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秋霞生于1927年,河北省秦皇島市陸家莊人,原名陸淑蘭,幼年因家貧被賣為閻宇恒養女,改名閻秋霞(另有一同為養女的姐妹閻春霞,也為京韻大鼓演員)從此開始了演唱生涯。彼時唱京韻大鼓的女藝人多宗“劉(寶全)派”,但又沒有與劉寶全唱腔、唱詞完全相同。閻秋霞在北京學藝,由琴師胡寶鈞傳授京韻大鼓,在同時期的女藝人中她是最晚一個進入天津的。20世紀40年代她到天津從藝,在這裡她看到了曲藝之鄉的名家荟萃,也體會到了觀衆的熱情。在天津她常看“白派”京韻大鼓創始人白雲鵬的演出,精湛的表演使之着迷。白雲鵬擅講人間冷暖,擅唱離合悲歡,或許是因為這些動人的曲目,或許是因為那婉約的唱腔,閻秋霞将鼓韻與自己的身世聯系起來。莫非那《黛玉焚稿》中“未出閨門一弱女,我是奔走了那多少天涯道路長”唱的是自己?
終于,閻秋霞如願以償,拜在白雲鵬門下,得到了白雲鵬耳提面命的教誨。老先生為人和藹慈樣,對徒弟憐愛有加,但涉及藝術問題卻決不馬虎,用閻秋霞自己的話說是“掰開揉碎地講”。80年代,見到有的演員表情太差,閻秋霞對徒弟趙學義講:“你看她那是什麼呀!呲牙咧嘴的。當年你師爺讓我天天對着鏡子唱……”可見白老先生對閻秋霞之嚴格。白雲鵬之孫白俊生回憶,有時老先生的夫人為閻秋霞抱不平:“難為秋霞這孩子了,你怎麼老是繃着臉,一個勁兒的重來重來!”但白老先生則認為隻有嚴格認真才能使閻秋霞走出一條路,才能獲得觀衆的認可。
在良師的嚴格督導下,下功夫學的閻秋霞在天津成名。師徒兩人常同台演出,白先生唱底,閻秋霞或“倒三”或“倒二”,而二人所唱之曲目的故事内容往往是連在一起的,一時被傳為佳話。
白雲鵬所唱的曲目極為豐富,其中一部分是《紅樓夢》題材的,故而後世多有白派京韻大鼓多唱紅樓的誤傳。其實白先生有《千金全德》《七星燈》《罵操訓子》《古城訓弟》《鳳儀亭》《花木蘭》《貞娥刺虎》《方孝孺》《哭祖廟》《霸王别姬》等很多作品,但閻秋霞作為女演員,表演《紅樓夢》曲目更為便捷,因此閻秋霞的曲目中《紅樓夢》題材所占的比重很大,如《哭黛玉》《寶玉娶親》《太虛幻境》《遣晴雯》《探晴雯》等。故而閻秋霞才是擅唱紅樓。盡管如此,閻秋霞仍在日常的業務演出中保留了拜白雲鵬為師前所演唱的曲目,如《坐樓殺惜》《連環計》等,此外她還向師兄程樹棠(抗美援朝烈士)學習了《綠衣女》《雙玉聽琴》等曲目。閻秋霞以女聲演唱,與白雲鵬在唱腔上有明顯不同,整體行腔的音域比白先生要高,如《哭黛玉》中“潇湘館病倒林黛玉”“有賈母在那邊料理寶玉迎親的事”等處區别就很明顯。旋律雖不同,但技巧卻極富白派特色,如《探晴雯》中“钏松怎擔重添病”的“重”字,乃至類似這種闆式的句子則是典形在“一眼”後半拍閃着唱的“白派”唱法。二者相對比,閻與白唱腔不同,但風格是統一的,應該說閻秋霞是白派唱腔女聲化的開拓者。
1952年,白雲鵬調入中國戲曲研究院不久後在北京病逝。作為親傳弟子,閻秋霞得到了老先生的書鼓與鼓架子。此時全國的“白派”京韻大鼓演員隻有閻秋霞與天津南開區曲藝團的聞書屏(受教于白雲鵬之琴師韓德泉),而得白雲鵬親傳者隻有閻秋霞一人(白雲鵬另一弟子富少舫為滑稽大鼓演員)。在這一時期閻秋霞參加了天津和平區曲藝雜技團,與“劉派”京韻大鼓名家侯月秋分别擔任主演,各自攢底。侯、閻共用一套樂隊,除三弦琴師始終為韓德榮,她還先後與王福春、韓玉山(二人拉四胡)、胡宗琴、劉寶光(二人彈琵琶)合作。閻秋霞不僅演唱傳統曲目,還推出了《青春的贊歌》《井壁燈光》《愚公移山》《白毛女》《下凡》《繡紅旗》《擂鼓戰金山》等新編曲目,其中尤以《愚公移山》影響最大,至今仍傳唱不衰。1961年,在天津市副市長婁凝先的關心下,閻秋霞開始了對白派第三代演員的培養。在1952年到1966年的這段時間裡,閻秋霞從繼承到創新,從演出到教學,從曲目到唱腔,為“白派”京韻大鼓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閻秋霞這人有個性。”年逾八旬的琴師賈慶華回憶說,“有時她也愛跟人家開玩笑,人家跟她說笑要看她的心情,不過我怎麼逗她,她也沒急過。”閻秋霞與同事們相處得很融洽,從不因是“底角兒”而有架子,她走路習慣有些“内八字”,步履一拐一拐的,同事們喊她“鴨姐”她也不生氣。閻秋霞常與同事們一起切磋交流,像《下凡》的唱腔就是她與琴師韓德榮、梅花大鼓名家周文茹一起研究的。
