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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入幕時期的心态新探

時間:2024-11-08 11:05:15

徐渭擅長作四六、劄、啟,做記室期間,負責起草胡宗憲的絕大部分文書。他不但在軍事方面有所造詣,而且對《籌海圖編》《紀效新書》等軍事著作中的觀點也有貢獻,還是“越中曲派”之祖,與湯顯祖并列為明代戲劇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南詞叙錄》也是其入幕期間所作。從袁宏道所作《徐文長傳》開始,解讀徐渭創作心态時,都特别重視分析“瘋癫”對其創作的影響,并認為徐渭的精神異常正是胡宗憲殊加優禮和之後受牽連入獄導緻的巨大心态落差的結果。可是,正如袁宏道在《答陶石篑》中所說,袁傳雖塑造了理想的徐渭形象,“大足為文長吐氣”,然而卻“不甚核”,是不能完全采信的。那麼,在這段對創作有重要影響的入幕期間,徐渭的心态究竟如何呢?徐渭、胡宗憲二人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呢?細讀徐渭存世作品中的信劄、序文等内容,從《鹿表》的效用與谄媚的歸罪、胡宗憲重沈輕徐和胡徐信任危機三方面入手,似乎可以進一步窺見徐渭入幕期間心态的微妙之處。

一《鹿表》的效用與谄媚的歸罪

後世大量以徐渭為主角的民間故事中,取材于袁宏道《徐文長傳》的“胡宗憲禮遇徐渭”情節是重要内容,均把胡宗憲對徐渭的賞識描述為從欣賞其文詞開始,到寫《代初進白牝鹿表》時則達到頂峰。可以明确的是,寫《鹿表》至少是徐入獄原因之一。徐渭的老師俞憲在《盛明百家詩·徐文學集》的序中感歎其因文得禍:“初生之輝赫黉校也,予實助其先聲。及後聲聞台省、聲聞都撫、聲聞館閣,則生自有以緻之。不意竟以《白鹿》一表,心悸病狂,因之罹變系獄。”(文中僅注頁碼的材料參《徐渭集》,中華書局,1983,1355頁)胡宗憲第二次入獄,彈劾原因确有獻祥瑞、谄媚,并牽連了幕僚。但徐渭所寫《鹿表》其實隻是改變了胡的叙述策略和語氣,以表的形式陳述軍事進展。獻表時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三月,閩地寇亂嚴重,胡處境堪危。《明史·胡宗憲傳》載:“新倭複大至,嚴旨責宗憲。宗憲懼得罪,上疏陳戰功,謂賊可指日滅。所司論其欺誕。帝怒,盡奪諸将大猷等職,切讓宗憲,令克期平賊。時趙文華已得罪死,宗憲失内援。”而徐渭雖早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就曾幫胡拟文,但作罷立刻離開。《畸譜》就載:“季冬,赴胡幕作四六啟京貴人,作罷便辭歸。”(1328頁)相關資料記載都很清楚,是胡宗憲主動進祥瑞。《明史·胡宗憲傳》載:“見寇患未已,思自媚于上,會得白鹿于舟山,獻之。帝大悅,行告廟禮,厚赉銀币。”後來胡還特意召回徐,令其再寫《代初進白鹿賜寶鈔彩段謝表》《代再進白鹿表》《代再進白鹿賜一品俸謝表》。徐渭對寫表的态度并無記載,但在為收錄了相關表的文集所作序言《幕抄小序》中,記下了自己的心态:“韓昌黎為宰相,作《賀白龜表》,亦涉谀。其《谏迎佛骨》則直。人不能病餘,其以此也夫!”(536頁)徐并不願意谄媚。而胡在自辯時,有推诿責任的傾向。《明史·胡宗憲傳》載:“宗憲自叙平賊功,言以獻瑞得罪言官,且讦汝正受贓事。”當時的記載中,胡去世後,谄媚的責任都歸在了徐渭身上。

徐渭像

二胡宗憲對待徐渭的态度

雖然徐渭的文章對胡宗憲不無幫助,世宗也曾盛贊,但沒有任何資料顯示此後徐的待遇有變。徐在寫表後反而有反複出幕又被召回的記錄。而寫《凱歌》贊美胡宗憲軍功的沈明臣,卻被胡提拔到與徐同樣重要的位置,禮遇也相同。

