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藏:藝術史構建的基礎
在美術館的運營之中,藏品是所有工作的基礎,也是美術館的立館之本。中國美術館作為唯一一座國家級的造型美術博物館,它有着為國家收藏時代美術精品的重任。因此,中國美術館在20世紀60年代籌備之初,就開始着手作品的收藏,五十多年的運營之中,中國美術館收藏了約十一萬件的美術作品。這些藏品成為時代的藝術寶藏,也是構建近現代美術史的重要資源。本次花鳥畫展的作品就是從這些收藏品中挑選出來,将藏品以曆史發展的順序呈現,叙述花鳥畫藝術史。中國美術館的收藏主要通過移交購藏、捐贈、展品留藏三個途徑獲得。
1.移交購藏
20世紀60年代在中國美術館籌備之時,當時中國美術家協會的一批作品移交給中國美術館,成為最初的藏品來源。這些作品主要來自許麟廬和平畫店的舊藏。1956年在公私合營的大潮中,許麟廬接受當時中國美術家協會領導華君武的建議,将和平畫店齊白石、吳昌碩、任伯年等近二百張作品轉為公有,在中國美術家協會成立服務部,許麟廬被任命為副科長,成為公職人員。而這批作品是中國美術館建館之初的重要收藏。其中有一幅齊白石作品背面還遺存價格的标簽,标明價格僅為三元,可見齊白石的作品在當時市場價格并不算高。當時因為許麟廬與美術界重要畫家關系很好,所以和平畫店所經營的作品層次和藝術水準都比較高,這些作品的移交成為中國美術館收藏的重要基礎。
中國美術館籌備和成立之初,即把藏品征集放在重要位置。1961年成立了包括劉岘、江豐、米谷、鄭野夫等人在内的“收購小組”,開展美術作品的購藏工作,到1963年開館之際,已有美術藏品五千餘件。彼時可供選擇的藝術家作品範圍是比較大的,從中國美術館原始賬本上可以看到收藏的中國畫作品從清末到新中國初期,主要為活躍于各地畫壇的名家之作,初步構建了近現代中國繪畫史的脈絡。
在本次花鳥畫展中,清末民國時期作品多為建館之初的藏品,它反映了清末民國時期畫壇的基本面貌。如海派畫家作品,是海派畫壇發展的縮影,包含了海派的重要名家,從趙之謙《花卉》、任熊的《牡丹》、任伯年的《嫩綠池塘藏睡鴨》、虛谷《花鳥四條屏》,到海派寫意花鳥畫大家吳昌碩的《壽桃圖》,乃至海派後期唐雲作品《絲瓜》、謝稚柳的作品《霜潔白蓮香》。從這些作品可以看出海派花鳥畫在金石書法和市民趣味影響下的現代演進。海派的花鳥畫風對近當代的浙江畫壇的花鳥畫發展影響巨大,潘天壽、諸樂三、吳茀之等人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成為當代浙派花鳥畫的重要傳統。北京畫壇包括民國初陳師曾《水仙》、金城《青竹丹鳳》、陳半丁《花卉冊頁十二開》、王雲《花鳥冊頁十六開》等諸名家的作品。從中可見京津畫壇陳師曾、金城創辦的中國畫法研究會對于傳統文脈的接續與弘揚。在京城寄居的齊白石所作花鳥畫冊頁中,齊白石以金石書法、民間趣味入畫,筆墨渾勁,造型樸拙生趣,将寫意花鳥畫推向了一種新的高度。在嶺南一帶,居廉《纨扇冊頁》開領嶺南畫派之先。黃賓虹的花鳥畫作品《牡丹梅花》,筆簡意赅,充滿文趣。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清末民國畫壇花鳥畫的曆史脈絡,以及在時代背景下所産生的花鳥畫的審美趣味與風格特征。
2.捐贈
