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克用與李存孝的部分形象重疊
雜劇、說書、演義與正史有别,李存孝的形象在官方修史與民間野史中也各有差别。對于李克用與李存孝二人的形象,說書人或戲曲家采用了兼容的模式,将其合并,塑造出一個更為飽滿的英雄形象。首先我們從存孝打虎與“飛虎”說起。
晉王看十分歡喜,乃曰:“吾有十二太保,皆吾恩養,雖親疏不同,勝如一體,今升汝做個十三太保,改名李存孝,稱号飛虎大将軍,仍使薛鐵山、賀黑虎二人為汝副将,聽受約束,随帶飛虎兵三千,克日起程。——《殘唐五代史演義·第十一回》
惡噷噷撞入垓心内,張歸霸走似飛,料應他武藝敵不的。打征(馬宛)撚玉勒,暢好是慌,好是急。飛虎将早來望後追,暢好是慌,好是急,誤撞入長安市裡。——《雁門關存孝打虎》
獻祖之讨龐勳也,武皇年十五,從征,摧鋒陷陣,出諸将之右,軍中目為“飛虎子”。——《舊五代史·卷二十五》
陳以仁編撰了元雜劇《雁門關存孝打虎》,其中提到的“飛虎将”即為李存孝。那我們可以認為,至少在元代中期,《殘唐五代史演義》所述的飛虎将軍李存孝就有了原型。而翻閱《舊五代史》中李克用的傳紀,可以找到他十五歲從征龐勳的記載。其時李克用年紀輕輕,骁勇善戰,被軍中諸将稱為“飛虎子”。雜劇、演義中的李存孝則被塑造成一個打虎英雄,借着打虎、飛虎峪,“虎”元素逐漸加入,李存孝也就逐漸和“虎”有了不解的關系。
李存孝的成就之一是作為前鋒攻入長安,而據《舊五代史》《新五代史》記載,破長安的首功之臣是李克用。
及武皇将至,賊帥相謂曰:“鴉兒軍至,當避其鋒。”武皇以兵自夏陽濟河。……三月,尚讓引大軍赴援,武皇率兵萬餘逆戰于零口,巢軍大敗,武皇進軍渭橋。翼日,黃揆棄華州而遁。王铎承制授武皇雁門節度使、檢校尚書左仆射。四月,黃巢燔長安,收其餘衆,東走藍關。武皇時收京師。——《舊五代史·卷二十五》
巢黨驚曰:“鴉兒軍至矣!”……是時,諸鎮兵皆會長安,大戰渭橋,賊敗走入城,克用乘勝追之,自光泰門先入,戰望春宮升陽殿,巢敗,南走出藍田關。京師平,克用功第一。——《新五代史·卷四》
我國的民間藝術作品有彙諸美于一人的傳統,為将李存孝這個悲劇人物的前段人生修飾得更為精彩,我們可以大膽推測,創作者是有意為之,将李克用破長安逐黃巢之事迹轉放在李存孝身上。
其次,對比李存孝與李克用的年紀,則正史與野史不同之處頗大。李克用生于大中十年,李存孝生于大中十二年,曆史上二人或可算作同齡人,然而在多數雜劇、演義中,在扮相上,李克用都要顯得比李存孝年長不少。這本身就是李存孝奪走李克用史實形象的一種表征。
及壯,便騎射,骁勇冠絕,常将騎為先鋒,未嘗挫敗;從武皇救陳、許,逐黃寇,及遇難上源,每戰無不克捷。——《舊五代史·卷五十三》
緣何李存孝的民間形象要融入李克用的元素?歸根究底,仍是因為李存孝的史載形象較為單薄。“從武皇救陳、許,逐黃寇”基本可以說明李存孝與十八騎取長安關系甚微,逐黃寇的戰功大多是在救援陳州、許州時立下的。民間劇本欲塑造出存孝高大偉岸的形象,少不了保國安民、匡扶李唐之類的精神渲染。黃巢打破長安,将唐僖宗逼走,而能夠把唐朝京師長安收複的,那必是元功之臣。所以,李克用的功勞被轉讓給了李存孝。
綜上可得,在宋元雜劇、評書及民間傳說中,李克用和李存孝的形象被合并于李存孝一人,而李克用則在滅黃巢的故事中獲得了一個老化的形象,這樣顯得他更加符合“王”與“父”的标準形象,也更加方便作品對李存孝“忠”與“孝”的诠釋。
二、十八騎拔洛陽與十八騎取長安之辨
