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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渤短醉長醒

時間:2024-10-22 03:24:33

他越忙碌,越孤獨。人到中年,生活千頭萬緒,他被卷入生活的巨大邏輯裡,無法脫身。

黃渤先生有點累了。

他躺在一張破舊的木桌上,頭枕着胳膊,雙腿蜷起,閉上了眼。這個動作維持了5秒鐘,比别的動作都久一點。

也許他想打個盹兒,但一米開外的相機還在等待着捕捉下一個動作和表情。他睜開眼,按照攝影師的指導,順從地擺出堅定的、頹廢的、面無表情的表情。換下一套衣服的時候,有兩件類似的黑西裝,工作人員問他喜歡哪件,他看了看,搖搖頭說:“不重要。”

黃渤耗時3年、自導自演的第一部電影《一出好戲》即将上映,洶湧而來的日程填滿了他的每一分鐘,前一天晚上,他隻睡了兩個小時。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大橙子,周圍的人全是榨汁機”。“他們都想‘壓榨’我。”他說,伴着一個無奈的笑。

被“壓榨”到近乎崩潰的時刻,在過去3年,甚至更久遠的歲月裡,他已經遇到過很多次,從未真的崩潰。“你就沒有什麼扛不住的那個狀态,因為你知道扛不住也沒有什麼用。”

如今,44歲的黃渤正在面對生活的巨大悖論。他不再是那個心中燃着一團火來北京闖蕩的小青年,他得到了那個20歲的年輕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又被這一切包圍裹挾,進退兩難。

“如果有機會讓你遇到20歲的自己,你會跟他說什麼?”《人物》記者問他。

“好好享受,好好享受當時的那些。”他說。

糾結

在過去的3年裡,這個被稱為“電影票房保障”的人幾乎沒有接戲,全身心當起了導演。

被問了無數次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做導演?

他有自己的标準答案,聽起來也順理成章:一直惦記着這個故事,别的導演不願意拍,隻好自己來了。

所有的決定和轉折都有契機,那個契機才能解釋為何是此時而非彼時,一個故事突然重要到讓他放下一切。

那是2014年,他正在拍《尋龍訣》,他對夏雨說,拍完這個,我要歇一年。那年他40歲,在本該不惑的年紀,遭遇了一場内心的戰役。

他本該春風得意。那幾年,他參演的電影創造了中國的票房神話,那張并不英俊的臉占據了中國的大小屏幕,他成了編劇史航口中的“國民演員”。史航認為中國隻有4個演員可以擔起這個名号:葛優、傅彪、範偉和黃渤。“他能肩扛悲喜,有喜劇的底子,也有悲劇的可能,有大多數同胞都能理解和感知的那種魅力。”史航說。

也有另一種聲音,2010年網上有人說:“黃渤的演技好象沒有受到過太危險的挑戰,所有電影,他都處理得遊刃有餘,他的個人風格太過明顯,乃至于他的三闆斧可以撂倒他遇見過的所有角色,這對于黃渤不知是喜是悲。”

黃渤本人的确感覺到了這種瓶頸,在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内心仿佛一夕之間失去了對表演的興趣。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盲目忙碌的狀态,下意識覺得不安,“一個戲一個戲地接,接下一個戲的目标是為什麼,是為了掙點錢?還是為了向大家證明你是個好演員?我覺得對我來說都沒有那麼大的動力。”

那段時間他身處職業的猶疑關口,不明白為什麼曾經熱愛的表演突然沒辦法再帶來那麼多的快樂。

迷茫的時候,他最懷念2008年跟導演管虎拍《鬥牛》時的狀态,一座山上上下下跑36趟,跑爛幾十雙鞋,受傷上百次,一個鏡頭拍100多遍,一切都在挑戰一個演員身體和精神的極限。當時累到崩潰,但想起來還是開心,那是一種創作的滿足感。

那一年管虎40歲,比黃渤先一步迎來不惑之年的困境。當時的他被外界評價,片子越來越成熟了。管虎不覺得那是一種褒獎,他懷念90年代拍《頭發亂了》的那個自己,什麼都不太懂,什麼都想試試,莽撞地拍出了那個年代的瘋狂愛情。

