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鹿表》的效用與谄媚的歸罪
後世大量以徐渭為主角的民間故事中,取材于袁宏道《徐文長傳》的“胡宗憲禮遇徐渭”情節是重要内容,均把胡宗憲對徐渭的賞識描述為從欣賞其文詞開始,到寫《代初進白牝鹿表》時則達到頂峰。可以明确的是,寫《鹿表》至少是徐入獄原因之一。徐渭的老師俞憲在《盛明百家詩·徐文學集》的序中感歎其因文得禍:“初生之輝赫黉校也,予實助其先聲。及後聲聞台省、聲聞都撫、聲聞館閣,則生自有以緻之。不意竟以《白鹿》一表,心悸病狂,因之罹變系獄。”(文中僅注頁碼的材料參《徐渭集》,中華書局,1983,1355頁)胡宗憲第二次入獄,彈劾原因确有獻祥瑞、谄媚,并牽連了幕僚。但徐渭所寫《鹿表》其實隻是改變了胡的叙述策略和語氣,以表的形式陳述軍事進展。獻表時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三月,閩地寇亂嚴重,胡處境堪危。《明史·胡宗憲傳》載:“新倭複大至,嚴旨責宗憲。宗憲懼得罪,上疏陳戰功,謂賊可指日滅。所司論其欺誕。帝怒,盡奪諸将大猷等職,切讓宗憲,令克期平賊。時趙文華已得罪死,宗憲失内援。”而徐渭雖早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就曾幫胡拟文,但作罷立刻離開。《畸譜》就載:“季冬,赴胡幕作四六啟京貴人,作罷便辭歸。”(1328頁)相關資料記載都很清楚,是胡宗憲主動進祥瑞。《明史·胡宗憲傳》載:“見寇患未已,思自媚于上,會得白鹿于舟山,獻之。帝大悅,行告廟禮,厚赉銀币。”後來胡還特意召回徐,令其再寫《代初進白鹿賜寶鈔彩段謝表》《代再進白鹿表》《代再進白鹿賜一品俸謝表》。徐渭對寫表的态度并無記載,但在為收錄了相關表的文集所作序言《幕抄小序》中,記下了自己的心态:“韓昌黎為宰相,作《賀白龜表》,亦涉谀。其《谏迎佛骨》則直。人不能病餘,其以此也夫!”(536頁)徐并不願意谄媚。而胡在自辯時,有推诿責任的傾向。《明史·胡宗憲傳》載:“宗憲自叙平賊功,言以獻瑞得罪言官,且讦汝正受贓事。”當時的記載中,胡去世後,谄媚的責任都歸在了徐渭身上。
徐渭像
二胡宗憲對待徐渭的态度
雖然徐渭的文章對胡宗憲不無幫助,世宗也曾盛贊,但沒有任何資料顯示此後徐的待遇有變。徐在寫表後反而有反複出幕又被召回的記錄。而寫《凱歌》贊美胡宗憲軍功的沈明臣,卻被胡提拔到與徐同樣重要的位置,禮遇也相同。
其實當時四六很受贊賞,徐渭也因之出名。根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詞林》“四六”條載:“雖骈偶馀習,然自是宇宙間一種文字……本朝既廢詞賦,此道亦置不講。惟世宗奉玄,一時撰文諸大臣,竭精力為之,如嚴分宜、徐華亭、李餘姚,召募海内名士幾遍。争新鬥巧,幾三十年……鼎成以後,概諱不言。然戊辰庶常諸君,尚沿馀習……此後遂絕響矣。又嘉靖間倭事旁午,而主上酷喜祥瑞。胡梅林總制南方,每報捷獻瑞辄為四六表,以博天顔一啟。上又留心文字,凡俪語奇麗處,皆以禦筆點出,别令小内臣錄為一冊。”而徐渭“少慕古文詞”,有文名,入胡幕後卻并未立刻得到重視。陶望齡《徐文長傳》載:“胡少保宗憲總督浙江,或薦渭善古文詞者,招緻幕府。管書記……表成,召渭視之。渭覽罷,瞠視不答。胡公曰:‘生有不足耶?試為之。’退,具稿進……乃寫為兩函,戒使者以視所善諸學士董公份等,謂孰優者,即上之。至都,諸學士見之,果賞渭作。表進,上大嘉悅。其文旬月間遍誦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寵禮獨甚。”(1339頁)《抄小集自序》也談及寫《白鹿表》的原因:“夙學為古文詞。晚被少保胡公檄,作《鹿表》。已乃百辭而百縻。往來幕中者五年。卒以此無聊,變起閨閣,遂下獄,諸所戀悉捐矣。而猶購錄其馀稿于散亡……蓋所謂‘死且勿顧’。奪其所愛,而還之于既去……”(537頁)就是說胡宗憲對徐渭實際上經曆了未關注、半信半疑到任用的過程。胡不很重視文章。陶望齡特别在《徐文長傳》中提出:“公故豪武,不甚能别識。”徐渭自己也在《自為墓志銘》中提到,初入幕時待遇不過是“等布衣”(638頁)。
