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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機關裡的脫口秀演員

時間:2024-10-22 03:20:03

北京三裡屯的周末從不缺熱鬧。6月悶軟的夜風鼓噪人心,也順便燙熱了老書蟲咖啡館的開放麥場子。36歲的郝雨浸在舞台中央的一束光中。這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背微駝着,運動t恤罩不住一圈安逸的肚腩。他笑稱自己,“小型羅永浩”。

他佝着腰、嘎啞着嗓子擠兌丈母娘。“微信讓老年人重回社會前沿,每天堅持轉發各種謠言:國務院最新消息剛剛曝光!中央絕密内幕删前速看!”他潤了潤嘴唇,松弛、不屑,底下呼啦笑成一片,他等待着最佳抛梗點,“咋滴,中國老太太都讓國家保密局返聘啦?”近100人的場子裡,每隔15秒笑成一浪一浪。他披浴着笑聲,露出一個賊壞的笑。

他口中的段子場景從微信群到菜市場,從地鐵站到餐桌,零星透出這是一個為生活所困、口無遮攔的中年胖子——這是脫口秀舞台常見的人設,像美國脫口秀大師路易CK,一個帶着女兒賣慘的碎嘴中年男人。一切都包裹完美,他幾乎沒有露出過自己身上另一個角色的馬腳——一個已經在國家機關待了10年的公務員。

離開三裡屯的夜色,周一到周五白天的郝雨,是貨真價實的機關幹部。演出結束的第二天,他與《人物》記者相約在一家星巴克見面。從二環一座100多年曆史的大院走出來的他,襯衫紮進褲子,露着黑色的皮帶。“公務員夏季着裝規律,淺色襯衫搭深色褲子。”他說。他走路習慣性微佝頭,像一個年輕同志向領導打招呼的姿态。他很少運動,不太能吹風,也不敢喝冰水。

期間他接一個工作電話,“姐,是我錯了,沒及時回複您”,看電話那頭不依不饒,嬉笑到,“再不行我給您跪下了”。在機關,他負責安排會議、組織調研、服務領導,在同事眼裡他是那個逢人打招呼,叫得上保安到食堂師傅名字的郝哥。領導曾經給他的評價是,性格好、善良。

和多數公務員一樣,他發朋友圈很謹慎,3年隻3條,因為那是“理性社交圈子”,領導、同事、朋友都擠一起。而在“郝雨沒話說”的微博上他活躍得多,不時發布新編的小段子,脫口秀演出信息,與喜劇人黃西、東東槍等人的合影。如今每周中有兩天,他在北京幾個脫口秀開放麥場子裡來回奔波,報酬低到“相當于不計報酬”。郝雨常在單立人喜劇和幽默小區俱樂部表演,在幽默小區老闆Tony看來,郝雨身上有一種強表達欲,但人又很溫和,從不當面反駁别人。

一邊是嚴謹的公務員,一邊是混不吝的脫口秀演員,兩種角色在同一個身體裡沖撞。謹慎與戲谑在他身上留下的兩種痕迹,甚至可以追溯到15年前,他身份還是“嘻哈歌手”時。

眼下這一過往已變成段子——開放麥裡他問現場有誰聽過《大學生自習室》,兩三隻手猶猶豫豫地擡起。“感謝這幾位中老年朋友!大周末的不和子女團聚還跑來看我。”郝雨一臉嬉皮。而在隻有7900萬網民的年代,這首調侃大學生自習室裡占座、吃瓜子、情侶約會的rap,被做成flash,網吧、理發店四處轟炸,風靡一時。紅了有幾個表現:歌手比賽找上門,他與張傑、沙寶亮同台演出;環球唱片要簽他;相聲大師姜昆邀請他,一起上春晚。

當歌手、上春晚,野心一個比一個大。他原本的夢想——畢業考本校哈爾濱工程學院研究生,倒成為最保守的選擇。

對于五花八門的選項,作為東北國企領導的父母反應是“都吓着了”。過慣了體制内安逸的生活,評判一切的标準是,“這個東西對你未來生活有什麼保障”。比較一圈,合同裡無法提供未來的歌手被劃去,而上春晚成為本校保研的交換條件,若能上春晚,希望學校把他作為特長生保研。