“生活總能把人磨得服服帖帖的,拍電視劇、結婚、生孩子,什麼叫安于天命呢?每個人最後都能體會。但心裡的火也不能就這麼滅了吧,既然現實生活裡安了,那就隻有往電影裡沖了,《鬥牛》是我自己的鬥争。”管虎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時說。

管虎的鬥争變成了黃渤的鬥争。在那部帶有荒誕主義色彩的電影裡,黃渤大部分時間都在和一頭黑白花荷蘭奶牛相處。日本人屠了村子,隻有他扮演的牛二和那頭奶牛活下來,一人一牛相依為命,牛有時眼神溫順,讓他想到死去的愛人,有時不聽話,給他帶來生命危險。

他心裡也有一頭牛,那是一種不安全感,安靜有時,暴烈有時,但總是如影随形。整個2014年,他都在和心裡的這頭牛周旋,覺得不安,卻不知道如何克服,不想如此單一地演了,又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你内心裡邊确實有這種矛盾的存在,你還不斷地嘗試想要翻盤,想要跟它鬥争……為什麼老是想找到新的東西,其實新的東西它代表一個希望,也代表一個危險,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其實你又能找到一些東西。找到的這些東西就是可以和不安全感相對抗的東西。”

拍完《尋龍訣》,歇了一陣子,黃渤決定去做導演,呈現那個腦子裡想了很多遍的故事。和那頭牛的鬥争暫時和解,他決心把自己扔進某種未知和危險,“我不希望在一個沙發裡面慢慢陷下去。”

像管虎一樣,他想要找回某種茫然無知、舉足無措的狀态。“那些狀态可以迸發出新的能量來,它會給你一些機會,讓你重新調動身體裡邊的荷爾蒙去努力學習,從完全不知道到慢慢了解,到掌握,到最後呈現出來一個不錯的東西的時候,它會給你帶來一些滿足感跟興奮感。”沉重

黃渤開始攀爬一座新的山峰,心裡那頭不安的動物安靜了。誰也不知道,他走向的希望和危險,會以怎樣的面貌出現。

他惦記了很多年的故事是個實驗性質的困境:一群人陷落孤島,無人救援。他想探索的是一個命題:當人們遠離文明社會,面對荒野絕境,舊有的人際關系漸漸崩塌,道德還能成立嗎?愛情還是愛情嗎?

劇組選了太平洋上一個風景秀美的小島作為拍攝地,那是宮崎駿《幽靈公主》的取景地。在島上,黃渤每天爬山涉水地找景。“很多景都是他轉轉轉發現的。他看景色永遠是要,比如這兒看得好,他永遠再往那邊爬,爬完這座山,他還要再爬一座山看一看。比如說這塊海灘特好,他要翻過這一小片再看看隔壁那塊。”《一出好戲》的攝影曾劍說。

拍完之後,黃渤整整剪了一年,還未定剪,變成了圈内朋友們的一個梗,“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糾結的人,裝修一個房子能裝修好幾年,别說一個電影了。”演員徐峥告訴《人物》。

導演甯浩能理解黃渤這種糾結,那是完美主義者的宿命。“大家都到了這個辛苦的年紀,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想做好、想讓周圍的人都不失望,就會更加努力。”

黃渤精心打磨的作品,也在反過來影響他。和黃渤合作過《鬥牛》的闫妮感覺他這幾年在變得沉重,她推測或許是因為觸及了一些痛苦和殘酷的命題。她偶爾能在黃渤身上看到北野武的感覺,後者喜劇演員出身,大放異彩的卻是一些陰暗又沉重的角色,執導的作品裡充斥着黑暗的暴力美學。

王迅也感覺到黃渤這些年變得深沉厚重了許多,以前在一塊兒創作的時候,黃渤最看重的是好不好玩,“現在未必把好玩放在首位了,他現在問有沒有意義。沒有意義,他不會做的。”

“你在做作品,作品也在做你,人的成長不是一天兩天的,它是莫名其妙的,潤物細無聲地很多東西就長在了你的身上。”王迅說。

以前,王迅很羨慕黃渤沒有白頭發,現在突然發現他兩鬓白了許多。黃渤也一直沒意識到中年跟自己有什麼關系,直到現在一撥拉頭發,有四五十根白的,那是一種年齡的痛覺。

他不再滿足于表達一些表象的東西,“真正的痛苦跟殘酷,你是直面它,還是客觀地把它擺在那兒,還是抛棄它,這個好像并不是一個特别容易(選擇)的東西。有很多相對悲情或者痛苦的東西,其實都願意去嘗試,隻要是自己能感受到,而且自己能力能駕馭的,好多的感受是在那個嘗試過程中慢慢慢慢産生的。”

