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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姐的金像獎杯

時間:2024-10-22 03:18:33

舞台上的燈光有些刺眼,楊容蓮(Pauline)接過由成龍頒發的金像獎專業精神獎杯時,她甚至能感覺到燈光帶來的灼熱。

一年一度的金像獎頒獎典禮正在香港文化中心舉行。此刻,楊容蓮穿着一套量身定做的深玫瑰色西服,化着紅唇,戴着成套的珍珠項鍊、耳墜和手镯。在香港電影業三十年,69歲的茶水工楊容蓮第一次打扮精緻地站在聚光燈前,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掌聲。

茶水工(香港人稱呼為“茶水”)獲得金像獎在37年的評選中從未出現,盡管這個職位在香港電影界比金像獎本身的曆史都更加久遠。專業精神獎的設立也很近,1990年開設,旨在表彰對香港電影工業有特殊貢獻的、資曆較深的著名演員和幕後制作人員。過去獲得這個獎項的包括導演、研究香港電影史的學者、化妝師、燈光師……

3個月前,組委會安排藝人阿Sa和張繼聰告知楊容蓮得獎,正在茶水間工作的她聽後一直擺手,“輪都輪不到我啦”,堅信是劇組的整蠱。楊容蓮原以為,隻有職稱裡帶着“師”的人才有站在領獎台上的資格。

獲獎當晚,記者們争着将麥克風對準這位不常出現在鏡頭前的茶水,問她“入行最難忘的一部戲是什麼”,“獲獎的感受是什麼”。她在腦海中迅速回憶起跟過的那麼多部戲,但真正記得名字的還是太少了,隻能想起最難忘的是梅豔芳和劉德華共同主演的一部。有人問,“是不是九一《神雕俠侶》”,她恍然大悟,“是啊,就是這個。”

楊容蓮是廣東新會人,1965年,16歲的她剛生下女兒甘靜芳,就和病重的父母經由澳門偷渡來港,那時剛剛結束“三年困難時期”,大批廣東和臨近地區的平民,在貧窮和饑餓的逼迫下,背井離鄉湧入香港,楊容蓮就是其中一員。那時香港奉行相對寬松的移民政策(抵壘),成功偷渡入境的内地人,隻要不被抓到,到達市區後,就可以在香港居留。

1989年,楊容蓮在服裝助理唐萍的介紹下入行,初時也是服裝助理,因為無法寫下每一場戲哪個演員穿什麼服裝,靠記性易出錯,無奈之下,她在第二年轉做茶水,為演員和劇組的工作人員準備飲料,也幫忙做些雜事。

在香港,片場裡供應的茶水一般包括咖啡、奶茶、茶等,開拍前,楊容蓮要沖泡好熱的或者凍的不同飲料,裝在每個人的大号保溫杯裡,杯子上貼着手寫的人名卡片。茶水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一場戲裡每個崗位工作結束了就可以回家,但茶水需要一直在現場,等待整場戲拍完。

拍攝九一《神雕俠侶》時,她做夢都沒有想到,一場戲可以連續拍七天七夜,她太困了,甚至連上前打望一下正在拍戲的劉德華和梅豔芳都失去了興趣。

對剛剛在港立足的楊容蓮來說,生存是最重要的。唐萍為她謀得服裝助理的職位時,她不過是想換一份輕松點的工作,卻沒想到一做就是30年。

今年5月,香港已迎來初夏,天氣潮濕悶熱,在電視劇《多功能老婆》的拍攝現場—一間酒店的宴會廳見到楊容蓮的時候,她穿着大碼t-shirt和休閑褲,踩着一雙平價運動鞋,拎着裝滿水杯的紅色籃子,在片場裡踱步,小心地避開可能會入鏡的地方。

一場戲結束,工作人員各自休息,但副導演還忙着檢查畫面,楊容蓮拿出貼有“副導演”卡片的水杯,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飲唔飲水啊”(粵語,“喝不喝水啊”),聽到“好啊,唔該(粵語,‘謝謝’)”,她随即擰開杯蓋,遞過去,等對方喝完後接過水杯,再蓋上。這是楊容蓮多年的習慣,她總是盡量為工作人員節省最多的時間。

走累了,楊容蓮就在遠離拍攝區的簡易茶水間裡休息一陣,加滿空杯。初入行時,制片給她的任務隻是照顧導演和演員,但她“做壞了規矩”,劇組的每個崗位都是她的照顧對象。倘若劇組裡有人患了痛風,楊容蓮還會回家問遍親戚朋友,煮什麼樣的湯可以緩解,依樣煮好帶去片場。