其實當時四六很受贊賞,徐渭也因之出名。根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詞林》“四六”條載:“雖骈偶馀習,然自是宇宙間一種文字……本朝既廢詞賦,此道亦置不講。惟世宗奉玄,一時撰文諸大臣,竭精力為之,如嚴分宜、徐華亭、李餘姚,召募海内名士幾遍。争新鬥巧,幾三十年……鼎成以後,概諱不言。然戊辰庶常諸君,尚沿馀習……此後遂絕響矣。又嘉靖間倭事旁午,而主上酷喜祥瑞。胡梅林總制南方,每報捷獻瑞辄為四六表,以博天顔一啟。上又留心文字,凡俪語奇麗處,皆以禦筆點出,别令小内臣錄為一冊。”而徐渭“少慕古文詞”,有文名,入胡幕後卻并未立刻得到重視。陶望齡《徐文長傳》載:“胡少保宗憲總督浙江,或薦渭善古文詞者,招緻幕府。管書記……表成,召渭視之。渭覽罷,瞠視不答。胡公曰:‘生有不足耶?試為之。’退,具稿進……乃寫為兩函,戒使者以視所善諸學士董公份等,謂孰優者,即上之。至都,諸學士見之,果賞渭作。表進,上大嘉悅。其文旬月間遍誦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寵禮獨甚。”(1339頁)《抄小集自序》也談及寫《白鹿表》的原因:“夙學為古文詞。晚被少保胡公檄,作《鹿表》。已乃百辭而百縻。往來幕中者五年。卒以此無聊,變起閨閣,遂下獄,諸所戀悉捐矣。而猶購錄其馀稿于散亡……蓋所謂‘死且勿顧’。奪其所愛,而還之于既去……”(537頁)就是說胡宗憲對徐渭實際上經曆了未關注、半信半疑到任用的過程。胡不很重視文章。陶望齡特别在《徐文長傳》中提出:“公故豪武,不甚能别識。”徐渭自己也在《自為墓志銘》中提到,初入幕時待遇不過是“等布衣”(638頁)。

沈明臣是山人。山人可以入幕,幕僚卻并非都是山人。當時山人被鄙視,《萬曆野獲編·山人》“山人名号”條載:“山人之名本重……數十年來,出遊無籍輩,以詩卷遍贽達官,亦謂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之近歲。”馮夢龍《挂枝兒·谑部》“山人”條的評價則相當惡劣了:“孔子歎‘觚不觚’,餘悲夫山之不山,而人之不人。”而山人身份實際有标志,并不是自稱山人就被認同為山人的。陳鶴病愈,重新參加社交、明确做“山人”之前,辭官,并穿上服裝。徐渭《陳山人墓表》載,陳鶴“愈而棄其故所受官,着山人服,乍出訪故舊”(640頁)。沈明臣是穿“山人服”的,也一直作為詞臣遊幕,與徐完全不同。雖然徐後來也有“青藤山人”之号,但大部分時間自稱“處士”,别人提及徐渭稱呼也相同。徐在幕府期間更從未以山人自居。徐渭雖未明說,實際上表現出了與沈的身份區隔。對胡宗憲将自己與山人同樣對待,徐渭有相當傷感的叙述,認為自己處于“不顯不隐之間”。《抄代集小序》載:“古人為文章,鮮有代人者。蓋能文者,非顯則隐:顯者貴,求之不得,況令其代;隐者高,得之無由,亦安能使之代。渭,于文不幸,若馬耕耳,而處于不顯不隐之間,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又,今制用時義,以故業舉得官者類不為古文詞。即有為之者,而其所送贈賀啟之禮,乃百倍于古,其勢不得不取諸代,而代者必士之微而非隐者也。故,于代,可以觀人,可以考世。”(536頁)胡宗憲沒有将文書之才與詩歌之才區别對待,是令徐渭失落的。徐不入幕也能教書為生,所以總是想要離開。《自為墓志銘》載:“等布衣,留者蓋兩期,贈金以數百計……人争榮而安之,而己深以為危。”(638頁)《狂鼓史》提及,宴會中有人獻上鹦鹉,祢衡被要求賦鹦鹉,認為自己被用來娛賓。這正反映了當時胡對待徐的态度和徐的想法。而不光是态度,徐、胡還有其他矛盾。

