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的時候,她看着我,也在笑。
她是一個小女孩,六七歲,梳着兩隻沖天小辮,站在六月的陽光下。她仰臉看我,彎彎的眼睛裡全是不知由來的笑意和藍天白雲。本來我也不知為什麼忽然發笑,而且笑得不能自抑,不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更沒有看到可以解頤的場景。就像深埋在心上的一顆種子,毫無征兆地破土而出,很突兀地開出一朵花來。
我笑得莫名其妙,笑夠了,才發現小女孩笑得更莫名其妙。我問她,怎麼笑得這麼開心啊?她說,看到你笑,我才笑的。我說,我笑的時候很好笑嗎?她愣了愣,臉紅了,跑遠了。跑到開花的樹下,回過頭,又笑了一下,眉眼彎彎,仿佛天地間最清澈的存在。
也許不經意冒上來的笑容,不摻雜一絲世事的風塵,就像清清緩緩的河流裡,偶爾泛起的浪花波紋,落進别人的眼睛裡,會映照出許多單純的美好。就像一朵花喚醒另一朵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清甯時刻。所以,我和小女孩所交換的那一朵笑,可能會是此生唯一無思與無憂的相遇。
我哭的時候,他看着我,在笑。
那是在青春的最後歲月,一次次失意,一場場别離,在心底越積越高,終于化作洶湧的淚決堤而出。我當時沒有注意到附近有人,哭過後,一回頭,看到他,一位老者。他一臉笑意,笑容裡,沒有嘲諷,也沒有調侃,有一絲純淨和一份超然。
我擦了擦眼睛準備離開,老者卻叫住我,說,看着你哭,我想起了自己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所以笑了。然後是一絲極細微的歎息,像沒有痕迹的風,吹拂着身畔蔥茏的草木。
這就足夠了,還用什麼開導和啟示?
回去的腳步一陣輕松,淚水洗過的世界也清亮無比。老者的笑相逢我的淚,就像晚霞相逢朝雲,時光銜接記憶。走過這一生,有什麼是超脫不了的?就像老者的那一朵笑容,盛開在層層歲月後,才會有最美的綻放。
當那個人笑的時候,我卻哭了。
在外面輾輾轉轉,浮浮沉沉,當所有夢想都淹死在茫茫人海,家就成了最溫暖的歸宿。我踏上歸途,行囊空空,連夢想都遺失殆盡。家鄉的小城,熟悉的街道,親切的鄉音,如無形的手指輕撫我的疲憊,又像暖暖的波浪濯洗着異鄉的風塵。走進我家所在的胡同,熟悉的陌生人在叫賣,聲音一如少年時那般悠長。
然後,就看到那個人,颠颠倒倒地走出來,還是穿着過去的那件綠軍裝,背着一個破袋子。看到我,他髒髒的臉上堆擠出一個笑,發出很誇張的笑聲。從我小時候起,他就在這裡,一樣的穿着,一樣的笑。大人們說,他是個傻子。這麼多年過去,歲月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感覺他依然是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早已忘了他,卻在這一刻,當他對我笑的時候,眼淚竟然不受控制般滴落。
總有一些曾經的熟悉,會在不經意的某個時刻猝然擊中心中最柔軟的部位。哪怕世事滄桑,人情冷暖,哪怕久别重逢,山長水闊,那樣的瞬間,生命真實得勝過徒勞的千萬日。當我黯然的心牽着沉重的腳步,當他髒兮兮的臉上綻放出最純淨的笑,我心裡的暖流便被召喚着,化作最真實的兩行淚,洗亮了眼前的世界和生活。
人生長路上,歲月河流邊,我們總要拾起一些美麗的笑容,讓它生長在塵埃裡,如永不敗落的花兒,點染着許多心境。那麼,就這樣美麗地走下去吧,或許,我也會綻放一朵笑,一直一直開在某個路人的心裡。
責任編輯:陳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