劉整字武仲,先世京兆樊川人,徙鄧州穰城。整沉毅有智謀,善騎射。金亂,入宋,隸荊湖制置使孟珙麾下。珙攻金信陽,整為前鋒,夜縱骁勇十二人,渡塹登城,襲擒其守,還報。珙大驚,以為唐李存孝率十八騎拔洛陽,今整所将更寡,而取信陽,乃書其旗曰賽存孝。——《元史·卷一百六十一》
《元史》中記載了劉整進攻信陽的故事,南宋孟珙将之與“唐李存孝十八騎拔洛陽”相比,此時正處于南宋末年。那麼我們有理由懷疑在明初《殘唐五代史演義》出現後,脍炙人口的故事“十八騎取長安”在宋代的版本是“十八騎拔洛陽”。
自離了沙陀,不數日之間,到此壓關樓前,聚齊二十四處節度使,取勝長安。被吾兒存孝擒拿了鄧天王,活挾了孟截海,撾打了張歸霸;十八騎誤入長安,大破黃巢,複奪了長安。——《哭存孝》
《哭存孝》為元代關漢卿所作,裡面講到了“十八騎誤入長安”。由此觀之,羅貫中的《殘唐五代史演義》對李存孝“十八騎取長安”的描寫也不算首創。那麼我們可以将“十八騎取長安”的故事再推到元初。現在有幾個可能:1.“取洛陽”與“取長安”均系虛構。2.“取洛陽”可能性較大。但由于長安、洛陽都是京城,“取洛陽”與“取長安”在民間傳說中很可能被混淆。3.民間傳說或劇作刻意将洛陽換成長安。首先,正史中人物的語言記載并不能完全體現正史的立場。也就是說,荊湖制置使孟珙的話并不能證明存孝十八騎拔洛陽便是确切無誤。孟珙為南宋人,他對李存孝的認知可能是不牢靠的。這個人物形象經過了一兩百年雜劇、說書的改造,與原來的已大不相同。以當時的考據學水平,欲還原其事迹相當困難。但是,武斷地将之歸于完全的虛構也不妥。所以,我們運用史料考辨,分析十八騎拔洛陽的可能性,盡力接近真相。
中和四年春,武皇率蕃漢之師五萬,自澤、潞将下天井關;河陽節度使諸葛爽辭以河橋不完,乃屯兵于萬善。數日。移軍自河中南渡,趨汝、洛。四月,武皇合徐、汴之師破尚讓于太康,斬獲萬計,進攻賊于西華,賊将黃邺棄營而遁。是夜大雨,巢營中驚亂,乃棄西華之壘,退營陳州北故陽裡。五月癸亥,大雨震電,平地水深數尺,賊營為水所漂而潰。戊辰,武皇引軍營于中牟,大破賊于王滿渡——《舊五代史·卷二十五》
光啟初,僖宗以爽為東南面招讨,以擊宗權,爽乃表罕之為副,令将兵屯宋州。蔡寇兇焰日熾,兵鋒不敵。中和四年,爽表罕之為河南尹、東都留守。——《舊五代史·卷十五》
《舊五代史》對李克用中和四年的軍事行動的記載是明确的。由于諸葛爽的阻撓,李克用率軍自河中南渡,直取汝、洛。此次行動,正切合李存孝本傳中“從武皇救陳、許”。同年,諸葛爽表奏曾經的副将李罕之為河南尹、東都留守。這也證明了洛陽在當年被收複的事實。因此,李存孝極有可能就是在這次戰争中打下洛陽。
那麼民間影響力頗大的十八騎奪城一事為何不見于《舊五代史》《新五代史》?或許這場戰争本身就沒有很大的記載價值。筆者在此列數條佐證的理由:1.與劉整擒信陽守類似,存孝擊洛陽發生了中小型的戰鬥,但由于規模不夠大,沒有載入傳紀。2.我們回到元代雜劇上,發現此時的版本基本是十八騎取長安。由于洛陽是東都但在晚唐屬于别都,元人把洛陽換成長安,一方面是有助于提升李存孝的地位,另一方面是否也透露出洛陽之戰和長安之戰相比是小巫見大巫的信息呢?3.黃巢并沒有重兵駐防洛陽,入關中後其中樞位于長安,出關中後其兵團轉移至陳、許,存孝作為李克用的先鋒,空虛的洛陽不過是擋路的一顆石子。“每戰無不克捷”的存孝根本無需将這場戰鬥記入傳中。4.或有反問:為何劉整破信陽就得到正史的記載?在二人所處的曆史時代中,劉整之名氣遠不如李存孝,劉整擒信陽守後方才令孟珙對其刮目相看,而李存孝在破洛陽前就已經骁勇冠絕、未嘗挫敗。那麼作為一個人物的發迹事件,是不是更應該被記錄下來呢?