無論是戲裡的痛苦殘酷,還是戲外的壓力焦慮,黃渤的選擇大都是直面,很少逃避。

拍戲陷入死胡同的時候,他的口頭禅是“放心”,“沒問題”,“肯定能過去”。“我就有一點好,就是難得糊塗,就今天這事,壓壓壓壓壓壓壓,壓得不成了,壓塌了,崩潰了,睡過去,第二天早上起來,突然哎,什麼事也(沒有),就突然輕松了起來,哦,還有這個事沒幹,哦,還有那個,又壓過來了。我覺得我自我消化能力還挺好的。”他說。

《一出好戲》的剪輯屠亦然記得,有一次做後期,工作人員站在一旁跟黃渤商量之後兩天的日程安排:明天上午飛去青島,下午回來和誰誰有個約,晚上和誰誰有個約,第二天再去青島………黃渤聽完,捂着臉沒說話,站起來走到大廳,來回轉圈,不知道轉了多少圈,自己消化好了,又回來繼續工作。

内心世界的崩潰和重建,除了他自己,沒有目擊者。也許已經發生過很多次,對他而言,那種無路可走、從頭再來的困境并不陌生。袁泉還記得,2012年和黃渤一起排話劇《活着》,離首演還有十來天的時候,做了一次5個多小時的聯排。導演孟京輝看完之後說,“行,明天早上全部推翻,重新再來。”

所有演員都很沮喪,沒精打采。隻有黃渤,第二天到了排練場照常招呼所有人繼續排練。“你就會覺得他是打不倒的小強,好像隻要有他在,這個東西就不會掉到地上沒人接着,不會。”袁泉告訴《人物》。

牛走遠了

隻有管虎見過黃渤崩斷弦的時刻。

《鬥牛》殺青那天,黃渤坐在車裡号啕大哭,那場辛苦的戰役終于結束了,管虎在車的前排起哄,“哎黃渤哭了黃渤哭了!”

那場戰役并沒有結束。

2009年台北,坐在觀衆席上的黃渤用左手按住右手,手心裡全是汗。

台上的香港演員劉美君微笑着念出46屆金馬獎最佳男演員的名字:張家輝。黃渤臉上有一瞬的失望凝固,随後散去,微笑鼓掌,他此後形容那一瞬的失望,“就像你去兌獎,刮刮刮,刮出來是謝謝你。”

十幾秒之後,張涵予念出了另外一位得獎人:黃渤。那是金馬獎影帝有史以來第一次“雙黃蛋”。黃渤還沒從剛才的情緒裡緩過來,表情有點懵,管虎站起來擁抱他,拍了拍他的臉。

站在台上,他說出了那段著名的獲獎詞:“我好不容易要當演員了,有人勸我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看來我沒入錯。”

他獲獎的影片是《鬥牛》。在沂蒙山的小村子裡,他和那頭牛的戰役沒有白打,最終幫他登上了華人男演員所能夢想抵達的一個高峰。

然而,興奮很短暫,甚至沒有超過一天。闫妮當晚打電話祝賀他,他覺得闫妮比他還激動,說:“少說幾句,漫遊呢。”闫妮哈哈大笑:“你就計較這麼點兒。”

人群簇擁的時候,那頭牛又出現了,讓他感到不安:這麼早得影帝,未必是件好事。那頭牛總會不合時宜地給他潑冷水,就像拍《鬥牛》時,他對着鏡頭念白,感覺這次特别對的時候,管虎卻喊了停,他回頭一看,發現牛已經甩着尾巴走遠了。

它讓他保持精神的警覺,令他自覺是個悲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是直的,就是看到了美好的明天,想想明天自己都能樂出來,我可能不是,經常會拐彎地就想到一些其他的,會有一些擔心、疑慮的,有些可能不會那麼簡單地直接而美好。”

在王迅看來,黃渤長期存在一種不安全感,“尤其一個事兒在很好的時候,他反而會變得冷靜下來,他不會那種,我這個事兒做得特牛,特什麼,他就忘乎所以了,他反而是在成功的時候,會去思考後邊隐藏的一些危機。”