茶水工在香港僅有10個左右,楊容蓮資曆最深。她現在也負責教剛入行的年輕人,但很多學徒做了大半日後就走了,他們質問楊容蓮,“為什麼不是我沖好了飲料,這些人自己走到茶水間裡拿呢?而要我送到片場?”楊容蓮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剛入行時心裡的别扭,斟茶遞水的工作也曾讓她“好不舒服”。

在片場呆久了,楊容蓮的想法慢慢改變,“例如導演和演員還有攝影組,沒有時間出來拿水,你是需要斟水給他們喝的,而且他們手上還抓着東西……你走過去幫他們把蓋子打開,他們才空出一隻手咕咕咕喝水。”

與楊容蓮一起喝早茶,她從來沒忘記給空了的杯子加滿茶,她一邊斟茶一邊說,“雖然我是斟茶遞水,但是斟茶遞水也是一個職位。所以最重要是自己不要小看自己。”

對楊容蓮來說,識字才是做茶水最難的地方。杯上的卡片是子女們幫忙寫的,入行時,大女兒甘靜芳教她識字,熟悉片場的職務名:導演、劇務、場記……她仍然學不會寫,隻能辨認。每個人喜歡喝哪一種飲料則是憑記憶記住的。

甘靜芳印象最深的是媽媽第一次“拍西片”,“雖然現場有翻譯,但沒理由茶水也要翻譯,我們就一個個教她什麼是coffee、什麼是tea。”帶她入行的唐萍說,“Pauline很努力識字,與劇組有關的這些,她現在幾乎都認識。”

影視作品是合作的藝術,楊容蓮看起來做的是與内容最無關的一個。遇到需要離開香港拍攝的戲份,出于節省開支的考慮,茶水總是被率先舍棄的崗位,楊容蓮說,幾乎不會有人帶茶水出香港,她也僅僅在十幾年前馬楚成導演《幻影特工》時去了一次馬來西亞。

比起初入行兩三年“不舒服”的感受,楊容蓮在這一行呆得越久,越不想離開。她喜歡拍愛情片和家庭戲,最不喜歡武打片,“因為有時候真的會受傷,很心痛”。她最喜歡的電影場面是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着飯。

對楊容蓮來說,電影的意義是集體,是一個充滿人氣兒的地方,“以前我就見海多過見人,現在讓我見人多過見海,當然開心,還可以全香港新界到處去。”她還在這裡學會了和人溝通。拍攝的間隙,攝像主動走到楊容蓮身邊,和她聊起叉燒包的做法,片場裡每個人都熟悉她的名字,閑時就和“Pauline姐”聊家常。

楊容蓮年近古稀,但身體硬朗,說話字字有力。香港電影圈來來去去都是熟悉的面孔,楊容蓮照顧他們就像照顧家人一樣自然,和他們呆在一起,從沒有過不想開工的念頭,也沒想過退休,“什麼時候沒有人找我,我就什麼時候停下來。”

事實上,茶水不是一份穩定的工作,不受雇于電影公司,相熟的劇務打電話通知新電影開拍時,工作才有了着落。一個茶水一年一般跟兩三部戲,收入以開工時間計算,每天1100港币,平均下來一個月不到一萬港币。

90年代後期,香港電影呈現頹勢,至2005年,港産片的數量急劇下跌,從一年超過200部下降到僅50部上下。楊蓉蓮一度一年都開不到一部戲,隻好轉行,做清潔工,洗碗工,齋棚煮齋,換了好幾份工作。但當以前熟悉的電影劇務打電話來說“有工開”,她立刻放下自己手邊的工作,回到電影業。

港産片的數量至今維持在50部上下,但與内地合拍電影卻年年增長。楊容蓮看到很多曾經離開香港電影的人又回來,越來越多年輕人成為她的同事,她為香港電影的未來由衷地高興。她說,“電影是有前途的行業,它養活了好多人。”

在她的獲獎視頻中,吳鎮宇笑談,“以為每一個茶水都叫做Pauline,她已經成為茶水的代名詞。”Pauline這個英文名是1992年拍攝《哥哥的情人》時一位制片為她起的,片場裡叫的多了,漸漸成了習慣。

金像獎頒獎儀式上,成龍特别感謝大會,因為有了這個獎,令所有演員知道Pauline姐真名叫作楊容蓮。他說,“電影拍攝時你可能不會發現這個人,但當我們休息的時候,如果她不在身邊,大家都會喊救命。”

楊容蓮并未受邀參加頒獎典禮結束後的晚宴,這個香港電影業用來懷舊和慶賀的夜晚,她似乎仍然站在門外。

走出香港文化中心,維港兩岸的高樓燈光熠熠,這裡遊客衆多,沒有人為她駐足,楊容蓮一個人走向來時的巴士站,家遠在30公裡外的屯門。她想,得趕緊回家休息了,第二天還要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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