拔洛陽的戰鬥并不關鍵,但卻為當時的人所知,并在此後兩百多年的宋代常被人津津樂道。在宋元戲曲家、民間藝人、說書人眼裡,如果稍加改造,讓李存孝率領十八騎奪取長安,并且令黃巢在場,那将把李存孝拔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興唐滅巢的正義的政治立場、十八騎奪城的勇氣、箭射黃巢的武藝與火燒永豐倉的智慧,四者合一,必将是李存孝骁勇絕倫的巅峰之作。
三、“五王困彥章”傳說盛行之原因
“五龍二虎鬥王彥章”是《殘唐五代史演義》的經典橋段,但往前追溯,無名氏之雜劇《狗家疃五虎困彥章》還要更早。元初大儒郝經在《題汶陽王太師彥章廟》《三峰山行》兩詩中有“大梁僅得延三日,匹馬猶能敵五王”“彥章雖難敵五王,并命入敵身與決。”的語句,這證明了“五王困彥章”的說法在宋代便已存在。值得我們深究的是,對于題廟詩、碑文等,大多數作者會從正史的角度出發,對某個封建王朝的忠臣良将進行歌頌,但是正史中王彥章的結局卻直接與“五王困彥章”産生沖突。
十月四日,晉王以大軍至,彥章以衆拒戰,兵敗,為晉将夏魯奇所擒。魯奇嘗事太祖,與彥章素善,及彥章敗,識其語音,曰:“此王鐵槍也。”揮槊刺之,彥章重傷,馬踣,遂就擒。——《舊五代史·卷二十一》
其年,莊宗平梁,繼韬伏誅,麾下牙兵配從馬直,帝在籍中,時年二十一。——《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
《舊五代史》的說法是王彥章被夏魯奇生擒,而結合後周太祖郭威的生平記載,也大可判斷出“五方五帝陣”的荒謬之處。在滅梁之際,郭威是李存勖牙兵從馬直的一員,尚無單獨統領一支軍隊的資格。五方五帝陣這種“天命”色彩濃厚的軍事戰術基本可以直接列為民間作者的一種自我創作。那麼郝經兩次在詩中提到了“五王困彥章”又是為何?郝經為元初大儒,通讀經史,用典取材自是拿手。和考辨李存孝十八騎拔洛陽、十八騎取長安有别,通讀五代史者,對五王困彥章的故事幾乎都能否定其真實性。郝經“明知故犯”,不是偶然。
在編纂五代曆史的史官中,宋人尚歐陽,而歐陽修對于王彥章格外推崇。這造成了身處廟堂的上層文武對王彥章存在普遍的崇拜。在宋代,坊間的審美接受者多數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底層百姓,他們往往隻負責聽故事,而不是研究故事。五龍困彥章的情節重點不在于用彥章的自刎突出五位皇帝是真龍天子,而在于用五龍的地位襯托出彥章的英雄氣概。對于五代皇帝與忠義臣子間的抉擇,宋代士人、官員無疑會選擇後者,除了弘揚封建忠義倫理觀,在道德上對五帝戕害王彥章進行批判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從這個角度來看,郝經的情況估計不是個案,他代表的是宋元士人,他們運用民間傳說、說書的虛構情節更能讓觀念下行到民間。這樣一來,廟堂賞其忠節,江湖賞其武勇,相得益彰。修建王鐵槍廟、講王彥章的傳奇故事、看王彥章的戲都是官民之間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
四、宋元評話、雜劇對五代武将的塑形