捐贈是中國美術館藏品的重要來源,藝術家、藝術家家屬或是收藏者将藝術作品捐贈給國家是藝術作品的最好歸宿,這不僅彰顯捐贈者的奉獻精神,更重要的是這種奉獻精神将和藝術作品永遠載入史冊,為後人學習和瞻仰。中國美術館在建館之初就開始獲得藝術家、藝術家家屬以及各界熱心人士的捐贈。1961年,嶺南畫派“三傑”之一陳樹人夫人居若文女士捐贈中國美術館116件陳樹人作品。在這次展覽中,陳樹人作品《柳絲翠鳥》《竹雀》,即是彼時捐贈之作。陳樹人的作品借鑒了日本繪畫的影響,呈現中西融合的藝術形态。1964年,《人民日報》社長兼總編輯鄧拓先生将他收藏的145件(套)作品無償捐贈給國家,後為中國美術館所藏。鄧拓先生酷愛傳統書畫藝術,欲想通過收藏,建立中國繪畫史的收藏體系,并且重寫中國繪畫史,可惜時勢所緻未能如願。這批作品恰好成為中國美術館古代書畫作品收藏的主要部分,能夠粗現中國古代花鳥畫史脈絡。這次展品中古代部分的花鳥畫作品大多為鄧拓捐贈作品,有極為珍貴的蘇東坡《潇湘竹石圖卷》,宋陳容作品《雲龍圖》,元代佚名《蘆雁圖》,明代呂紀《牡丹白鹇圖》,明人沈周《萱草葵花圖卷》、沈周款《雄雞圖》,明代周之冕《花下雄雞圖》,明代馬守真的《蘭花圖》,明代徐渭(款)《墨花圖》,明代夏昶《墨竹》,明代藍瑛(款)《法王若水梅花雙雀圖》,清代恽壽平(款)《桂花三兔圖》,揚州畫派高其佩《雞冠菊花圖》,華喦《紅白芍藥圖》,高鳳翰《雞冠花圖》,李鱓《籬菊雄雞圖》,金農冊頁《水墨花木圖》,鄭闆橋《石畔琅玕圖》,蔣廷錫《仿夏昶竹石圖》。除了鄧拓先生的大宗捐贈之外,中國美術館在各個時期還不斷接受社會各界的作品捐贈,如這次花鳥畫展中展出的作品:1980年李苦禅捐贈的作品《雙鷹》和《綠雨》,1981年劉海粟捐贈的《紅荷翠羽》作品,1981年潘天壽家屬捐贈的《記寫雁蕩山花》,1985年諸樂三家屬捐贈的《杜鵑》《博古圖》,1992年崔子範捐贈的《春色》。2005年開始,文化部開始設立“國家美術作品捐贈與收藏獎勵項目”,中國美術館開始通過舉辦捐贈作品展獲得藝術家的大宗捐贈,如2005年的“于希甯捐贈作品展”,2006年“彈指長痕—李老十遺作暨捐贈作品展”,2006年“王晉元藝術回顧暨捐贈作品展”,2008年4月29日“馮今松中國畫藝術展暨作品捐贈展”等。這些展覽都為中國美術館豐富了花鳥畫作品的收藏。在這次花鳥畫展覽中,于希甯的《石榴》《迎春竹》,馮今松的《咫尺兩重荷》都是捐贈展收藏而來。
3.展覽收藏
中國美術館在展覽中收藏優秀作品是收藏工作中最主要的途徑。這些展覽包括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由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各類全國性的美術展覽。各個時期的全國美展最能集中反映這段時間的創作水平,也最能體現這個時代的藝術特點。中國美術館從建館以來一直注重全國性美術展覽中優秀作品的收藏,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後,全國性美展中的重要作品大多數為中國美術館收藏,這其中也包括花鳥畫作品。在這次展覽中,當代部分有很多就是各類全國性美展的作品。如1984年第五屆全國美展收藏的郭怡孮作品《繁榮昌盛》,2012年第四屆全國青年美展中收藏的賈俊春作品《羅梭江即景》。除了全國美展,還在藝術家個展中進行作品收藏,如1998年周彥生個展中所收藏的《嶺南三月》,2017年張繼馨個展作品《梅竹倚窗秀》,還有從各類院校、畫院等機構主辦的綜合性展覽的收藏,如1998年廣州美術學院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院展時收藏的蘇百鈞工筆花鳥《秋韻》。這幾年,中國美術館自主舉辦了藝術家的邀請展,從中也收藏了一些優秀作品,如2017年收藏的劉巨德作品《夾子的春天》。展覽中的優秀花鳥畫收藏,是時代優秀美術精品的收藏,曆年的精品收藏構成當代花鳥畫創作的基本樣态,時代風格與審美追求在這些花鳥畫作品中得以體現,這些作品呈現了當代花鳥畫史的叙述。