歌中嬉笑怒罵,但現實生活裡,郝雨性情軟綿。談話時并不盯人眼睛,凡事愛用商量口吻,“你覺得呢?”在Tony看來,郝雨過于小心翼翼了。在妻子尤青眼中,聽到表揚時,郝雨還會露出害羞的神情,說“哎呀你别這樣”。

當年父母為他選擇未來,郝雨沒有太多抗争。這或許與成長經曆有關,“不”字開頭,先否定,是父母的教育方式,一直延續至今。他坦言,“内心深處認為自己做不好事,所以父母容易說服我。”當年,父母對他當歌手的評價是,眼高手低、胡思亂想。

以此次選擇作為基礎,幾乎奠定了後面人生的基調。多年後常被問起少年成名,為何沒有拼出未來,都能複盤至此。而後來的故事是,春晚節目三審被拿下,他考取了姜昆的研究生,在文化部下的中國藝術研究院讀研。

2008年畢業後,他考進了中國文聯,聯絡服務藝術家。出差時叫藝術家們吃早餐,甚至是送餐進房間,在電梯口等領導,開會、寫材料,他忙得像個陀螺。而晚上,他一個人跑去各式劇場、影院,吮吸着北京城裡新鮮的戲劇血液。各種創作沖動在夜裡流淌,“一個超市收銀員過着行屍走肉的生活,有一天一個客人激怒了他”,“一個人死後靈魂出竅看周圍一切”,這些饒舌歌詞都隻起了個頭,就腐爛在心裡。

他感覺到自己的擰巴、做作,“感覺自己再沒有特别想表達的,也不知道作給誰聽,你看你有了個穩定工作,還整天看不慣這個瞧不上那個,沒有意義嘛。”也是在這一年,他發現沒有系統學過音樂,無法獨立制作音樂,在嘻哈圈藏龍卧虎的後輩前會露怯。在battle的現場,他感到荷爾蒙不再,聽不懂那些狂躁的意識流曲風。以緻今年4月《中國有嘻哈》第二季《中國新說唱》來找他時,他沒猶豫就拒絕了,“隔那個時代太遠了。”

生活也一地雞毛。2013年他從文聯調到了另一個國家機關部門,第二年有了小孩。兩夫妻謀劃着買學區房,賣掉現在的,付完首付還需貸款兩百多萬,每月7000塊的工資常常不夠用。妻子曾說要學習理财,他調侃,“每月還了債就不需要理了。”最缺錢時,他還賣掉最愛的原版漫畫、玩具,拿到那兩萬塊錢時,想起馬三立一個形容窮的段子:大風吹來,紙片飛舞,或許它不是錢,但不許咱不踩一下。

生活的無奈被他寫進歌詞裡,“我的歌迷問我什麼時候複出,我的媽問我什麼時候提副處。”微博裡他吐槽,“望着鏡子回顧這些年的生活,發現自己的确在不經意間學會了諸多年輕時不擅長的事兒——比如長時間的歎息和經常性的苦笑。”

生活需要出口。他天性裡的戲谑勁還一直保持着,尤青常被他逗得樂不可支。一群人等菜,終于上來一個拍黃瓜,郝雨接話,“菜上齊了,趕緊吃吧。”他給她發圖片,滅火栓的滅字少了一橫,成了火火栓;買一瓶甘蔗汁,上面寫不添加蔗糖……這種發現日常荒謬的能力,符合脫口秀演員氣質,2013年,老朋友單立人喜劇創始人石介甫告訴他北京也有脫口秀場子了,他激動得失眠。在郝雨看來,脫口秀演員和嘻哈歌手很像,生活不得意,到處受打擊,但又敏感、有強烈表達欲。但那個時候,他已經不玩說唱了。

自兒子上幼兒園後,他獲得更多自由,進入了脫口秀的癡狂狀态。尤青甚至以為他出軌了,整天抱着手機絮絮叨叨。打開一看,存一些誰也看不懂的隻字片語,稱之為靈感。有時洗碗還戴着耳機,掐着秒表算一個段子時長。之前上班他愁一路靠什麼打發時間,現在反覺不夠用。“像咱倆這種就是浪費時間,因為我現在沒法想段子了。”他正色看着記者。

生活中一切負面情緒被吸住,制作成段子,家裡老人的唠叨、地鐵上遭遇的不快,煩惱被喜劇暫時遮蔽。他模仿兩個脫口秀演員的對話,“聽說你結婚了?”“對啊!”“恭喜恭喜,寫沒寫個段子?”“沒啊!”“那婚白結了!”

