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頂上蹴着一個人,從我看到他到我爬上這梁頂,一個多小時,他還蹴在那裡,就像一隻老鷹,或者一塊石頭。在曠野裡行走,經常會看到一個人斜披着深藍色中山裝,戴一頂深藍帽子蹴在峁頂梁上,有時候會是兩個老漢,頭對頭,一個一個煙鍋,不時冒起一縷青煙。他們這麼一蹴一個上午、一個下午,這越發增添了這山野地老天荒之感。
用相機拉近後才認出是張六。我走過去,他擡頭看看我,并沒有站起來,說:“你說孤寡不孤寡,我在這崗子上蹴了一個上午,沒見到一個人。”我笑笑說:“我不是人?”他也笑笑說:“你不是咱這地方的人,是個幹部嘛。”
我說:“瞭啥呢?”張六笑笑說:“瞭遠呢嘛。”我笑了,他說:“潑煩的,往遠裡瞭瞭,你說呀這一片梁峁溝壕,你眯着眼睛看,像不像大海?”我說:“像,就像凝固的大海。”他說:“我在海邊打過工,坐過一回船,啊呀暈得差點把腸子吐出來。那地方經常鬧水災,咱這裡卻旱得不行,你說老天爺……不說了,别再給我個災難。”我遞給一根煙說:“潑煩啥呢?有事說說。”他說:“還能潑煩啥,喔事嘛。”我說:“啥事?”他說:“危窯改造的事嘛。”點了一根煙,他說:“分明是好事嘛,國家給咱便宜占呢嘛,咱卻占不上,你說咋能不潑煩。”我說:“咋能說是占便宜的事,這是國家應該為百姓做的事,是你應該享受的待遇。”他說:“唉……”我說:“其實危改登記了,兒子買房再往後推推。”他說:“孫子要娶媳婦,沒房子人家女方家不答應,逼得人沒辦法嘛,你說熬煎人不熬煎人。”又說,“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的沒裆褲,一個事接一個事地連軸轉,連口氣都喘不上來了。以前娶個媳婦子,挖一孔窯洞就安頓妥當了,現在不行了,這黃那白的,這兩年更不得了,彩禮十幾萬不說,還要在城裡買樓房,沒房子不進門,逼得人眼睛滴血哩。”
開會擡杠他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智慧,然而,擡杠帶給他們的樂趣是短暫的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内心是苦惱的孤獨的,子欲養而親不在,他們不敢企求被養,連最起碼的天倫之樂也不敢企求。
我低頭一看,張六的面前有一對屎爬牛(屎殼郎)打架,張六手裡捏着一截棍兒,顯然他一直在逗這兩個家夥。我也折了一截蒿稈逗兩個家夥,邊拍照,張六說:“這東西有啥拍頭。”說着他一棍兒一個,把兩個家夥挑得遠遠地說:“滾毬子,該幹啥幹啥去,一上午沒滾一個糞球,卻打了一上午的架,一看都是不會過日子的。”然後扔了棍兒站起來,伸個懶腰說:“這兩個家夥打了一個上午,要是人都打累了。”
張六說:“要說扶貧,我有一招,一下子就富了。”我說:“哪招?”張六說:“探礦麼,探出礦來,那就富得咕嘟嘟的了,你看南山窯,沒探出來時一片荒灘,比咱這上莊還苶脹(可憐),探出煤來了,啧啧啧,你看富得。”我說:“沒探過?”張六說:“沒探過。”我說:“也不一定能探出東西來。”張六說:“不是說不長樹和草的地方下面都埋着寶呢麼,不是煤就是油的,能在這裡好好探探,說不定真能探出東西哩。唉,可能國家忙得顧不上,國家太大了麼,地下埋東西的地方多,還沒把咱這地方看進眼裡。”又說,“也可能沒東西,部隊來幫着找過水,沒找出水來,這地方幹透了,唉,老先人沒眼光麼,跑到這幹山枯嶺上來了。我家原來就是南山窯的,那地方你沒去過,以前到處黃沙,地薄得種啥都不長,低标準的時候跑到這裡來了。人前頭的路黑着哩,你說不搬,那是啥日子,寸土寸金,一個羊圈都補幾萬哩。”
