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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莊記 26

時間:2024-11-07 01:20:15

馬萬裡那雙憂郁無助的眼睛讓我無法釋懷,那雙眼睛有夏陽的炙熱,有冬雪的寒涼。我想怎麼也得讓馬萬裡受到和馬鵬程同等的教育。我跟老婆商量後,決定我們資助馬萬裡進城上學。這無關乎高尚,誰與那雙眼睛對視過,都無法輕易忘懷,都會付出自己的努力。可無法聯系盼香。在上莊我給盼香留了家庭地址、我和老婆的手機号,可這個自尊好強的女人一次都沒聯絡過。我隻能在周末試着打老村長的手機。老村長又通過别人找來盼香大哥的手機号,我才找到了盼香。

盼香在城中村租了一間房——兩棟老房子間狹窄的過道封了後牆,用塑料闆搭了個頂棚,兩面牆壁都是磚的,沒有上白灰,牆上寫過的廣告雖經清洗,但依然清晰可辨,有治性病的,有辦證件的。房間仄長,靠東牆是兩張亞麻闆拼成的簡易長台,一頭堆放着布料,另一頭放着黑乎乎的鋁鍋和碗筷。後牆橫放着一張雙人床,旁邊有一張用黃漆寫了編号的老舊桌子,擺放着書包、作業本、文具盒。一台縫紉機擺在門口。我走進去時,盼香正在縫紉機上忙活,塑料頂棚和磚牆回音很大,“踏踏踏”的縫紉機變成了“嘭嘭嘭”的拖拉機,整個屋子就像20世紀六七十年代柴油發電機的機房,轟鳴聲掩蓋了一切。隻有兩扇小窗,塑料頂棚又不隔熱,房子悶如蒸籠,溽熱撲面,刹那間我就汗水涔涔。

我站了好一會兒,盼香才發現我,停了縫紉機,淺淺一笑說:“給一家皮坎肩作坊加工外罩,活領回來幹,計件工資,不受限,多幹多拿,好着哩,沒出來害怕作難,出來了才知道比種地強。”我點頭,不停地抹着臉上流下來的汗水,她說:“到外面說話吧,屋檐下涼快些。”盼香黑枯憔悴,能想出來,這種計件活兒不受限,她肯定是沒明沒夜地加班。我問:“鵬程呢?”她說:“和萬裡上街去拾瓶子了,也好着哩,一個假期還拾了不少錢。”我說:“萬裡也來了?”她說:“娃還沒進過城,我讓來逛逛。”我說:“那就不要讓回去了,跟鵬程一起上學吧。”她說:“再說吧,情況要好明年就接過來。”又說,“把他們錯開一級也好,以後要是考上大學,供起來容易點。”我說:“兩個孩子讀書本來就比城裡孩子遲,耽誤不得,萬裡讀書我管了。”她看着我說:“那咋行,你也不是老闆。”

我擺擺手,就給同學打電話,同學說:“我職務變動了,不好再給人家說了。”我說:“腐敗了,下來了?”同學說:“閉上你個鳥嘴,文人相輕,嫉妒詛咒,幾千年了都不進化。”我說:“這不得了,職務變動不是下來就是上去,沒下來那肯定是升了,不更容易了。”同學說:“每年這時間就給你們擦屁股,你們都是我先人啊,一個個口氣大得,前不久我就封了你的口,辦不了,挂了。”我說:“咋是給我擦屁股,分明是給你擦屁股,一對雙胞胎,一個你辦進城裡,一個丢在鄉下,他們的命運因你出現了分歧,你于心何忍?”同學說:“還不是你整的破事,現在倒成了我的不是。”我說:“咋能是破事,是給你創造積德行善的機會,這樣的事多辦點,會給你添福添壽添官運的,掂不來?”同學說:“媽的,好像我平時作惡多端,非要靠積德行善來贖罪。”我說:“要說你沒罪誰信?你們這些教育大員,把教育搞成什麼樣了?這是你們僞科學決策的後遺症。”同學說:“那你來幹呀。”我說:“不擡杠,想想那個孩子吧,一雙黑豆一樣眼睛撲閃着,源頭的一塊小石頭會改變一條大河的走向。”同學嘿嘿一笑說:“呀噻,扶貧扶出哲人境界了,沖你能說出這樣的傳世名言來,辦了,你去找校長就說我說了。”我說:“你再給打個電話,不然人家會忸怩作态,你知道那些校長給你們的教育政策和家長擡愛寵慣得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說的。”同學說:“欠我多少情你給我記着。”我說:“我記得記不得無所謂,這些人才會真正記得你,才會給你祈福,消除你成長之路上的孽障。”同學說:“好了,好了,溜嘴溜不過你,你把孩子的情況編個信息發過來吧,記着,這是最後一個。”同學也是山區出來的,對山區的孩子進城上學,從内心上講還是仁慈的熱心的。

