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國春冒雨回家的第二天早上,雨停了。經過一夜雨水的浸泡,遍地的泥巴已經泛起。這裡對泥巴有一個特殊的稱謂,被人們稱為黃膠泥。泥巴和膠,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這裡的人們的确把泥和膠聯系了起來,願意以膠為泥命名。這裡的泥巴裡真的含有膠性嗎?也許有,不然的話,泥巴裡為何有那麼強的黏合力呢!小孩子們不會錯過玩泥巴的機會,他們挖來泥巴,又開始捏做各種各樣的玩具。
不知宋建英從哪裡得到了房國春回家的消息,村裡人剛吃過早飯,宋建英就一路罵着,向房國春家走去。這一次,宋建英不是走到房國春家門口才開始罵,她出了自己的家門口就開始叫罵。她這樣做,大概是要預熱一下,也是為自己增加一些膽氣。另外,她出門時除了穿上踏泥巴的膠鞋,手上還拄了一根竹竿。竹竿至少有兩個用途,一是用來防滑,二來必要時可當武器用。她還是叫着房國春的小名,先把房國春比作鑽進枯樹洞子裡的一條長蟲,說你就是鑽進樹洞子裡,我也要用開水把你澆出來。她又把房國春比作地洞子裡一隻屎殼郎,說你就是鑽進地洞子裡,我也要用尿水把你滋出來。她還把房國春罵成蜷縮在鼈窩裡的一隻老鼈,說你就是趴在鼈窩裡,我也要把你摳出來。這樣一路罵來,就罵到了房國春的家門口。
房國春從家裡出來了,手指宋建英大喝一聲:住口!你罵誰?
宋建英愣了一下,說:就罵你!
你憑什麼罵人!你罵一個長輩,是缺德的。你辱罵一個人民教師,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你寫黑信告俺男人,告俺兒子,我不罵你罵誰,我罵死你個屙血的。
宋建英,不許你血口噴人!明人不做暗事,我從來沒寫過什麼信。你說我寫信告了你男人,告了你兒子,你有什麼證據?沒有證據就是污蔑,我堅決不答應!
聽房國春這麼一說,宋建英有些吃不準,告狀信到底是不是房國春寫的。房國春問她有什麼證據,她是沒有的。聽兒子房光民說,告狀信上沒落具體的人名,落的是房戶營村廣大群衆。說是房國春寫的信,隻是他們一家人的推測。房國春不讓人的氣勢,也是宋建英沒有料到的。她罵房國坤,房國坤把尾巴夾進屁股溝子裡,比老鼠溜得都快。她上次罵上門來罵房國春,房國春的老婆還要給她燒茶喝。不光是房國坤和房國春的老婆,她罵過村裡不少人了,那些人都像是被她打敗的鹌鹑鬥敗的雞,耷拉着膀子,連毛都不敢支奓一下。這一次,宋建英算是遇上對手了。嫁到房戶營村許多年來,她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強勁的、敢于和她對着幹的對手。給她的感覺,房國春的氣勢好像比她的氣勢還要大,房國春的火焰似乎比她的火焰還要高。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過了河的卒子沒退路,宋建英是不會退讓的。她說:全村的人隻有你字墨深,隻有你能夠着縣裡的人,隻有你對俺兒當支書有意見,寫告狀信的事隻有你做得出來,你想抵賴是賴不掉的。
房國春大概也看出宋建英的氣焰不那麼盛了,他用手一指宋建英:你給我滾!你沒資格跟我說話。你去把房守本給我喊來,我要問問他,是怎樣教育自己的家屬的。