近在眼前的危機是:拿了影帝,要離開原有的生活了,他有點恐慌,普通人的生活是角色養分的來源。于是他進行了一場後來被證明無效的抵抗,依然堅持去坐地鐵,被認出幾次之後落荒而逃,終于放棄。

“恐懼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東西需要你改變,時間長了慢慢你要接受。你演的片子越來越多,觀衆就越來越認識你,你就越來越不自由,越來越沒法回到正常的生活裡面,但現在的生活它也叫生活,也有的可提取,沒必要死揪着以前的小尾巴不放,因為也是無效的。”黃渤說。

徐燕是黃渤念北京電影學院時的班主任,被班裡的同學叫“燕媽媽”,是母親一樣的溫暖存在。在她眼裡,黃渤是個總能清醒認識到自己處境的人。她看着黃渤忙碌總是心疼,經常勸他:“你太累了,你歇一歇吧。”

黃渤跟她說:“我現在做到這個地步,更知道應該如何彎腰屈膝而行。”

“人得意了是挺着胸的,他知道要彎腰,他知道屈膝。人得意的樣子那肯定是趾高氣揚的,可是他不是這樣。他這句話說得我心裡真的,哎呀,我覺得這個孩子他怎麼這麼清醒啊,他怎麼那麼知道自己該如何呀。”徐燕說。

在北影同學王譯唯眼裡,班長黃渤是個永不失态的人。他們所在的2002級表演配音班有一個“扒衣服”的傳統,倒黴的對象随機被指定,同學呼啦一圈就圍上去。黃渤是唯一一個從未被扒成功的人,有一次6個女生把黃渤堵在屋裡,一個男生把門,還是失敗了。幾次飲恨之後,王譯唯煽動全班的男生,“今天你們隻要把黃渤扒了,我請全班在逸夫樓吃飯。”那是當時北影最好的餐廳。

後來的場面堪稱壯觀:黃渤在北影大院裡狂奔,一票男生在後面圍追堵截,最終還是被黃渤逃脫了。在此後的很多年和很多次,這種嘗試從未成功過。凡是班裡聚會,黃渤都穿運動褲,系死扣。

上圖:身兼主演與導演的黃渤,在現場需要随時切換身份

黃渤與攝影指導曾劍(右一)看監視器回放

上圖:《一出好戲》第一次發布會上的黃渤

導演黃渤帶領《一出好戲》衆主演,體驗“沉浸式”發布會現場“他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态。”王譯唯說,“他一直都清醒,我從來沒見他喝多過,你就想這人得有多清醒吧。他都不會讓自己的身體失控,更能去把控與他有關的周邊的一切。這是必然的。”

沙寶亮還記得和黃渤第一次喝酒的場景,兩個人在一家啤酒坊偶遇,說一塊喝點兒,沙寶亮問黃渤:“你能喝多少?”黃渤說:“看怎麼喝了,喝一宿還是喝一會兒?”沙寶亮說:“要喝一宿你能喝多少?”黃渤:“我也不知道我能喝多少,反正我能一直喝。”沙寶亮罵了一句髒話,“你牛逼,我喝不過你。”

“他喝多了你都看不出來,我是這麼多年慢慢總結出來的。其實有的時候他可能有點喝高了,但是他控制得極好,永遠不會說錯一句話。”王迅說。

黃渤覺得這種清醒和性格有關系,他不是一個冒進、張揚的人,早年帶着樂隊走南闖北,他是那個需要做決定的人。“太多的事情是由不得你性子,你必須要考慮周全,必須要看清楚事件的本相,在那個過程中你知道有太多不可抗衡、不可逆轉,你沒法一意孤行……你碰到很多阿谀奉承的人,很多讓你不清醒的事件跟人,很多讓你沖昏頭腦的事件和人,但是經曆的事情多了,可能就是這些事情都見過,再加上我性格這樣,可能就給别人的這個(清醒)感受。”

他總是能從熱鬧裡抽身而退。他和甯浩同一天生日,幾年前一起辦生日會,在工體包了一個大的房間,各自把朋友叫來,後來朋友的朋友也來了,朋友的朋友帶着朋友也來了。有人進門問:“哎,這是誰的局?”黃渤說:“我也不知道,我就進來喝喝酒,吃吃飯。”