昔武皇之起并、汾也,會鹿走于中原,期龍戰于大澤,蓄骁果之士,以備鷹犬之用。故自存信而下,皆錫姓以結其心,授任以責其效。與夫董卓之畜呂布,亦何殊哉!惟存孝之勇,足以冠三軍而長萬夫,苟不為叛臣,則可謂良将矣。——《舊五代史·卷五十三》
在薛居正所著的《舊五代史》中,李克用與諸義子之間的關系被比作董卓蓄養呂布。而李存孝最後的造反與失節也導緻了自身官面形象的下跌。官方會更加關注正史上臣節完美的王彥章,并不遺餘力地稱頌之。這也是民間與官方在五代人物塑造上的一個矛盾。
王彥章在水裡鑽出頭來,爬上岸,披挂上馬趕來。存孝正行,報說:“摔下水的人,又領衆趕來了。”存孝說:“這水手,也是個好漢,待我與他比手,試他本事如何?”勒回馬來,王彥章一馬當先,輪槍望存孝刺來,被存孝連人帶馬逼住了,将搠輕輕的打去,彥章用力架隔不住,把渾鐵槍逼得一似桶箍般圓。存孝曰:“本待打死你,見你沒甚本事,饒了你這一命罷!”彥章放馬逃生,跑去有數裡之地,放聲大哭曰:“你衆人各散了罷,我在死裡複生,若存孝在世十年,我十年不出,存孝除非死了,我王彥章才敢出名。”自此彥章徑上壽章縣隐姓埋名去了不題。——《殘唐五代史演義·第二十二回》
(李存孝領番卒子上,雲)鐵铠輝光緊束身,虎皮妝就錦袍新。臨軍決勝聲名大,永鎮邢州保萬民。某乃十三太保李存孝是也。官封為前部先鋒、破黃巢都總管、金吾上将軍。自到邢州為理,操練軍卒有法,撫安百姓無私;殺王彥章,不敢正眼視之;鎮朱全忠,不敢侵擾其境。今日無甚事,在此州衙閑坐,看有甚麼人來。——《哭存孝》
民間對于李存孝有偏愛之處,有幾個心理因素蘊含其中。首先,李存孝守護的是大唐,與《三國演義》複興漢室的基調相類似,興唐是殘唐五代故事的一個主流基調;王彥章守護的是滅唐的後梁,他首先就被百姓定格為亂臣賊子。其次,民間和官方的側重點有異,大部分百姓是先看武勇後看臣節。如果沒有足夠精彩的武鬥情節,僅靠幹巴巴的忠義又如何能吸引多數“先看皮肉後看心”的觀衆。當然,曆史上,能單騎生擒鄧季筠,有“骁勇冠絕、未嘗挫敗”之稱的李存孝更符合大衆胃口。因此,宋元評話、雜劇對五代武将是先看其是否“興唐”,而後看其“武勇”,最後才看其人是否在臣節上有瑕疵。需要注意的是,“興唐”與臣節有失并不矛盾,因為人物對主公的效忠與對唐王朝的效忠并不完全重合。
總結以上諸部内容,民間對五代武将形象之重塑是有一定規律的。其中,以李存孝、王彥章為典型。作者把李克用與李存孝的形象合并,把“取洛陽”調換為“取長安”,創造出了一個于德于藝無可挑剔的李存孝。在五王困彥章的故事上,士人與官員盡量滿足百姓的獵奇心理,在文獻傳播相對閉塞的宋元時期讓民衆相信自己看到的戲劇、聽到的說書是對的,從而也滿足了宋代對王彥章“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精神的宣傳。最後,在民間藝人的取材上,“興唐”“武勇”“臣節”是重要性遞減的三個元素,這與官方思想産生了一定的沖突。當然,這種取材順序不隻是針對李存孝、王彥章,在高思繼、葛從周等人物的塑造上,也能看出這種普遍的規律。根本上,民間審美與官方審美的差别仍是源于坊間百姓簡單的低水平欣賞與官方政治色彩濃厚的宣傳,這也是《殘唐五代演義》最終形成的李、王兩大人物故事的原因。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