房國春讓宋建英滾,等于罵了宋建英,宋建英哪裡受得了這個!在村裡,都是她罵别人,别人還從來不敢罵她。宋建英是一團烈焰,她這團烈焰雖然也燃燒過,但很少發揮到最佳的烈度。房國春的罵把宋建英給惹了,她心中的烈焰仿佛一下子被點燃,她潑了,她辣了,她瘋了,她拼了,她在熊熊燃燒。房國春讓她滾,她把滾字接過來,踢還給房國春。她讓房國春滾出房戶營,滾到這眼子裡,滾到那眼子裡,一連罵了一大串滾。她罵的最難聽的眼子,既牽扯到房國春的母親,又牽扯到房國春的父親,是一般的罵人者所不能想象。除了罵不絕口,她還輔以動作,把手中的竹竿連連朝房國春指去。竹竿像是她延長了的手指,“手指”差不多指到了房國春臉上。要不是泥巴吸了她的腳,她一定會跳起來,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跳斷鞋底。盡管泥巴吸了她的腳,她的身子一縱一縱,還是做出預備跳的姿勢。從另一方面說,正是由于房國春的抵抗,才給宋建英提供了罵人的舞台,才大大激發了宋建英罵人的能量。宋建英好久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罵人了,她罵得可謂痛快淋漓。
村裡的泥巴那麼深,那麼爛,那麼黏,一點兒都不影響村民們前來觀戰。有雨鞋的,穿雨鞋;沒雨鞋的,穿泥機子;沒泥機子的,赤着雙腳就過來了。這段時間,地裡又沒啥活兒,人們不來看熱鬧,幹什麼呢!大人過來了,小孩子們丢下手中正玩的泥巴,也過來了。有的婦女出來時,順手裝了半口袋瓜子兒,一邊聽罵架,一邊嗑瓜子兒。像往常到鎮上聽戲一樣,他們的眼睛在享受,耳朵在享受,嘴巴也不能閑着。他們都是好聽衆,聽得相當專注,不但沒有人大聲喧嘩,連交頭接耳的都沒有。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做勸架的工作,既沒人勸宋建英,也沒人勸房國春。相反,他們擔心有人出來勸架,好像一有人勸架,架就打不起來了,“戲”的高潮就不會出現。他們心裡都鼓動着,手裡都捏了一把汗。他們不是擔心打起架來,而是擔心打不起架來。如果一方力量過強,或一方力量過弱,一方是老虎,一方是螞蟻,架都打不起來。而在村裡人看來,宋建英和房國春都很強勢,都是老虎,雙方稱得上旗鼓相當,勢均力敵。過去多少年,他們老也不過招兒,以緻房戶營的日子一直波瀾不驚,平淡無奇。現在好了,房戶營的兩大主力終于擺開了陣勢,拉開了架勢,終于要過招兒了,二十年等一回,不,三十年等一回,萬萬不可錯過看熱鬧的好時機啊!
房守彬來了。房守彬非常關注事态的發展,覺得每一步發展都跟他有着緊密的聯系,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勞。他相信,要不是他到房國春家裡燒底火,房國春這鍋水是不會開的。要是房國春的這鍋水不開,就燙不掉宋建英身上的鹌鹑毛。房守彬後腰裡别着鹌鹑袋子,一隻鹌鹑在袋子裡活蹦亂跳,似乎急于跳出來。房守彬喜歡養鹌鹑,把玩隻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他喜歡看鬥鹌鹑,當地說是叨鹌鹑。當兩隻鹌鹑在一個劃定的圈子裡叨起來時,那是相當精彩,扣人心弦。在房守彬看來,宋建英和房國春也像是兩隻鹌鹑,兩隻生性愛鬥的鹌鹑。他希望“鹌鹑”不要老是叫号,老是奓毛,老是拉架子,要趕快真槍真刀地叨起來。如同觀看任何體育比賽一樣,房守彬心裡是有傾向性的,他向着房國春。從“兩隻鹌鹑”力量的對比上,他認為“公鹌鹑”的力量會大一些,而“母鹌鹑”不過是一隻叫貨,玩的不過是嘴上功夫。一旦叨起來,“母鹌鹑”定會敗得一塌糊塗。如果那樣就好了,就把“母鹌鹑”的威風滅掉了。在玩叨鹌鹑的遊戲時,如果鹌鹑鬥志不旺,有些消極,他會把兩隻鹌鹑湊近,或唆使一隻鹌鹑往另一隻鹌鹑頭上叨一下,好把另一隻鹌鹑惹毛,激發其鬥志。