他和甯浩到院裡坐了一會兒,回頭看屋裡一群不認識的人推杯換盞。那是一個蓦然回首燈火輝煌的時刻,他像個局外人一樣看着自己的生日會,覺得荒謬又好笑,“這個生日,這是在過什麼(笑)。”

滋長

黃渤不喜歡過生日,那是紀念自己又老了一歲的日子。他老覺得自己還年輕,直到遇到更年輕的自己。

“你想過你以後會怎樣嗎?”40歲的黃渤問20歲的黃渤。

“以後?反正我就是愛表演,有舞台就行。”20歲的他回答。

“你覺得自己是這塊料子嗎?”20歲的他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你覺得呢?試試呗。”

這是短片《瘋狂的兄弟》裡的一幕,片中40歲的黃渤遇到了20歲的自己,那是1994年,他決定來北京試試。

沙寶亮記得第一次見到黃渤,是在90年代末,他們都還在北京的各大歌廳跑場子唱歌,一起的還有吳秀波、滿江,大家都二十啷當歲,籍籍無名,青春鼎盛,未來還遙遠得很。

他去黃渤的場子玩,看到了一個極其鬧騰的人,“當時我就覺得這哥們兒跳得挺好,唱得也不錯,就是長得太一般了,就覺得挺可惜的(笑)。”

彼時的黃渤,住在郊區農民的房子裡,每天帶着樂隊趕場子唱歌讨生活,最多的時候一天趕過11場。他心裡燒着一團火,最大的夢想是出一張唱片。

北漂的生活滿是朝不保夕的忐忑,每次唱完,他都要小心注意觀衆鼓掌的方式,必須是熱烈鼓掌,如果是輕輕鼓掌,他可能就要下課了。

後來如影随形跟着黃渤的不安全感在那時悄然滋長,就像《鬥牛》裡那頭牛終于撞破圍牆,探出了犄角。“有将近七八年的時間就一直在這種不安定裡面,每天要排新的節目,排新的舞,很多時候沒有演出,很多時候你接不上場,空場的時候多了去了,經常你會有經濟的困難。”

偌大的的城市裡,夢想無比艱難。“你發現到最後實際幹的就是每天掙那幾百塊錢,甚至有的時候你沒這個錢掙。苦不是讓你沮喪的地方,就你不知道自己在幹嗎,每天就在那兒演嘛,一場又一場地演,你覺得這是無意義的事情。”

那是一種巨大的望不到頭的焦慮,他覺得自己的青春每天随着抽水馬桶一按,“刷”就過去了,排進了下水道。

他不能忍受這種從白天等到晚上的彷徨,強迫自己每天寫歌詞,見唱片公司,以一種“賴皮式的堅持”等待機會的眷顧。“就想再往下走一步,那時候就想,隻要今天我所做的這一切是有意義的,哪怕比昨天多了一點,哪怕我今天寫了一段歌詞,我覺得今天就沒白過。”

那時的駐唱歌手處境是類似的,都在彷徨地等一個不知會不會來的明天。沙寶亮還記得當時的狀态:“你處在一種貧窮的狀态下,你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你隻是在拼搏。你不知道拼搏的結果是什麼,你隻是在拼,在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做你想做的事兒,失敗失敗再失敗,就這樣的打擊……那個時候我們都是在土壤裡的一顆種子。”

家裡一直想讓黃渤放棄,有朋友勸他試試做演員,他不願意,舉着4個指頭說:“我不挺好的嘛,現在表演一場400塊錢!400塊錢!”

2000年,朋友推薦黃渤出演了管虎的《上車,走吧》,片子拿了當年的金雞獎和百合獎。他突然在演戲裡找到了另一種快樂,“我覺得好像這工作我能幹,能幹到多好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我挺喜歡它。”

那時的他已經在唱歌上折騰了太久,發現離真正想去的地方還是很遠,演戲成了那根救命稻草。“你演戲的時候,你哪怕是一個小演員,到時候你也會在那個作品裡面出現,3場戲、5場戲我也會出現。唱歌你唱不好,那個演唱會你是無論如何你都上不去,無論如何你都上不去。”

他決定換一條路試試,去考了北影的進修班,系統地學習表演,為考北影做準備。“那時候的求知欲會更強,因為心裡邊有那個不穩定感、不安全感,還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還不用說畢不畢業的問題,所以那時候比較猛。”

