆“早點”裡的一種,和油條、豆腐腦、水煎包平分家庭餐桌。

6點鐘的開鍋肉最鮮美,制湯在淩晨1點後,越早的湯越清,味越濃。西安人在上學上班之前,7點鐘進店裡自如大啖,水盆羊肉湯清肉酥,近十幾年裡遍地開花。水盆羊肉以雷記、呂記、錦弘為代表的東府派和以坊上“老白家”為代表的清真派各有愛好者,總有擁趸一大早要去喝下這碗清澈無油的湯,吃到爽口的脆餅,再來幾塊酥爛鮮爽的羊肉。隻是和羊肉泡一樣,水盆的肉量并沒有“三塊是最佳搭配”這種精确的定數,一兩半到二兩肉,價格不同。“一斤鮮羊肉炖好,能出4兩半的熟肉,已經是極緻,羊肉是最不出數的。”一斤羊肉的價格已經是60元左右,一碗水盆羊肉不過18元,掙的是辛苦錢。

水盆羊肉這幾年在西安多了不少店,其實并非新生事物,隻是正好符合了年輕人的早餐對于湯餅分離的要求。澄城縣志裡有明确的記載,關中平原分“東府”“西府”,東府的大荔、蒲城、澄城是傳統上往關中的必經之地,富有的生意人居多。3.孜然羊肉包子是坊上特有的美食,一個一塊五月牙餅在水盆羊肉以外的店裡是絕迹的。我也覺得奇怪,因為月牙餅才符合陝西人“夾馍”的要求,可以夾住盡可能多的内容。月牙餅是純粹的脆殼硬燒餅,但必須是新鮮出爐,那種已經出爐再回爐烤給客人的,被梁宏喜完全鄙視。

脆熱的月牙餅是一個完美的口袋,不帶一點酥油的膩歪感,會吃的人,一個餅夾小菜,一個餅夾羊肉,要的是涼的爽脆和熱的軟嫩。小菜一塊錢随便吃,我看男孩夾了滿滿“一口袋”的涼拌圓白菜,點綴幾個長辣子青線椒,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地,從口袋尖開始咬,韭菜則挑一根,配湯裡的羊肉一起進嘴,湯和粉絲,是最後酣暢的收尾。

“給我切80塊錢的肉。”知道梁老闆把最好的部位攢着,吃開鍋肉的食客,不會放棄這挑肥揀瘦的機會。一大早,單把羊肉切成厚片,吃一半,要一碗5塊錢的清湯,打包一半。這些早上的肉食者全都吃不膩,将羊肉進行到中午。如此暑熱天氣,羊肉卻可以在常溫下放半天,全靠炖時的下料功夫。

有些人會選部位,老闆于是就加錢。“我們最不喜歡那種客人了。”梁老闆完全不在乎所謂的“吃主”,“一分錢一分肉”。他從不看人給肉。我聽他說脖子下面連骨頭的肉最肥美,一再表示想吃,老闆也隻給了兩小塊。“這我不賣,送你可以。”那肥肉果然沒有一絲羊膻,像果凍一樣,一吸溜就進了肚裡,想再咀嚼兩口極難,想再要卻不可得,倒讓我想起吃人參果的可憐的八戒。

“絕對不能搬進商場。不做抽真空,不賣産品。”他的理由很簡單,“商場不能現烤餅。”多年裡他沒做過一分錢的廣告,又開在非旅遊區、非交通要道,靠回頭客而不是遊客。雖然他認真回複客人的評論,但是從不帶情緒。獨一家店開了24年,自有一套不能改變的規則。

