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蒼的曠野忽然有樹,隻一棵,像個驚歎号,越發讓你感到孤寡。秋老虎在近午的曠野無遮無攔,更加威猛,四周被山圍着,壕裡一點風都不透,我幾乎奔跑到樹下,衣衫都濕透了。看看樹,樹葉卷如水槽。我靠着樹幹坐下,點了根煙,看到五福的娘巧梅挎着一個籃子走過來,籃子裡是兩隻雞,雞頭擔在籃子外面,大張着嘴,卻一聲不叫喚。
我嘿嘿一笑說:“去逛集啊。”她嘻嘻一笑說:“當是你們城裡人,街市就在家門口,啥時想逛啥時逛,都眼看晌午了,咱這達這時間逛集,連個集尾(yǐ)巴都踏不上了。”我笑笑。去草鞋鎮逛集,有三四十裡地,要是走着去,得五更天上路。我說:“不逛集你提雞做啥?”她說:“走娘家。”我說:“走娘家還把雞帶上,怕把雞餓死了不成。”她嘻嘻一笑說:“你們當幹部的都在天堂裡過日子,啥都不懂嘛,雞能餓死?這時間草穗、蟲子滿世界都是的,誰還給喂五谷?走娘家總不能空奓着兩手去吧,拿的禮行(禮品)。”我笑着說:“你倒會算賬,走娘家捉兩隻雞把禮行錢也省下了。”她說:“那你說錯了,以前興拿餅幹、蛋糕、罐頭,拿去舍不得吃,都當禮行放着,村裡有病人、坐月子提着去,送來送去都長毛了生蟲了變壞了。現在又興提雞了,浪娘家,走親戚,看望病人都抱個雞,親戚厚的,就抱兩隻雞。餅幹、蛋糕、罐頭,看起好看,聽起好聽,裝人,可哪有雞實在,想吃宰了吃,舍不得宰了,喂着還下蛋哩。”我說:“那是那是。”她笑着說:“以前把個蛋糕稀罕得當人參哩,現在都知道了,蛋糕就是玉米面做的,你說你們城裡奸不?”
我笑笑說:“你說這麼闊綽的原野,怎麼就這兒一棵樹,你說怪不怪,就像知道咱們會在這裡歇涼,專門長出一棵樹來讓我們歇息。”她說:“喔有啥日怪的,哪個過路的人過莊子在樹上擗了樹枝子打狗哩,走到這荒天野地裡沒狗了不想拉了,順手插到了地上,恰巧老天爺澆了一場雨就活了。”我笑笑說:“你倒會想。”“就是這麼個事嘛,我家院子裡兩棵樹,一棵是砍了樹股栽了搭浪繩晾衣被,結果活成一棵樹了,一棵是砍了一個樹柯杈栽在牆堵頭防豬拱牆,結果活成一棵樹了,要不誰靠着崖牆栽樹,地方不是地方,攪攪打打的,可活了就是樹了,總不能砍了。”她揚頭甩了額前的劉海,說,“不敢跟你谝了,該走了。”我說:“這麼熱,歇歇涼,過了晌午再走。”她笑笑說:“不敢跟你比,我還得從娘家趕回來,把家安頓了,明兒進城哩,我那口子工地上做飯的家裡遇事回去了,缺個做飯的,給老闆說好了,讓我去做飯,找這麼個活不容易,吃住都包,掙一七百哩。”我說:“五福、小鳳念書咋辦?”五福上二年級、小鳳上一年級。她說:“先安頓在改子家裡,我那口子說了,明年就轉到城裡念,遲早得走這步路嘛。改子娘和我娘是親姊妹,我們是姨姊妹,反正她伺候人呢麼。”我“呃”了一聲,她走出幾步了,又回頭說:“你這幹部沒架子,還跟我們這些人說笑話哩。”改子家又多了兩個孩子,可夠她操心的。
翻了兩道溝一道梁,一個村莊出現在眼前,上莊的傳統布局,順着一道山坡的陽面而坐,有二十幾戶人家,每個院落有不少高大的榆樹,我想這該是榆樹壕村了。一入村,連續過了四家無人,至第五家,看到老許在果園裡雍紅蔥。紅蔥耐旱,這一帶的紅蔥辣而不苦,香而不沖,做牛羊肉是離不開的作料,很有市場,可是這幾年種植面積萎縮得厲害,政府曾經出台政策鼓勵,可作用不大,老許說:“這是一家一戶的産業嘛。”