村子有一座非常漂亮的院子,磚牆,大鐵門,七八間房子飛檐翹角,全是瓷磚貼面,還用了琉璃瓦,院子用水泥墁了。難道是廟宇?可這一帶的廟宇都在山頂,都是土坯房,沒這麼豪華氣派。
張六說:“唉,家門不幸,不瞞你說,那是我三弟家,丫頭在外面走了邪路,做了小姐,名聲瞎了,倒把一家日子帶活了,房子蓋得這麼漂亮,沒人住了,在城裡買了樓房。我三弟那人啊沒出息,你說你攆到城裡做啥,他是進不了祖墳了,這家譜祖訓裡寫得明白。”又說,“咱上莊出了幾個丫頭,把家都帶活了,唉,笑貧不笑娼,沒辦法的事麼。”
院子裡有四個孩子蹦蹦跳跳地踢着一個瓦片,地上畫着一座城堡,該是一種遊戲。我說:“都是孫子?”張六說:“房後面李寶家的兩個,兩口子老人都不在了,進城打工娃沒人看,他家地白給我種着,娃就撂在我家了。這麼大的娃正費手哩,丢個盹就找不着了,可不給領咋辦,雖說不沾親帶故,可一步鄰近的麼,沒辦法麼。”又說,“兩口子人挺仁義的,這幾年地裡沒啥收成,每年回來倒給我點錢。”
張六老婆喊吃飯,看到我說:“幹部來了也不說一聲。”我說:“這陣吃啥飯?”張六說:“你當你們城裡人,一日三頓不亂點數,上莊天短了,一天就改成兩頓了,走,進去吃飯。”我笑笑說:“夠吃不?”張六說:“不是扯料子做衣裳夠不夠,吃稠了喝稀點,多添幾馬勺水,湯湯水水的,多飽幾個人沒麻達。”張六老婆說:“先谝着,幹部來了,我再炒幾個菜。”我說:“别,我還不餓,碰上啥吃啥。”張六說,“老婊子再炒個雞蛋,添上一方子豬肉。”婆娘說:“有客裡,嘴裡也沒個遮攔。”張六說:“月裡娃子吐痰老毛病咧,改不了了,這幹部沒架子,就像自家人,跟咱們近着哩。”
進了屋,張六說:“你有口福,今兒能吃到你從未吃過的東西。”我說:“啥?”張六說:“黃鼠。”我說:“你還不要說,這肉我吃過,那可是難得,需下大苦力。”張六笑笑說:“費牛大的勁,吃毬大點肉,可這肉就是好吃麼,許多城裡人吓得不敢吃,怕傳染鼠疫,公家也不讓吃。”
有一回下鄉調研,住在一個村上,村長說:“吃個稀罕。”結果就是黃鼠肉。我怕鼠疫,村長說:“祖祖輩輩吃,沒見吃死過人。”看大家都吃得很香,我也吃了,味道确實香,尤其是做成黃鼠棺材——就是将黃鼠煺毛,去掉内髒,洗幹淨,在腹腔中填充花椒面、姜面、鹽面、蔥、蒜等佐料,把活好的面做成個棺材樣,将黃鼠放進去捏合,蒸約40分鐘,即可食用。回去我查了一下,《飲膳正要》中記載黃鼠肉:“味甘、平、無毒”;“多食發瘡”。《本草綱目》中有黃鼠肉:“潤肺生津,煎膏貼瘡腫,解毒止痛。”
張六老婆做的是黃鼠棺材,一共三個黃鼠,張六說:“老了,挖不動了,年輕時一天挖十幾個哩。”我吃了一個,張六把三個都放到我碗裡,我說:“吃多了生瘡。”張六說:“又燙又蒸的,吃不死人,低标準那年頭,救了人的,去兒子家裡,幾個吃過的人說起來,還說是綠色食品哩。”我又吃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