班裡其他同學交一個作業,他交7個。白天排練完騎着自行車回家,他腦子裡一直在想小品,越想越激動,越激動蹬得越快,經常蹬脫扣摔地上,扶起車子繼續想,突然靈機一動,有了。

王譯唯經常和黃渤一起做作業,兩個人曾經排過一個小品,叫《火老婆與水丈夫》。學校的排練教室總是被人占着,他倆就在表演系長長的走廊裡排練,不知不覺就過了12點,系裡的保潔阿姨要做最後一次清掃。那是一個有點魔幻的場景:阿姨在一邊拖地,他倆在一旁忘我地走位,激動地念着台詞,阿姨不時翻個白眼。

排練完出來,兩人點了根煙,抽幾口,黃渤來了句:“我怎麼覺得我們兩個有點像狗啊。”然後兩個人笑作一團。

王譯唯總是記得那個排練的夜晚,那是所有人的不安年代,除了咬牙努力,并沒有别的方法對抗不安。“他特别特别努力的時候,你越能感覺到他的那種想要強大、想要證明我自己的心。如果他要是說沒有那股勁兒帶着你,大家都是說,哎呀,今兒就到這兒就算了,去吃點夜宵去吧,回去歇着吧,沒有,就必須今兒就得把這東西弄完。”王譯唯說。

憑着這個小品,他倆在學期彙報表演上“滅”了同期的本科表演班,給觀看表演的系主任和老師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之後順利考上2002年的表演配音班鋪好了路。

黃渤考上北影的時候已經28歲,班裡的同學比他小很多。他迫切想要得到認可,這種焦慮在30歲達到了頂峰。生日那天,他正在拍管虎的戲,晚上去敲導演的門,一起出去喝酒。

管虎看他心情很不好,以為出大事兒了,說:“你别鬧啊,什麼事兒咱們可以解決,咱這都拍一半了,你不拍要走啊怎麼着?”

黃渤說:“沒事兒,就是過生日叫你喝兩杯,30了,青春沒了。”他曾經勾畫的30歲時應該做到的事,好像什麼都沒做到,唱歌和演戲都沒什麼起色,未來還是遙不可期。

他仿佛又回到了駐唱時的日子,隻能用事情把日子填滿。沒戲拍的時候,就帶着班裡男生在家裡做彩鈴賣錢。徐燕和王譯唯都記得那個場景,牆上挂一條棉被隔音,黃渤對着淘來的破麥克風用青島話或别的方言說,“小哥,來電話了!小哥,來電話了!”錄完以後,他用兩個指頭操作一台破電腦,做一些簡單的剪輯,“3塊錢一條,可火了,我記得他那第一次掙了多少錢,掙2000多吧。”王譯唯說。

“他為什麼在一直不停不停不停地給你出新的東西?第一可能是他的樂趣,他腦子不轉他難受。第二就是他怎麼養成他腦子不轉難受的習慣呢,可能就是早期演出留下的不安全感,你得不停地學新花樣學新歌,老闆才會讓你唱。”王譯唯說。

畢業的時候,黃渤和王譯唯拿到了班裡唯二的留校任教名額,黃渤同時還收到了一個電影的邀約。那是一個快樂又痛苦的抉擇,電影要去重慶拍,拍攝時間和入職培訓時間沖突,他隻能二選一。

當時,中國的影視行業資源稀少,全北京沒有幾個劇組,那個邀約來自一名27歲的年輕導演,比較之下,留校任教似乎是個更穩妥的選擇。黃渤坐在王譯唯家的沙發上,她問他,“你是不是特别想去那個電影啊?”黃渤縮着下巴不說話,那是他糾結猶豫時的表現。

漫長的糾結之後,他最終決定接拍那部電影,放棄留校。“他是想演戲的,這是他的目标。他肯定不是說我來電影學院讀書,我最後當個老師,肯定不是這種目标。”王譯唯說。

畢業那年夏天,黃渤收拾行囊,奔赴炎熱的重慶,像奔赴命運一般。

那部電影在2006年夏天上映,名字叫《瘋狂的石頭》。

悖論

黃渤一直往前走。

從《瘋狂的石頭》開始,20歲想要得到的認可和成功,他在之後的人生裡盡數得到。他和心裡的那頭牛不斷周旋,不斷攀上更高的山峰。可是生活永遠談不上通關,成名之後他不得不面對人生的得失悖論,那并不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也許是回憶的濾鏡,年輕時的境遇裡,有很多現在想來讓他忍不住微笑的快樂:趕場子的路上,他總能看到穿着晚禮服的女演員坐在摩托車後座,裙擺在風裡飄揚,于是心情也飛揚了起來,一起奔向下一個場子。