在那場席卷全國的風暴中,軍代表把張伯揚與閻秋霞打成了特務,隔離受審,在尊嚴與生命之間她選擇了尊嚴,從家中樓上縱身跳下,虧得樓下有自行車棚才幸免遇難。
曲藝雜技團解散了,大多數人被分到工藝縫紉廠做工,工資一律降至55元。工廠在天津文廟,這裡曾經是和平區曲藝團雜技團少年訓練隊的所在地。閻秋霞的車間在偏殿,負責加工運動上衣。在這個車間工作的還有曲藝團的琴師賈慶華、劉元魁,京韻大鼓演員劉鳳霞,相聲演員趙心敏,魔術演員劉起富,魔術伴奏員馮恩明,建華京劇團的花臉演員朱玉良,鼓師陳寶書等人。閻秋霞每天給運動衣“上袖兒”,就這樣開始了長達11年的工廠生活。
患難中的閻秋霞與同事們仍舊開朗樂觀,或許苦中作樂是藝人特有的性格。年輕的樂亭大鼓演員王桂茹笑着朝閻秋霞打招呼:“喂!老鴨子!”閻秋霞卻毫不在意:“桂茹,我教你段兒白派怎麼樣?”她們笑了,而這笑聲背後又是多少悲傷與無奈。
風清氣朗、雲開月明,1979年的3、4月間,春天的芬芳彌漫在工廠的每一處角落。廣播喇叭反複播送着“天津實驗曲藝雜技團正式成立,請以下同志到文化館報到!閻秋霞!劉鳳霞!……”還站在車間裡的閻秋霞癡立半晌,淚水奪眶而出,她摘下套袖,解開圍裙……曆經劫難的京韻大鼓藝術家走在春風裡,走在報到的路上。
實驗曲藝雜技團成立了,閻秋霞積極投入到工作中去,經過不懈努力恢複了《黛玉焚稿》《孟姜女》《探晴雯》《遣晴雯》等曲目,并于1980年以《雙玉聽琴》參加了紀念常(寶堃)程(樹棠)二烈士的專場演出。此時的閻秋霞身體、氣力已大不如前,但仍堅持演出。由于十年來觀衆斷層,故而演出陣容必須加強,閻秋霞、侯月秋二位主演同場獻藝,今天閻“倒二”,明天侯“倒二”,輪流攢底。
從80年代的錄像來看,很多人認為閻秋霞已是勉強支撐,不能和60年代相比了。但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閻秋霞晚年的唱法确是在身體不佳之狀态下,堅守舞台的一種方式。把這一時期閻秋霞的錄音與白雲鵬先生暮年時錄的《花木蘭》相對照,總體感覺很相似——就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者用滄桑的聲音,沉重的語氣講述着當年的一段段往事。這樣的演唱,更有一份曆史感、一份厚重感。
閻秋霞此時的樂隊仍是老搭檔韓德榮(三弦)、韓玉山(四胡),中年琴師王洪民、張文華輪着彈琵琶。每每一登台,台下便響起了如潮的掌聲。人們喜愛閻秋霞,尊重閻秋霞,人們愛聽閻秋霞唱的白派京韻大鼓。
可能是因為白雲鵬先生喜愛寵物,串門兒時總愛拎着個鳥籠子,到了閻秋霞這兒依然喜歡飼養寵物。她視家養的狼狗如至寶,為了給這條愛犬上“戶口”,閻老師的大弟子趙學義也是幾番周折才告成功。
1984年,閻秋霞演唱的《探晴雯》《黛玉焚稿》《孟姜女》、片段《哭黛玉》片段被中國唱片社以盒式錄音帶的形式出版,一時間影響很大。
80年代後期,閻秋霞的身體每況愈下,因患有嚴重的脈管炎而被截去右腿。我的師父趙學義生前曾回憶:“那時,被截下的殘肢要病人家屬自己去送到醫院後邊的火化爐去,閻老師的愛人張常森是位運動員(“辮帥”張勳之孫),他捧着裝殘肢的紙盒子送去後,回來時不禁歎息:‘真沉啊!’”從麻醉中醒來的閻秋霞看到自己已截肢,硬是沒掉一滴眼淚,隻是平靜地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大森林裡走,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
晚年的閻秋霞最喜中式衣服,大約此時她已覺察到大限不遠了。某天,閻秋霞老師對我師父說:“學義,你們團做服裝的宋師傅手藝不錯,你請他幫我做一件大褂兒(旗袍),要肥大的。”我師父聽後一陣酸楚,她知道閻老師是在為自己準備後事了。
閻秋霞老師的一生充滿着傳奇,她堅韌而善良,高貴而親切。她把一個多病的孤兒從上海福利院抱回家,用溫暖的胸懷呵護着,視如己出,使之成人;她成名後曆盡千親萬苦從秦皇島找到了生母,接到天津盡孝;她在體弱的晚年堅持教學、演出,使後人能夠見到更多的音像資料。作為閻秋霞老師的再傳弟子,我深深地體會到承上啟下的責任。2017年,白派京韻大鼓被批準為天津市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産,我想九天之上的閻老師知道此事,也會含笑的。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