這種癡迷還體現在好勝心上,單立人喜劇創始人石介甫回憶,今年郝雨參加一個脫口秀大賽,他一個勁撺掇前任冠軍們分析戰略戰術。比賽前夜他喝紅牛扛着,拒絕朋友聚會,低頭猛搗鼓段子,曆經3次大改。“像準備奧運會一樣。”當他提出要去拿冠軍時,其他隊友卻說,“我們隻是去交流一下啊!”郝雨反思自己為何對赢這麼渴望,“往往是從小沒有得到過認可的人,就在想辦法,比方語言能力比較好,就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求認可。”脫口秀能反複試錯、練習,這成為他培養自信的模式,“在越來越熟時,就不那麼慌張了。”

在北京二環的機關大院裡,民國風格的小洋樓上爬滿綠色,竹林清脆作響。郝雨每天中午都會像大多數公務員一樣,在院裡散會兒步。不同的是,他腦袋裡常常在構造一個荒謬的結論,想着如何去論證。“99%的脫口秀演員都是在散步時蹦出段子的。”他會把想法迅速用手機錄下,很少關心路上有沒有人。

而機關辦文娛活動時,郝雨也會上台講脫口秀,甚至在食堂吃飯時也有同事讓他講段子。領導們知道那是他的愛好和特長,但郝雨感覺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這是你的愛好,做着玩可以,但你不能搞太大,不能影響工作。”

同樣是寫作,寫調研報告與寫段子,對他來說難度完全不同。“公文難寫。”他的辦公桌上擺着不少寫作材料,每次他都要查閱大量資料,才進入語境,他坦言背好社論文章才能言之有物。他寫的報告也曾獲得大領導的批示,“當然很高興”。但比較起來,他感到脫口秀更容易寫。辦公室另一頭的書櫃裡,塞着幾本關于喜劇寫作的書,他已翻得透爛。“我好像在把人逗笑這件事上更有天賦。”他曾在舞台上每講一句話底下就笑一次,“感覺自己像上帝,能控制笑聲,控制世界。”

然而,他的脫口秀段子裡,很少有與工作相關的。他覺得相關段子不敢輕易下筆,“一個事情,老百姓可能見到的是霧霾得關停工廠,我們可能考慮的是停工導緻下崗等社會層面的問題。”見到背面和深遠處,段子也得更透徹,“太難,還差點沉澱。”

在幽默小區俱樂部老闆Tony看來,好的脫口秀演員身上有股原始力量,反叛、性格有爆發力。“一個人從小到大受到組織和國家意志的培養,再有點反叛都是往回找。優點可能是人生閱曆和視野更廣闊,但自我閹割往往嚴重,這對當好脫口秀演員是不利的。”

有粉絲曾提醒他,還有3年時間,一過40歲,想幹嘛也很難再有勇氣。他一直把這些話記在心上,也有心追求理想。但在現實裡,被喜劇遮蔽的煩惱還在,他也必須面對責任。買房子時,“父母的棺材本”給他作了首付。到現在父母也還不知道他在玩脫口秀。因國内沒有做脫口秀兌現的途徑,他一直不敢冒險轉型。“這時候誰能救我,中一張彩票可以,500萬,啪放在這,房貸還了,爸媽能老有所依,孩子不至于因你挨餓。”他兩眼一瞪,不像說笑話。

郝雨回憶裡有這麼一天,晚上連續趕3處脫口秀場子,每處相隔一兩公裡,不會騎單車的他,隻好呼呼啦啦跑起來,“你在30多歲的軀殼裡,感到自己在衰老,但你向前沖,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感覺自己是幸福的,好像又回到了18歲,這感覺好得讓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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