每天表演完,在昆侖飯店對面喝瓶啤酒吃個串,放串的籃子旁邊有老鼠在打轉,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吃。最盼望的是城管趕來,小販一卷爐子跑了,他們拿着沒付錢的串,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為了省錢,他練出了火眼金睛,能根據車燈的形狀和高低位置判斷迎面而來的是面的還是夏利,或是桑塔納,面的最便宜,10塊錢10公裡,其他車要貴不少,判斷車型之後再決定擡不擡手。

聊起這些的時候,黃渤妙語連珠,逗笑了屋子裡所有的人,那是兩個多小時采訪裡的華彩時刻,疲憊的他突然來了興緻,像是一個沉悶的瓶子打開了一道縫,露出影影綽綽的光。

他的神态讓人想到作家珍妮特·溫特森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裡寫過的一句話:“快樂是個屬于成年人的詞兒。你不必去問一個孩子他是否快樂,你能看得出來。成年人談論快樂,是因為他們大多都不快樂。”

吳秀波在去年接受《人物》采訪時曾回憶過駐唱的那個年代,“那個時候,所有年輕人的心是真正年輕的,是真正不思退路的,是真正勇敢的,是真正如沒有枷鎖般兩人對立,好壞不分的。”

黃渤說:“我挺慶幸自己有那樣一段青春的,不管不顧,我們真的就是一幫人,為了自己的理想也好,愛好也好,夢想也好,組到一塊,自由地,當然也面臨壓力,但是天南海北的,從南到北的,各個地方去演出,有悲傷,有喜悅,有憤怒,有各種,挺好的,我覺得那是一個青春該有的樣貌。”

那個時代無可挽回地逝去了。現在的黃渤已經不是徐峥口中那個快樂的小青年。人到中年,生活千頭萬緒,他被卷入生活的巨大邏輯裡,無法脫身。

他越忙碌,越孤獨。“外表的繁忙跟内心的孤獨有時候是并行的。越忙活,越不得不去做一些東西的時候,挂在齒輪上開始轉的時候,反而有這種(孤獨感)。”

忙到透不過氣的時候,他想找一個小島,碧海藍天,躺在沙灘上,畫個畫,潛個水,但密集的日程裡找不到這種奢侈的空隙。

經曆過親人和朋友的離世,他感覺到了時間的殘酷。看着家人,他偶爾悚然一驚,那個人怎麼一瞬之間就蒼老到這個地步?“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的,你早晚都會走到這一步,這些年你要怎麼過?”

“有很多的客觀事實是你接受與不接受,你希不希望它到來,它都會如期而至。你能掌握跟控制的,就是你自己接受它跟面對它的态度,能夠調整的也就是這麼大的餘地而已。”他說。

某種程度上,也許是他自由地選擇了這種不自由,“也想放松,想不管不顧,你什麼時候都想,但是你沒用啊,你到了這個時候你是個成熟的人,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

最後的最後,他不得不和生活裡無解的困境和平共處。就像《鬥牛》的最後一幕,一身蕭索的牛二坐在懸崖的石頭上,背後是那頭相依為命的奶牛。他轉身看着牛,像看着自己的一切,說:“别害怕,什麼都會過去的。”

他隻能從生活的罅隙裡尋找快樂。在太平洋的小島上,有一次拍戲拍到了早上才收工。那是一個日出時刻,太陽從海平面上跳出來,孤島的日出壯美輝煌,很多人在車上疲憊地睡去,曾劍抱着相機跳下了車。他以為隻有自己注意到了日出,但遠遠地,他看到了黃渤一個人在海灘上舉着手機拍照的背影。

認識黃渤很多年的甯浩總是記得和黃渤遊泳的場景。在海南,在很多地方,黃渤撲到水裡,青島人有很好的水性,“那個時候就是他自個兒,他也不是什麼明星,也不是演員。很簡單,很快樂,沒有任何身份,隻是一個在水裡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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