此一刻,房守彬很想拿起房國春的手,抽宋建英一個嘴巴子。那樣的話,場面上會立刻發生新的變化,刀光會來,劍影會來,那就精彩了。房守彬心裡稍稍有些激動,他心跳得比他布袋子裡的鹌鹑跳得還要快。房守彬沒有雨鞋,他穿的是一雙高腳的木制泥機子。泥機子為這個地方所獨有,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泥機子的用途就是在雨天時踏泥巴。它類似縮小的小闆凳,隻不過,小闆凳是四條腿,它隻有兩條腿。小闆凳的四條腿下面都沒有長腳,而泥機子的每條腿下面都安了一隻橫腳,以免泥機子在泥巴地裡過度下陷。站在泥巴地裡的房守彬,腳下已經挪了好幾個地方。他覺得泥機子往下陷得差不多了,就倒倒腳,把泥機子從泥巴裡拔出來,就近換一個地方。他這樣做,是準備随時開跑。不然的話,等房國春和宋建英真的打起來,濺他身上血就不好了。
房守雲來了。房守雲是個急性子,自己愛吵架,愛打架,也喜歡看别人吵架,打架。房守雲注意到了,風是雨的頭,屁是屎的頭,别人打架之前都是先刮風,先放屁,好比吵架是打架的前奏。而他的風格是,吵架和打架往往同時進行。他和自己的老婆常常打架,嘴裡開罵的同時,拳就上去了,腳就上去了。聽見宋建英和房國春一開吵,他就在心裡喊:打,打,打他個海闊憑魚躍,打他個天高任鳥飛,打他個頭破血流,打破頭做尿罐子。見房國春和宋建英老是動嘴不動手,他急得手心癢癢,直轉腰子。老婆也來了,他老婆和一幫婦女在一個牆根站着。他真想把老婆抓過來打上一頓,給房國春和宋建英做一個示範。但他想到了,如果他和老婆打起來,會有喧賓奪主之嫌,還是看看再說吧。
高子明來了。高子明讓他老婆在小賣店裡守着,他到外面看一看。老婆不幹,說她還想看呢。高子明說:沒什麼可看的。老婆噘着嘴說:光興你看,不興别人看是不是?沒什麼可看的,你去幹什麼!高子明說好好好,把小賣店的門鎖上吧。高子明站在一個略嫌隐蔽的地方,離房國春家門口有一段距離。在這裡,他可以聽見宋建英和房國春吵架的内容,吵架的雙方又不會看見他。高子明聽出來了,事情正沿着他所預見的軌道往前走。當年被打成右派時,他還年輕,預見能力還不行。現在他覺得自己終于成熟了,很多事情超不出他所預見的範圍。宋建英和房國春撕破了臉皮,事情鬧得已經有些大了。它的燦爛前途在于,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等于機器真正發動起來,就再也刹不住車,精彩的大戲會一幕接一幕上演。我在城樓觀山景,忽聽城外亂紛紛,這未免有些好,有些他媽媽的。作為一家外來的外姓人,高子明家在房戶營一直受排擠,受欺負。老房家人多勢衆,一遇到什麼事兒,姓房的總是沆瀣一氣,最後受傷害的都是他們高家的人。這下形勢發生了變化,姓房的人互相掐了起來。他們同房一操戈,就顧不上欺負姓高的人了。但高子明很快意識到,他這麼看境界有些小了,有些過于看重一己之利了。相比高家和房家的利益之争,兩房相鬥的意義要大得多,深遠得多。如廣播裡常說,這件事不僅具有現實意義,還具有曆史意義。它的意義在于,可能會開創房戶營曆史的新紀元。從古代曆史上看,社會要改變,一般要伴随着農民起義。農民起義,須先有民意基礎,還要有發起人。房國春的行為,雖說算不上什麼起義,但對于房戶營村來說,卻有着起義的意義。房國春的“起義”是有民意基礎的,房國春本人也是很好的帶頭人。從發展勢頭來看,房國春的“起義”有可能會把房守本和房光民推翻,換成新的人物掌權。從現代曆史上看,社會的改變也離不開混戰和動亂,從亂到治,才能走上新的循環。以此類推,房國春的正義行動,有可能會打破房戶營村原有的平衡,建立起新的平衡。無論怎麼說,鬥争的雙方會一敗一傷,或兩敗俱傷。這對于房戶營的村民來說,都是值得觀賞的,值得歡呼的。在這場可以預見結果的争鬥中,高子明不打算站隊。至少在表面上,他要保持中立的立場,不偏向任何一方。
