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沈鵬先生晚年草書,往往想起蘇東坡“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的名言。他的草書信息量很大,能夠隐約感受到篆書的婉通、懷素的狂放、黃庭堅的穿插、明清小而拓大的宕逸、于右任的蘊藉等。沈鵬先生草書新作《張九齡〈感遇〉詩四首》長卷,更多的是将草隸的寬博凝練之意與北碑的古勁險拙之趣,融注于“二王”帖系草書共性的血液之中,簡約而又純粹,古質更有新意。
傳統功力的積累是沈鵬先生成功的根本,他的楷書質樸勁煉有魏碑筆意,隸書宗漢,晚年更喜具有篆隸意味的西漢隸書《陽泉使者舍熏爐銘》,多次臨寫為大幅,得長短方圓之變,其隸書創作多約取其意,甚至将其篆隸意味自然地融入自己的草書中來,得縱橫婉通氣度;行草書博涉更多,對“二王”“旭素”、黃山谷、米芾、王铎、傅山、八大山人、于右任等,不僅心慕手追,而且常有研究文章行于世;對書法的繼承與創新,沈鵬先生也有諸多發人深省的獨到見解,尤其是對“傳統與一畫”的辯證分析(見《中國書法》雜志2003年第6期),将“一畫”中的一波三折原理擴展至字法、章法乃至整個作品無窮的律變之中,打開了傳統與創新的根本通道;再加上沈鵬先生多年來的詩詞造詣,以及編輯經曆、各種豐富的閱曆等綜合修養的薄發、融通、升華,使他的草書愈到晚年愈生發出燦爛的生命力。
傅山在給楓仲論文章的一封信中曾說:“依經離經,變變化化,熟而精之,正須歲月……且揀平日所極愛文字,或《史》或《漢》,爛熟上口,久久自有時節因緣,如擊瓯破塊之悟也。”(尹協理主編《最新發現:傅山緻戴廷栻、魏一鳌手劄》,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第1版)這是傅山為藝的一個重要觀點。沈鵬先生欣賞傅山,亦欣賞他亦真亦草、亦篆亦隸的書體融會之妙。八十五歲高齡的他,還在以靜心修業的淡泊心态,讀書、作文、詠詩、臨帖、思變,不斷豐富着自己的書法藝術語言,和當代衆多低品位、俗格調的時風形成鮮明對比,發人深思。
縱觀此卷,其用筆、點畫、結字亦不離規矩、法度,耐人尋味。以開篇第一行“孤鴻海”三字為例:其用筆以中鋒為主,偶以側鋒取勢,或輕如蟬羽,如“鴻”之三點水;或橫斜出以隸意,筆短意長,如“海”之橫畫。其點點畫提按分明,粗細有别,使轉圓中有方,輕重知變。其結字符合草書傳統之理,而又映帶知變,如“孤”最後筆鋒之輕起與下字筆斷意連,虛以獨立;“鴻海”二字實連為一,結成字組,且兩字的三點水偏旁寫法也随勢知變,絕不雷同;“孤”字的細斷與“鴻海”二字的粗連又巧成節奏之變,開啟了全篇以今草揮灑的序幕,耐人品讀。
沈鵬,1931年生,江蘇江陰人。現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院院長、中國美術出版總社顧問等。曾榮獲“造型藝術成就獎”、“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全國第三屆華夏詩詞獎”榮譽獎、“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中華詩詞”榮譽獎、聯合國Academy“世界和平藝術大獎”等。第一行之後,全篇的揮灑更是得心應手,他熟谙各種草法,同樣的字或筆畫,不會雷同,而是守常知變,如“鳥”“孤”“美”“所”“何”等字;甚至依草書之理,順勢加以創造,時得新理異趣與個性,如“服”“惡”“翠”“奈”“因”等;作者以草書為主,不時地融入楷、行、隸、篆等元素,任意恣肆而不越規矩,如“何所”“樹”“深”“可以”“陰”等字筆法的提按、點畫的銜接、結字的傳統功力表現得恰到好處,而個性之變也自然地融入其中;最明顯的是諸多字含有篆隸意味與魏碑行書筆意,如“珍”“棲者”“滞慮”“傳”“懷”“理自”“丹”“豈”等字;尤其是諸多字與字之間的映帶妙于變化,許多字的輕筆細線如抛入天際的一線綱絲,柔勁而有餘音,“廣大”又不乏“精微”,增加了耐看性,如“獨”“因”“知”“陰”等;全篇大小、疏密、點線、方圓、提按、避讓、穿插、斷連等随勢而變;“感”“橘”二處草意狂放,形成了兩次高潮,第一次“感”字如華山之奇險,第二次“橘”字似泰山之穩安。整篇“一氣吹去,欲飛欲舞”。最後作者以獨具碑帖融會意義的“沈體”小行書作跋收尾,意味無窮。
傳統功力與新理異趣疊出,是沈鵬晚年草書被當代人公認的重要特色之一。沈鵬先生認為,草書的詭異博變的确很難,它以“使轉”為形質,氣運、動感至為重要,稍有閃失、懈怠,立即會降低格調。又忌諱嘩衆取寵,故弄玄虛之浮躁,草書的“動”應當有節奏、有韻味,決非所有的動感都有美感。還要有情感的升華、個性的創造、神采的飛揚,合之者方為至境(《書法回歸“心畫”本體》,《中國書法》雜志2011年第4期)。讀沈鵬先生耄耋之年以後的草書,融合多種元素,徘徊古意,彌漫着即古非古、是今是我的濃郁的新時代革新氣息,同時又彌漫着非凡的個性魅力,于當代書壇高标獨樹,引領風騷。
近年來,當代草書的發展同其它書體一樣,大量的投機取巧作品充斥書壇,泯滅個性的跟風現象、抄襲模仿現象愈演愈烈。代表時代高度、個性魅力的創意之作往往不甚關注,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要以自己的藝術個性進行創新”“要有高峰”,還沒有真正警醒當代書壇中的許多人。正如沈鵬先生在《書法,回歸“心畫”本體》中所言:急功近利搶占上風,最可貴的“情性”被淡化,書法本體在失落、被異化。書壇中人應當回歸“心畫”本體,作千秋之想。
沈鵬先生在為當代書壇弘揚正氣的同時,自己一直在書法本體中上下求索,不忘初心,藝道并進。
我覺得,沈鵬先生晚年的草書,承接着民國與建國以後碑帖結合輝煌的馀緒,又凸現着改革盛世帖學草書光大複興的夢想。他近年的草書,整體印象為翰劄精彩,小幅得意,大幅震撼,今草大小皆能,氣象超邁。但沈鵬先生表示:真心地說,我從來沒有對自己滿意,即便有,那也是相對的—學習是畢生任務。“融合”一向是我的目标,我還須努力攀登,不負衆望和藝術良心。
(作者為《中國書法》雜志編輯)責任編輯:韓少玄
沈鵬張九齡《感遇》詩四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