三勸谏與酬勞:胡徐信任危機

胡宗憲、徐渭之間還存在信任危機。徐生病家居,胡不斷派使者前去查看。徐寫信辯解之後,胡還是懷疑徐裝病,不斷派人。于是徐在《謝督府胡公啟》後又寫了《奉答少保公書》:“渭前疾稍增,夜中驚悸自語,心系隐痛之外,加以四肢掌熱,氣常太息。每因解悶,少少飲酒,即口吻發渴。一飲湯水,辄五六碗。吐痰,頭作痛,盡一兩日乃已。志慮荒塞,兼以健忘,至于發毛,日益凋瘁。形殼如故,精神日離。”(458頁)有研究者認為徐渭是真的病了。其實描述大多隻是信劄中的套話。徐回避胡,胡懷疑徐。這樣嚴密控制,似乎也是徐掌握了機要卻想出幕的表征。《祭少保公文》中,徐則直接表現了在幕中時的一些不滿:“公之律己也,則當思己之過;而人之免亂也,則當思公之功。今而兩不思也,遂以罹于兇……公之生也,渭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于始;今其殁也,渭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于終。蓋其微且賤之若此,是以兩抱志而無從。”(658頁)“兩抱志而無從”,這才是徐在幕中時經常離開的原因。

而通常用來證明胡禮遇徐的資料是《酬字堂記》。徐渭頻繁出幕,胡感受到了徐的不滿:“公曰:‘我愧晉公。’”《酬字堂記》:“鎮海樓成,少保公進渭曰:‘是當記,子為我草。’草成,以進。公賞之,曰:‘聞子久僑矣。趣召掌計廪銀之兩百有二十,為秀才廬。’”(612頁)徐渭接下了錢,卻表示:“傥用福先寺事,數字以責我酬,我其薄矣,何侈為!”該記寫于嘉靖四十年(1561),六百四十七字,折合每字酬勞約白銀三錢四分(約等于人民币一百三十元)。建鎮海樓、寫記是重要的事,結合胡宗憲當時為各種事務開出的酬勞看,這個數額并不大。根據朱國桢《湧幢小品》卷一八“文冗長”條載,“福先寺事”應是徐渭對字“文長”的自嘲:“文之長短疏密,各有體制。皇甫湜為裴度作‘福先寺碑’,至三千言。其冗長,亦已甚矣。事未必真,蓋後人欲誇潤筆之多。而曰:‘字,三缣。何遇我薄!’則其态可知已。凡讀古事當以時論,以理推。”徐渭表現出不願繼續奔波的意向。胡為徐造房、聘妻,《謝督府胡公啟》載:“寵以書記。念及室家,為之遣币而通媒,遂使得婦而養母。”(449頁)這是拉攏的手段,不許徐離開。這種情況下,徐在胡出事後還能為胡有所伸張,才是越中不斷強調徐渭“義”的原因。徐渭《四時花卉圖》(局部)徐留在幕中其實還因為對軍事有研究。将徐談及軍事的文章與戚繼光使用的計策對比,就會發現雖然沒有胡對徐計策的評論,但徐的部分建議實際被采用了。戚繼光《紀效新書》的一些觀點出在徐後,與徐相同。且胡、戚曾經占了将領吳成器的功勞,令徐非常不滿,《代請吳總督啟》有所表現。徐對胡有諸多意見,發現禍端後,幾次想要離開,但都被胡召回。

這樣看來,徐渭入幕期間,其實對胡宗憲是頗有不滿的。閱讀、分析徐渭此時期作品時,應注意這一心态。不能簡單把風格來源歸于徐渭性格之“狂”或精神異常。徐渭出幕之後,雖然生活拮據,又曆經了入獄、喪妻等坎坷,但正是在這一次次打擊中,他反而漸漸沒有了外物的羁絆,四處漫遊,并開始大量作畫,走上了與前半生不同的道路。徐渭《送餘興國》的最後四句,倒很像他後半生的寫照:“深秋一路逢紅葉,明月雙帆挂大川。黃鶴樓中可相引,石榴皮畔覓神仙。”唯其如此,曆史上才少了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記室,多了一位令人敬佩的藝術家。

(作者單位: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曆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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