房守現也來了。要說關切,房守現對這場争鬥最為關切。他是這場争鬥的策劃者,發動者,間接參與者,也有可能是這場争鬥的最終受益者。那天,他讓兒子房光金請尹華喝酒,喝得效果不錯。尹華喝了酒,當場說了不少實話。一說權力就像長在地裡的甜瓜,就看你敢摘不敢摘。敢摘,瓜就是你的;不敢摘,一輩子都吃不到瓜。二說他對房守本、房光民父子印象并不好,他們父子太驕傲,太摳門兒,好像支書那個瓜永遠長在他們地裡。三說房光金可以寫入黨申請,寫完了不必交給房光民,直接交給他就行了。房守現說:光金要是入了黨,我一定重重感謝你。尹華說:這個好說,這個好說。房守現所選擇的是一個有利地形,可以把宋建英和房國春的一切言語盡收耳中,一切行動盡收眼底。雙方的言語和行動,對房守現來說都是重要的,從中可以判斷出他們的過去、現在和将來。比如說,宋建英一口咬定,是房國春給縣裡寫了告狀信,告了房守本和房光民。房守現也相信寫信的事是房國春幹的。可房國春卻拒絕承認寫了告狀信,要把寫信的事推掉。這裡面露出的苗頭就不太好,難道房國春被宋建英吓着了,要臨陣脫逃不成!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房國春在關鍵時刻千萬不要下軟蛋。他真想走過去,站在房國春一邊,要三叔一定要頂住,頂住。可他這會兒是不會走過去的,正确的做法隻能是坐山觀虎鬥,既不影響兩虎相鬥,又不能被任何一隻老虎所傷。
織女站的地方離房守現不遠,房守現暼見了,織女正一次一次向他遞眼波。上次他和織女相會,還是在收麥之前。而現在秋莊稼都快要成熟了,玉米棒子都長得老粗了,他沒有再和織女相會過。年年有個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眼看七月七也快要到了,織女大概有些着急了。女人家就是這樣,分不清哪是大事,哪是小事,隻會感情用事。着急也不行,有癢你撓着,有尿你憋着,大事當前,我可顧不上和你鑽玉米地。房守現像沒有看見織女遞上的眼波一樣,沒有做出應有的回應。這讓織女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房守現對于眼前這場争鬥的期望值很高,不僅期望房國春和宋建英趕快交手,還期望雙方背後的支持者都站出來,走上前台,參與交手。宋建英有丈夫,有兩個兒子,有弟弟,有侄子,具有一定實力。而房國春也有兩個兒子,四個侄子,再加上弟弟房國坤,實力略勝一籌。房守現相信,隻要房國春和宋建英打起來,雙方背後的人都會卷入其中,由雙人舞變成集體舞,由兩個人打架,變成打群架。不光男丁們奮勇當先,恐怕女眷們也不甘示弱。那樣的話場面就大了,就壯觀了。群架一打起來,往往不好控制,不可收拾,恐怕不打壞一個兩個不會罷手。打群架的場面,是房守現最期望看到的場面。群架一起,遍地狼煙,離他兒子取得政權就不遠了,離他在房戶營村坐收漁利也不遠了。