[清]朱耷凫180.5cm×44.5cm紙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明]陳淳芙蓉60.8cm×32.7cm紙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款識:節序三秋近,芙蓉兩岸明。道複。钤印:白陽山人(白)陳氏道複(白)筆研精良人生一樂(朱)屺瞻歡喜(朱)曾在朱屺瞻家(朱)二、展陳邏輯:叙述的可能與問題
進入中國美術館的藏品,隻有重新以某種叙述主題進行策劃展覽時,才能呈現出作品的學術價值和藝術史的意義,藏品也才會真正活起來,進而服務大衆。如何将這些單幅的作品納入展覽的結構中去,那就需要将作品置于某種主題的框架之下,并從學術角度梳理它叙述的邏輯,進而體現出它的學術性。在美術館的展覽策劃中,随着對藝術作品深度的學術挖掘和研究,有可能使它們出現豐富多樣的叙述可能。在面對中國美術館豐富的花鳥畫館藏作品時,通常可見的叙述是基于時間發展的叙述邏輯,比如本次花鳥畫展,就是以曆史的順序而展開的。還有立足于個案的叙述邏輯,在吳昌碩誕辰160周年時,中國美術館從館藏吳昌碩作品出發策劃了“大道傳薪·金石為開—中國美術館藏吳昌碩與二十世紀寫意花鳥畫名家展”,此展不僅展示了吳昌碩的花鳥畫成就,還梳理了吳昌碩花鳥風格在20世紀的影響與流變,并展出了在吳昌碩花鳥風格演變脈絡中花鳥畫家的作品,這是一個從花鳥畫家個案出發而展開藝術史叙述的策展案例。在花鳥畫發展進程中,基于風格與技法的叙述邏輯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角度,可以從花鳥畫的工筆和寫意兩種技法角度進行梳理,研究技法發展與時代審美之間的關聯。在當下,随着美術館收藏的豐富和研究的深入,以及文化自信的呼籲,學術界将會對中國傳統藝術形成更多的問題意識,在問題意識的引導下,美術館的藏品将會以呈現出更多的叙事可能,并以更多的展覽形式呈現出來。
“花開盛世—中國美術館藏花鳥畫精品展”是中國美術館首次大規模地展示花鳥畫藏品。這個展覽以古代、近現代、當代時間線索鈎沉花鳥畫的曆史。它向觀者揭示中國花鳥畫的傳統,發展與現代性轉換的曆程。當然這個展覽是一個塊狀的粗線條的梳理,它以時間順序分為古代花鳥畫、近現代花鳥畫、改革開放以後的當代花鳥畫,由于場地與時間的不足,展覽所呈現的研究成果還沒有全部展開,但是通過作品的陳列,花鳥畫曆史中的問題接踵而來,這便是展覽所帶來的更為寬泛的學術思考,有可能成為藝術史知識的來源。首先來自花鳥畫技法與風格層面的思考,從北宋至當下,花鳥畫在技法風格演進的過程中,它是以什麼作為内在的推動力,使花鳥畫在不同曆史時期呈現不同技法風格的演變?時代審美與曆史語境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北宋的皇家與文人審美觀的分野,開始形成花鳥畫發展兩條若影若現的線索,明代的“吳門畫派”開始受到藝術市場的影響,清代的“揚州畫派”與晚清的“海派”興起,花鳥畫發展在文人審美與市場迎合之間徘徊,市民趣味的興起使花鳥繪畫從文人的高格走向世俗。