沈明臣是山人。山人可以入幕,幕僚卻并非都是山人。當時山人被鄙視,《萬曆野獲編·山人》“山人名号”條載:“山人之名本重……數十年來,出遊無籍輩,以詩卷遍贽達官,亦謂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之近歲。”馮夢龍《挂枝兒·谑部》“山人”條的評價則相當惡劣了:“孔子歎‘觚不觚’,餘悲夫山之不山,而人之不人。”而山人身份實際有标志,并不是自稱山人就被認同為山人的。陳鶴病愈,重新參加社交、明确做“山人”之前,辭官,并穿上服裝。徐渭《陳山人墓表》載,陳鶴“愈而棄其故所受官,着山人服,乍出訪故舊”(640頁)。沈明臣是穿“山人服”的,也一直作為詞臣遊幕,與徐完全不同。雖然徐後來也有“青藤山人”之号,但大部分時間自稱“處士”,别人提及徐渭稱呼也相同。徐在幕府期間更從未以山人自居。徐渭雖未明說,實際上表現出了與沈的身份區隔。對胡宗憲将自己與山人同樣對待,徐渭有相當傷感的叙述,認為自己處于“不顯不隐之間”。《抄代集小序》載:“古人為文章,鮮有代人者。蓋能文者,非顯則隐:顯者貴,求之不得,況令其代;隐者高,得之無由,亦安能使之代。渭,于文不幸,若馬耕耳,而處于不顯不隐之間,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又,今制用時義,以故業舉得官者類不為古文詞。即有為之者,而其所送贈賀啟之禮,乃百倍于古,其勢不得不取諸代,而代者必士之微而非隐者也。故,于代,可以觀人,可以考世。”(536頁)胡宗憲沒有将文書之才與詩歌之才區别對待,是令徐渭失落的。徐不入幕也能教書為生,所以總是想要離開。《自為墓志銘》載:“等布衣,留者蓋兩期,贈金以數百計……人争榮而安之,而己深以為危。”(638頁)《狂鼓史》提及,宴會中有人獻上鹦鹉,祢衡被要求賦鹦鹉,認為自己被用來娛賓。這正反映了當時胡對待徐的态度和徐的想法。而不光是态度,徐、胡還有其他矛盾。
三勸谏與酬勞:胡徐信任危機
胡宗憲、徐渭之間還存在信任危機。徐生病家居,胡不斷派使者前去查看。徐寫信辯解之後,胡還是懷疑徐裝病,不斷派人。于是徐在《謝督府胡公啟》後又寫了《奉答少保公書》:“渭前疾稍增,夜中驚悸自語,心系隐痛之外,加以四肢掌熱,氣常太息。每因解悶,少少飲酒,即口吻發渴。一飲湯水,辄五六碗。吐痰,頭作痛,盡一兩日乃已。志慮荒塞,兼以健忘,至于發毛,日益凋瘁。形殼如故,精神日離。”(458頁)有研究者認為徐渭是真的病了。其實描述大多隻是信劄中的套話。徐回避胡,胡懷疑徐。這樣嚴密控制,似乎也是徐掌握了機要卻想出幕的表征。《祭少保公文》中,徐則直接表現了在幕中時的一些不滿:“公之律己也,則當思己之過;而人之免亂也,則當思公之功。今而兩不思也,遂以罹于兇……公之生也,渭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于始;今其殁也,渭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于終。蓋其微且賤之若此,是以兩抱志而無從。”(658頁)“兩抱志而無從”,這才是徐在幕中時經常離開的原因。
而通常用來證明胡禮遇徐的資料是《酬字堂記》。徐渭頻繁出幕,胡感受到了徐的不滿:“公曰:‘我愧晉公。’”《酬字堂記》:“鎮海樓成,少保公進渭曰:‘是當記,子為我草。’草成,以進。公賞之,曰:‘聞子久僑矣。趣召掌計廪銀之兩百有二十,為秀才廬。’”(612頁)徐渭接下了錢,卻表示:“傥用福先寺事,數字以責我酬,我其薄矣,何侈為!”該記寫于嘉靖四十年(1561),六百四十七字,折合每字酬勞約白銀三錢四分(約等于人民币一百三十元)。建鎮海樓、寫記是重要的事,結合胡宗憲當時為各種事務開出的酬勞看,這個數額并不大。根據朱國桢《湧幢小品》卷一八“文冗長”條載,“福先寺事”應是徐渭對字“文長”的自嘲:“文之長短疏密,各有體制。皇甫湜為裴度作‘福先寺碑’,至三千言。其冗長,亦已甚矣。事未必真,蓋後人欲誇潤筆之多。而曰:‘字,三缣。何遇我薄!’則其态可知已。凡讀古事當以時論,以理推。”徐渭表現出不願繼續奔波的意向。胡為徐造房、聘妻,《謝督府胡公啟》載:“寵以書記。念及室家,為之遣币而通媒,遂使得婦而養母。”(449頁)這是拉攏的手段,不許徐離開。這種情況下,徐在胡出事後還能為胡有所伸張,才是越中不斷強調徐渭“義”的原因。徐渭《四時花卉圖》(局部)徐留在幕中其實還因為對軍事有研究。将徐談及軍事的文章與戚繼光使用的計策對比,就會發現雖然沒有胡對徐計策的評論,但徐的部分建議實際被采用了。戚繼光《紀效新書》的一些觀點出在徐後,與徐相同。且胡、戚曾經占了将領吳成器的功勞,令徐非常不滿,《代請吳總督啟》有所表現。徐對胡有諸多意見,發現禍端後,幾次想要離開,但都被胡召回。
這樣看來,徐渭入幕期間,其實對胡宗憲是頗有不滿的。閱讀、分析徐渭此時期作品時,應注意這一心态。不能簡單把風格來源歸于徐渭性格之“狂”或精神異常。徐渭出幕之後,雖然生活拮據,又曆經了入獄、喪妻等坎坷,但正是在這一次次打擊中,他反而漸漸沒有了外物的羁絆,四處漫遊,并開始大量作畫,走上了與前半生不同的道路。徐渭《送餘興國》的最後四句,倒很像他後半生的寫照:“深秋一路逢紅葉,明月雙帆挂大川。黃鶴樓中可相引,石榴皮畔覓神仙。”唯其如此,曆史上才少了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記室,多了一位令人敬佩的藝術家。
(作者單位: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曆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