這一晚8點多,6隻羊炖好,梁老闆發微信給我,“來吃開鍋肉吧”。夏天的水盆羊肉走量不如冬天,兩天做一次已經足夠,用不完的就扔掉。“羊肉本身要好,我隻固定用一個供肉商,幾十年就認這個人,以前是用陝北羊,現在甯夏的灘羊供貨量大,内蒙(古)的羊也好,運輸也方便了,隻要是質量好的肉,生鮮屠宰而不是冷鮮的,我每天都要打電話去告訴人家,要還是不要。曾經有個人拿配過的老羊來騙我,一隻羊壞,帶壞一鍋,全部倒掉。”要的是剛剛成年,無論公母,不留羊頭、内髒和血,隻取羊筒子,連骨帶肉,一起入直徑1.4米的大鍋。那羊湯全靠時間,噗啦,噗啦,整個湯面,隻要一點的開花而已。這一碗湯才吃得到味道。我想看梁老闆給羊肉下料,被非常強硬地拒絕。肉一出鍋,我就看到4個枕頭那麼大的棕黑色的料包,拿出來晾在了一邊。袋口紮得緊緊的,老闆自己把料包帶走,絕不在店附近傾倒。我笑他總要漏出來一些的,哪有那麼秘密,梁老闆卻很執着:“從我這裡走的也不少,但是我敢說,肉都沒我做得好。”然而這一鍋湯水,清澈亮黃,骨頭要抽出來,扔進去繼續熬制。因此水盆的湯極多,卻襯托的是羊肉。錦弘水盆羊肉家的開鍋肉最受歡迎,400多斤羊肉,盛夏裡最多賣兩天

羊肉一口咬下去竟然顯出了甜味,即使是瘦的羊肉,卻厚實不幹,吃出了肥的質感,彈軟嫩滑,與其下的骨頭湯相得益彰,和那種先切幾片熟羊肉,擺在羊肉湯裡的店完全不同。羊肉以主食的形态呈現出來,再不用任何佐料。無論肉還是湯,陝西人既不喜歡“調料味”,更見不得大把花椒、幹辣椒等調料破壞了湯與肉的完整度。

湯已經完全撇淨油花,我所看到的水盆,如果不放肉,倒像是一碗清澈的黃紅色的水。正因為配合也是肉、湯、餅,很多關于羊肉泡馍煮的水多了就是水盆這種說法完全是誤解。

水盆羊肉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所有的口感,追求的都是爽。以大盆來煮羊骨頭、牛骨頭,把骨髓煮出來的原湯,用水來破湯,但是水盆的湯更加清淡。茴香、花椒是一直以來與羊肉相伴的典型的陝西常用調料,加大料,隻是比例上每家都不同,就這一點,就是機密。

羊肉講究的是調和口感的原味肉鮮,既不需要蘸料,也不是發酵類調料的鮮,甚至不見酒、姜這些常見的去除腥膻的調料。羊肉在下鍋時已經調味完畢,湯純粹是煮肉的,但确保精華全在肉質本身。水盆羊肉吃肉與喝湯追求的是兩種口感,肉隻要開鍋之後,就要“收緊”,拿到自然風下一字排開晾幹,而湯還要繼續将骨髓煮出來。一盤盤拆掉骨頭的羊肉擺在室外,無人看管,也沒有貓和老鼠,果然是東府人的氣派。水盆羊肉湯清肉酥,最近十幾年來成為西安早餐的新寵,一到冬季一座難求罐罐撈,“羊雜湯”的軟嫩與綿柔

5點17分,鬧鐘沒響,但我準時醒來,吃了幾天的羊肉,我覺得神智越來越清爽。

睡夠4個小時就能出門。步行到大蓮花池的路口,隻見4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女笑鬧着,坐在馬六羊雜湯的門口。“老闆,每碗都要有肺。”“有,都有。”羊湯翻滾。“這個是從洛杉矶回來過暑假的。我們都是同學。”男孩白了一眼:“是西雅圖。”為了迎接回家的同學,幾個孩子一夜沒睡,陪倒時差,這羊雜湯就是回西安的第一碗。“啊!”他們埋頭不再理我。“你還可以吃兩個月!”西雅圖男孩筷子頭上的羊雜頓時落了下去,他故作兇惡地罵:“滾!”然後頭也不擡地吃起來。

原來真有人千萬裡為着這一碗而來。羊雜湯的湯味更濃,是以羊骨和牛骨長時間熬制的黃色清湯,我到陝北吃的羊湯,幾乎全白。我曾經以為羊湯就是白色的,但實際上,西安一帶,尤其是清真店裡的白色羊湯極少,大多是茴香和花椒這兩味傳統香料熬制的小火清湯。