近代以來,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之間,中國具有文化責任的知識分子或融入西方技法開創新格,或拉開距離,在繼承傳統之中借古開今。中國的花鳥畫在不同曆史語境中的發展面向和時代風尚緊密相連,花鳥畫的發展曆史也是不同曆史時期的映像。其次,花鳥畫的觀念與功能曆變,也是花鳥畫曆史中的重要問題,從文人花鳥畫中的“比興”之用到宮廷花鳥畫的精研威儀,以及近代在西方主義、傳統主義影響下的觀念轉變之于花鳥畫的影響,都可能成為策展中展品叙述的邏輯基點。另外,花鳥畫藝術的地域性也是花鳥畫曆史推動的重要因素。在繪畫史中,繪畫中心的不斷轉換,畫派與地域畫風的形成,成為繪畫史長河之中交相輝映的閃光點,将花鳥畫發展的藝術地圖的圖景帶入策展之中,有可能在圖像之中更多地加入社會學與人類學的新視角。
在當代花鳥畫的梳理中,可以看到改革開放以來的花鳥畫發展呈現了某種困局,那就是在全國性美術展覽中,優秀的寫意花鳥畫作品逐漸式微,工筆花鳥畫占據了美展的主流。究其原因,首先歸為全國美展的展覽機制。全國美展的作品被稱為“展覽體”,這是專門為了迎合展覽而進行創作的作品,它的特點通常尺幅巨大并以追求視覺沖擊力為先,因為當美展評委面對成千上萬的投稿作品時,最能吸引眼球的作品首先是畫面的視覺沖擊力。工筆花鳥畫的制作精細、色彩亮麗,寫意花鳥畫在畫面上的視覺刺激力度難以相比。另外,對于現代美術教育而言,通過幾年的學院教育,學生掌握工筆花鳥畫技法是相對容易的事情,但是要想培養一個出色的寫意花鳥畫家确實非常之難。因為對于畫家而言,支撐寫意花鳥畫的畫外功夫并非能夠朝夕而成,它需要長期修煉方可,比如書法的功夫,以書入畫的能力,畫家的個人氣質與文化修養,這些都需要反複練習修持多年才能得寫意花鳥畫的堂奧。因而對于很多急功近利的年輕花鳥畫家而言,越來越多地選擇易出效果的工筆技法。在當代文化審美中,中西藝術系統的碰撞與融合,使花鳥畫在現代轉型中逐漸喪失寫意的本趣,走向形式與風格的追求。歸根到底,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英文化在當代語境的淪喪,是當下中國消費文化甚嚣塵上的必然結果。對于策展而言,如何以一種方式将問題展示出來,為美術界提供參照,這是每一個策展人必須要思考的。
在美術館裡,收藏、展覽與叙述是一個彼此依存的問題,這個過程最終是以藝術史的邏輯呈現在觀衆面前,同時,策展人員借助作品的叙述深入藝術史的内容,最終借助藏品構建一種博大的藝術史的叙事。這裡面既可以有宏觀的曆史叙述,也可以有微觀的個案推演。通過藝術史梳理,進而在美術館場域生成最為直觀的新的知識系統,這也是指導美術館收藏、策展工作的重要依據。
(作者為中國美術館研究館員)
責任編輯:宋建華
于非闇玉蘭黃鹂軸103.8cm×77.3cm紙本設色1956年中國美術館藏款識:倉庚燿羽,玉樹臨風。非闇。钤印:非闇日課(朱)
[元]佚名蘆雁圖軸123cm×72cm紙本設色中國美術館藏
[明]夏昶墨竹軸138.6cm×71.5cm紙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款識:綠竹參差倚石台,一枝高出栉青冥。回風忽動蒼龍尾,新月閑梳翠風翎。香落鏽苞宜共惜,音同環佩更堪聽。包君已直今無比,長有功名在汗青。建安楊榮。钤印:楊氏勉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