人的期望,總要有點根據。房守現的期望,不是一點兒根據都沒有。因為房守現看見,房光民已經來了,房光民虎視眈眈,殺氣騰騰,像是随時準備沖上去,助他娘宋建英一臂之力。房光民站在與房國春家大門口對過的另一家門樓子下面,手裡提着一根電警棍。不用說,這根電警棍是房光民在鄉裡派出所當協警時偷藏起來的。房守現挨過電警棍的擊打,深知這玩意兒的厲害。可以說被重量級的拳擊手擊一記直拳,都不如電警棍的沖擊力強,電警棍輕輕一捅,就能把人捅倒,并捅得全身哆嗦,爬不起來。人說孫悟空的金箍棒好生了得,而在房守現看來,電警棍比金箍棒還了得。雖說金箍棒可輕可重,可長可短,但它不帶電。而電警棍是帶電的,一帶電就不得了,就殺人不見血。房守現設想,孫猴子當初要是擁有一根電警棍的話,它大鬧天宮會鬧得更厲害,在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的路上,什麼妖魔鬼怪都不在話下。房守現雖然對房光民和電警棍都很反感,還是暗暗希望電警棍能派上用場好一些。
在罵人方面,房國春與宋建英顯然不是同一級别的選手。如果說宋建英是一流選手,或超一流選手的話,房國春連三流選手都談不上。房國春的嘴皮子不如宋建英利索,掌握的罵人詞彙不如宋建英多,那些村話髒話他也罵不出口。在教書方面,房國春堪稱“高級”,堪稱一流,但罵起人來,他的确不是宋建英的對手。房國春怎麼辦?作為房戶營村的文化精英,作為該村的道德高地,作為一位一直受全村人尊敬的人民教師,同時作為一個視個人尊嚴為生命的人,難道就這樣任人辱罵嗎?任人踐踏嗎?一世的英名就這樣毀于一旦嗎?房國春實在不堪容忍啊!房國春問房守良到哪裡去了,大聲喊房守良過來。
房守良不在現場。
作為房國春的大兒子房守良,當父親遭到别人辱罵時,房守良應當守在現場,為父親助陣。可是,房守良沒有出現在現場,他可能還待在自己家裡。房守良的家離父親的家不遠,當宋建英罵到父親家門口時,房守良應該聽得見。全村人都聽見了,他怎麼會聽不見!就算他的耳朵有點兒背,宋建英罵人的調子那麼高昂,也會敲響他的耳膜。也許房守良是害怕了,也許房守良是故意回避,反正他沒有像房光民那樣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範圍之内。
房國春開始罵房守良。他罵宋建英罵不出口,罵起房守良來卻相當粗野。
房國坤自告奮勇,去把房守良喊過來。
房國春在調兵遣将,在尋求支援,房守現覺得這很好,事态正朝着他所期望的打群架的方向發展。
房國坤把房守良喊過來了。房守良穿着短褲,赤着雙腳,腳上沾滿了泥巴。
房國春對房守良說:你去,到鄉裡把楊才俊給我叫來。
房守良有些為難,心說我的爹呀,人家楊才俊是堂堂一個鄉的書記,你想叫人家來,人家就能來嗎!你以為楊才俊還是你的學生嗎?人家叫你一聲老師,不過給你一個面子而已。他說:泥巴這麼深,楊書記怎麼來?
房國春說:他既然當官,就不能怕泥巴深。我能踏泥巴,他年紀輕輕的,有什麼不能踏的!我要讓他過來看看,房戶營村在他治理下變成什麼樣子了!
宋建英不怕房國春拿楊才俊壓她,她拎過話頭接着罵房國春:把你親爹搬來我也不怕,把你親爺搬來我也不怕!
房守良說:我就是去喊他,他也不會來。
房國春說:你還沒去喊他呢,怎麼知道他不會來。
這時,房守良說了一句清醒的話,也是說了一句實話。這句話讓房國春惱火,也讓房守現、房守彬、高子明們有些不自在。房守良說:爹呀,我勸你别鬧了。你看,這麼多人在旁邊站着,連一個勸架的人都沒有,人家是在看你的笑話呢!
房國春不認為别人是在看笑話,群衆是真正的英雄,這句語錄式的話他記得很清楚,他認為群衆都是他的支持者,也是事情的見證者。他說:看什麼笑話,我是相信群衆的。我讓你去喊楊才俊,你就得給我去。
房守良站在泥巴窩裡,沒有動。他的嘴動了動,不知說的是什麼。
你個狗日的,我日你小娘,我使不動你了是不是?你去不去,你要是敢不去,我抽死你!