李芳芳和丈夫兩個人一個人切羊雜,一個人冒湯,羊肚子軟彈,羊舌頭厚而松,羊頭肉層中帶腦,細嫩順口,而芳芳專門給我吃了兩塊花肚。“這個部位最好吃了,你嘗嘗。”我們并不認識,隻是我這一早上實在吃了太多的早點,到芳芳這兒之前,我已經吃得筋疲力盡,然而這一碗羊雜湯卻鮮靈靈地擺在我眼前,滿眼翠綠的蔥花,滾熱但不冒氣的厚實的深碗。

頭綁白手巾滿頭汗的丈夫有條不紊地把每碗羊雜裡倒入熱湯,再滗出,這樣來回三次,放上辣子面、蔥花、味精,再入羊湯。“這是芳芳,我家掌櫃。”他細眉長眼,白淨有理,頗具回族男子的風度。一個小小的生意,門臉不過一門而已,還要與下午4點開業的小炒泡馍共享一間店,這就是早晚餐的嚴格分界。

羊雜更便宜,熱量也更低。食客裡一半是女客,羊雜的愛好者們斯斯文文的,吃完這一碗還要加湯。正是太陽毒起來的時刻,卻不緊不慢的,汗也不見怎麼出,戴上防曬套袖、遮陽帽,踩兩下電瓶車揚長而去。再看男人們,也都吃得細緻。這麼熱的天,他們将湯喝幹之後再來加湯,女的還要加蔥,在驕陽之下,不見他們有一點疲憊之态,汗流之尴尬,卻一個個氣定神閑。尤其是幾個男人,愛的就是這口湯。“你看這個顔色,就知道味道對。”那湯色黃裡發着一種茴香和花椒的亮度,但是哪種調料都不奪味,一口湯下肚,沒有哪一個香料跳出來,但是中和得到位。

西安人并不喜歡吃膻腥厚重的味道。羊湯頭天晚8點開煮,先用大火把羊骨頭煮沸,在沸騰中,把不同部位按照老嫩和天氣涼熱,逐步下入湯裡。“你們吃的毛肚,我們先仔細洗扒掉,再用小刀刮幹淨。”所以芳芳家的羊雜特别幹淨,從鍋到店面牆壁地闆,沒有一絲印象裡的羊肉膻氣。

“罐罐撈”是本地回民的叫法。一般都是上午來,有父親來給孩子打前站的,有妻子自己吃完再給丈夫帶回去的,大家都很會細細地從湯裡挑揀出不同的部位,“以後你多給我一個羊眼睛”。芳芳說,昨天老主顧、西安的演員李奇來店裡,吃了幾十年的老客人太多了,可是他家卻不挂任何名人照片,“吃飯是吃自在,照相就給人添麻煩了”。羊雜湯隻賣到下午2點以前,晚上這個小店由另一家經營小炒泡馍

早上9點排隊買臘牛羊肉的食客

羊雜湯可以先喝幾口湯,再加入油潑辣子“撲嘟撲嘟”,湯火是有氣息而無力的。芳芳的爺爺提着籃子在西安市區裡走街串巷叫賣羊雜,到她父親1990年在大蓮花池租下白日的店鋪,這個家庭做羊雜到了第三代人。兩夫妻早上6點開店,過了中午2點準時關門,我以為總有賣不完的,“那就不能用了”。馍馍倒是回民自己用的坨坨馍。我看這個馍幾乎是所有湯店的标配,但是羊雜湯店裡,馍就掰得很随意,吃羊雜湯的人顯得和氣很多。翠綠的蒜苗和香菜漂在湯面上,先喝湯,吃幾口之後,再加些辣子。軟嫩無膻氣、無油星的羊肚子,彈牙的一塊在嘴裡十分有口感。

一碗裡總有六種羊雜,絲縷花紋、顔色質地,各具特色,在純淨的湯裡泡着,吃出了溫潤柔軟。來到芳芳家,即使我這一早上到9點40分,已經吃了不知多少早餐,到了“一口都吃不下”的境地,依然被這一碗醇美和順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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