老許家院子很大,有五孔窯洞,拾掇得幹淨有序,靠牆堆放着一堆木頭,用草簾子苫蓋着,兩頭露出的椽頭子都爆裂了,長了一層墨綠的苔藓。幾個孩子在院裡畫了一座方城,在踢瓦片争皇上。
老許把鍬順牆立了,我踢踢木頭垛子說:“打算蓋房?”老許說:“幾年前的打算了。木頭買下那年要說蓋也就蓋起來了,想着再有一兩年手頭寬松一點,蓋得好一點,牆面上貼瓷磚,人一輩子能蓋幾回房?這院裡幾孔窯洞還是我爺手裡就掘下的。第二年大兒子把孫子轉到城裡念書了,一家子都跟着進城了,日子最怕散(cǎn)勁啊,第二年二兒子也連家帶營進城了,三兒子結婚就進城了。我一看都是寡婦站到大門口,有走心無守心,心勁就散了,……這些年了,三個兒子都在外面漂着,誰知道落在哪達,回來的心已經沒了,這些碎長得再大點,進城念書、讨生活,以後死活都不會回來了,我們還能活幾天,蓋房做啥?就這麼撂下了,啥想法都沒了啊,前幾年我就想着把木頭賣了去,可賣不出去了,上莊方圓的年齡人都在城裡漂着哩。”
窯裡非常涼爽,一身汗水立時斂了。老許扔過一件夾克說:“披上,小心着涼,你别嫌棄,昨日才洗的。”
我披上夾克,老許說:“我也不讓兒子們回來,給他們鼓勁讓留在城裡,回這地方能活個啥人。”
窯壁上挂着四個相框子,裡面鑲滿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我正看着,聽得院裡雞叫,到院裡一看,老許已把一隻雞的頭剁了下來。我說:“家常便飯就行……”
老許說:“能進我家門就是看得起我們這些人,想叫你吃個飯怕你嫌遠,到門上了,今兒正好。”
我出大門看了看,老許看出來了,說:“人都沒幾戶,還哪有小賣部,你們這些人啊,還是把我們當外人看,一隻雞能把我們吃窮了?”
吃飯的時候老許對老婆說:“給老苟家送一碗過去。”
老許家後面是老苟。進了窯門才知道老苟癱在炕上,老許說:“癱了好十幾年了,你看陰得寡白寡白的,比城裡的女人還白。”又對我說:“把你喔中華煙給老點一根,讓吃個稀罕。”我說:“還吃煙?”老苟說:“吃一口少一口,活一天少一天嘛。”老許說:“咋不說吃一口多一口,活一天賺一天。”老苟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朝聞道,夕死可矣。”這話讓我愣了一下,我看他時他也正看着我。我把煙連盒放下了。老許說:“别拽文了,在我跟前拽文也就行了,在幹部跟前也拽文,人家是大學生,寫書的,要在舊社會就是狀元,瞎賣派。”老苟嘿嘿一笑,看他枕邊放着一摞一摞的書,我翻翻,竟都是些老書,繁體字,用報紙包了皮子。《周易》《左傳》《菜根譚》《論語》《蘇轼集》《唐詩三百首》《閱微草堂》……老許說:“是個文肚子,老爹解放前開私塾,那些年紅火哩,紅白事上寫對聯、娃取官名(大名)、牆上刷标語都找他。”老苟說:“跟你開個口,把你看過的書送我些。”我點點頭。老苟旁邊放着一把二胡,我說:“來一曲?”老苟拿起二胡,拉起十大二胡名曲中的《聽松》。我平時喜歡聽二胡獨奏,所以熟悉。接着他又拉了一段《病中吟》,也是十大二胡名曲之一。