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給你請不來楊書記。
宋建英找上門來劈頭蓋臉罵房國春,已經使房國春的忍耐到了極限,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聽話,不争氣,不給他台階下,他沒辦法不爆發。房國春怒不可遏,朝房守良撲去。是的,他沒有朝宋建英撲去,把撲打的目标對準了自己的兒子。見房國春氣勢洶洶地撲過來,宋建英噤了一下聲,不由自主地讓開了。
房守良沒有束手就撲,他跑開了。
房國春罵着朝房守良追去。樹上的一隻知了大概受到了驚吓,吱的一聲飛走了。人群随着房國春和房守良的轉移而轉移。房國春腳上穿的泡沫塑料涼鞋還是不适合踏泥巴,他在泥巴地裡剛追了兩步,涼鞋就被泥巴粘掉了,兩隻涼鞋都粘掉了。房國春顧不上在泥巴窩裡摳涼鞋,赤着雙腳,繼續朝房守良追去。
衆目睽睽之下,房守良像是有些猶豫,是繼續跑好呢?還是讓爹捉住打一頓好呢?繼續跑顯得有些孩子氣,隻會讓别人看笑話。讓爹打一頓也不好,須知爹打起人來沒頭沒臉,是很厲害的。所以他是跑跑停停。當爹追他時,他就跑;當他和爹拉下一定距離時,他就停。房守良沒有順着村街朝南跑,他選擇的方向是朝北邊跑。房守良錯了,北邊不遠處就是護村坑。下了一夜雨,坑裡白水湯湯,增長不少。坑邊的蘆葦幾乎被淹沒,隻有頂尖的葉子在水面漂。水邊的蛤蟆格哇亂叫,像是對擴大的水面表示祝賀。房守良從小跟着爹在縣城上學,沒有學會遊泳,跑到坑邊,他就沒了退路。爹知道他這個弱點,當他跑到坑邊不能再跑時,爹伸着雙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向他抓去。
房守良跳水是不行的,倘若跳下去,隻能是滅頂之災。還好,房守良沒有選擇跳水,當爹的“鷹爪”觸到他的一刹那,他撥開爹的“鷹爪”,向爹的身後跑去。這一次他是向南跑,南邊大路朝天,方向是正确的。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斜刺裡殺出一個房國坤,竟迎面攔腰把房守良抱住了。在房守良的孩提時代,房守良的四叔房國坤可能都沒抱過房守良,可就在此時,四叔卻把已經當了爹的房守良抱住了,抱得緊緊的,顯得有些親切。房守良不習慣被四叔抱,他覺得四叔抱得不舒服,很不舒服。于是,他使勁掙紮,想掙脫四叔的懷抱。一個要掙脫,一個不讓掙脫,其結果,腳下的泥巴使了一個絆子,兩個人都倒在地上。
房國春趁機趕到,兩腿一跨,騎到了房守良身上。
房國坤幫三哥捉到了房守良,仍不罷休,爬起來朝房守良腿上踢了兩腳,還把手上沾的泥巴甩在了房守良臉上。
如房守良所知,爹打起人來是很厲害的。爹一騎到他身上,就掄起巴掌,抽他的嘴巴子。房守良用手捂自己的臉時,爹就握起拳頭,擊打他的頭。爹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軟骨頭,你這個叛徒,我打死你,打死你!
房守良在泥巴窩裡滾來滾去,滾得從頭到腳、從臉到手,從嘴到牙,都沾滿了泥巴。在夏天,怕熱的豬喜歡到井台旁邊的泥巴窩子裡打泥,使黑豬變成泥巴豬。此時的房守良,身上滾的泥巴恐怕比豬身上的泥巴都多。房守良身上沾滿了泥巴,騎在房守良身上的房國春,也難免被泥巴纏身。他昨天夜裡從鎮上回來時,身上沾的泥巴沒被人看見,而這會兒是大白天,他泥巴塗身的形象一下子暴露在村人面前。人們有些吃驚,也有些懷疑,這是那個過年時在脖子圍長圍巾的三爺嗎?這是那個在夏天成天搖扇子的三叔嗎?這是那個通曉國内外大事的高級教師嗎?泥巴一塗,怎麼跟換了一個人似的。
錯了,完了,沒意思透了!房守現所期待的不是這樣的結果。在他看來,事情發展到目前,方向錯了,目标錯了,路線錯了,一切的一切,全都他媽的錯了。房國春所選擇的攻擊目标應該是宋建英,他騎的應該是宋建英的身子,抽的應該是宋建英的嘴巴子,事情陰差陽錯,突然出現了這樣糟糕的局面。大事情突然變成了小事情,村裡的事情突然變成了家裡的事情,嚴肅的事情突然變成了搞笑的事情,房守現搖頭,他不想看了,想走。
高子明已悄悄退回到小賣店裡去了,他的評價是:自我消耗,自相殘殺。
連宋建英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看到滾成一對泥巴豬樣的房國春和房守良,她幾乎想笑。
房守良的女兒小瑞吓得哇哇大哭,她喊:爺爺,别打了,别打我爹了!
房守良的老婆晏子急得渾身打戰,她說:有本事你把他打死吧,打死他大家都别過了。
最後,還是房守良的娘過來,抱住房國春的一隻胳膊說:他爹,他爹,你不能拿孩子出氣,孩子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她一個人拖不動丈夫,是織女上前幫忙,才把房國春從房守良身上拖開了。織女的樣子像是有些生氣,說:三叔,你這是幹什麼?打自己的孩子不算本事!
房守良躺在泥巴窩裡,并沒有馬上起來。他失聲号啕,好像已經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