鍋台上有動靜,老許說:“桃英,别倒水,幹部不喝甜的,喝上尿糖哩,喝上咱們這裡的漿水了,整兩碗漿水,别太稠了。”和老許一人喝了一碗漿水,老許說:“别看這老現在躺下不得動彈了,以前打狼,打野豬,打黃羊,套狐狸,利索着哩,隻要讓他看見的,那就跑不脫了,十幾丈高的崖壁,蹦子流星蹿過去了,比狗還利索。”老苟說:“報應了噻,人這一輩子啥都是有限數的,前些年把後些年的路跑了,現在躺下不能動彈了。”老許說:“跟雕争食,把命留下就不錯了。”我說:“跟雕争食?”老苟笑笑,說:“那年打傷了一隻黃羊,老雕也盯上那隻黃羊了,我捉住了黃羊,老雕撲了下來搶,我打了雕,這家夥飛上高空,又俯沖下來,把我抓上了半天空,爪子一松又撂下來,腰絆折了。”老許拍拍老苟說:“往起坐坐,打起精神,讓幹部給你照上幾張相,别頭一歪走了,連個老像也沒有。”老苟說:“要那做啥?沒老像閻王爺還不收了不成?”“說對了,不照老像辦不了身份證,陰曹地府就是不收哩,到時候就是個孤魂野鬼。”老許邊往起扶老苟,邊說,“死驢爛重,你鼓個勁,幹部正好到門上了,要不以後誰再請人給你照。”又喊,“桃英,來和老苟照一張。”外面傳來聲音:“有啥照的,給他照就行了,一輩子還把人沒害夠。”
告辭出來,老許感慨地說:“我奶奶說過說和木頭說話的人命苦,這話不假啊。”我說:“和木頭說話的人?”老許說:“會樂器的不都是和木頭說話的人?”我點點頭,這話說得真好。老許說:“你說老苟,多能的一個人,躺在炕上半輩子,命還不苦。經常拉二胡,開始覺得好,可聽得時間長了,就悲涼了,撓心,鬼哭狼嚎的。”我說:“沒有子女?”老許說:“有,兩個兒,大兒攢勁,孝順,在的時候老兩口享福了,可好的命不長嘛,山累下來,崖窯塌了,一家四口讓捂死了。小兒是個狗食,出外打工,吃嘴露腳後跟的,後來走了歪路,幹傳銷,打不下野雞了打家雞,把家傳得要啥沒啥,把親戚、莊子上人都害了個遍,再就沒音信,死活不知。”我說:“這樣的家該吃低保的。”“以前吃着哩,可誰知這個狗食把身份證借給别人買了車,人家查出來他名下有車,就給拿掉了,為這事老黃瓜還落了批評。公家有些事死闆得很,你有嘴也說不清。”老許說,“以前在後灣住着,後灣人都走光了,莊子孤了,怕老苟哪天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人死了怕背炕面子嘛,我就給搬下來住在我四弟家裡,我四弟已在城裡買了房子,家安到城裡了。”又說,“跟我一年生的,一起耍大的嘛,我們是拈香弟兄,婆娘又不是個頂當人,還雞麻眼,天稍一黑就看不見了,落到這個地步,總得給照應嘛。”我問老許,什麼是拈香弟兄。老許說:“就是結拜弟兄,咱這裡叫拈香弟兄,平時一起耍得好的幾個,支一張桌子,擺上香爐,人人手裡舉一支香點燃後,按年齡大小排好,進行換香,老大手中的香和老二交換,老二又和老三交換,這麼換個過,結了把香插進香爐裡,一起跪下發誓。我們拈香一共四個人,最大的已經不在了,最小的在城裡打工。村子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了。”
晚上,老村長過來,我說起老苟家,老村長說:“我跑過好幾次了,也通過你嬸的兒子打過招呼,沒辦法麼,低保麼名額有限,有退出來的人才能補進去,隊算是排上了。不是這幾年退耕還林給點糧,你說日子咋過?”歎息一聲說,“那是個厲害人,雙手能寫梅花篆字,‘文化大革命’時寫毛主席語錄,寫标語,縣上領導都誇獎過,唉,可惜了,要不是癱了,教咱這些學生娃,一點麻達都沒有。”
第二日,我從帶來的書裡挑了些書,提了兩瓶酒給老苟送去,老苟給我寫了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