盼香撲通跪下了,“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我忙一把提起來,說:“以後絕不能動不動就這樣。”盼香的眼淚“嘣嘣嘣”落地有聲,我說:“别老流淚,對眼睛不好,再說好運也會讓淚水沖走的。”我給她一千塊錢,說:“開學時報名時我過來。”她不收,說:“鵬程、萬裡的事給你添了這麼大麻煩,給錢也不收,人情欠下遲早要還的,都堆到你身上了,還咋敢要你的錢,這幾年我自己攢下些,我哥他們也好着哩,能幫襯上,供他們兩個念書也不吃力。”我說:“拿着吧,城裡讀書各種費用多,也别太緊了孩子。”盼香還是不接,說:“我聽說你買房子貸了幾十萬的款哩,日子也不易,你裝着,我哪天打住了轉騰不開就去找你。”我說:“我們兩口子都是公務員,月月有個麥子黃,不吃力。”她緊咬着嘴唇不說話,我說:“不敢沒明沒夜地幹,要休息好,如果你累垮了,他們該咋辦?”她賣力地點點頭。我把兩個孩子的班級合影和單獨給他們的照片給了盼香,盼香說:“看你費心地又裝框子又是相冊的,費那錢做啥,我給你錢吧。”我搖搖頭。

出了門,回頭看看小屋,聽着“嘭嘭嘭”的轟鳴聲,這樣的環境兩個孩子如何學習?再說這個家畢竟底子太薄,經不起風吹雨打,兩個孩子才上小學四年級,以讀完高中計,最短也需九年,城裡讀書的開銷不是個小數目。而這九年間又有多少不可預料的事呢?别的不說,對于這個家,一場疾病就是一場災難,而盼香一旦累倒了壓垮了,這個家就失去了依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得給他們找個穩妥的依靠。

我想到了老闆。如今熱心公益事業成了老闆們的時尚,能聯系一個老闆來資助他們當然好了。我想到了管小武,可他的公司太小,資助幾個在鄉下讀書的孩子沒問題,在城裡就未必能行了。我希望找個有實力的老闆,穩妥點,長久點。我翻手機裡的通訊錄。做記者那幾年,我結識了一些老闆,離開報社後漸漸都失去了聯系。這幾年又丢過幾個手機,丢一部手機就丢一批人。葉廣生這個名字出現時我停下手指。2009年去領北京文學獎,幾位朋友約喝茶,葉廣生在座。談起了慢生活,我們有了共同的話語,談得十分投機,從此成了“慢友”。葉廣生做過企業,做得風生水起,後來,患了一回大病,從鬼門關掙紮回來,大徹大悟,把企業交給了别人,自己成了慢生活的忠實踐行者。他提倡非典型旅遊,經常自駕遊,就像過去的遊僧。他對宣傳造勢深惡痛絕,越是強勢宣傳的地方他越是不去,說宣傳就是污染,就是破壞。

我猶豫要不要給葉廣生打電話,畢竟他把企業交出去多年,經濟條件不知怎樣,而從相識到現在,他一直抽五塊錢一包的“龍泉”煙。不過我想雖然他不做企業了,身邊應該有不少老闆朋友,其中應該不乏熱心公益事業的。我決定給葉廣生打電話,葉廣生卻打電話來了,說你博客中那對孿生兄弟的事是真的嗎?看得人好不心酸好不糾結。我說文章可以虛構,照片能虛構?葉廣生說那我資助兩個孩子完成學業,一年得多少錢,給我個數,我把錢打過去,眼看開學了,别耽誤孩子學業。我說你過來一趟吧,正好到我們這兒也走走。葉廣生說也好。

葉廣生來後,吃過飯,我們就去盼香那裡,路上葉廣生說:“從你的博文上看這位母親很好強,人越好強就越自尊,不要告訴她我是資助者,也不要讓孩子知道自己受資助了,免得增加他們心靈上的負擔,盡量讓他們的童年單純點快樂點。”我點點頭。從盼香那裡出來,葉廣生說:“條件太艱苦了,這樣的環境孩子如何學習,得給他們租個房子。”

學校周邊房子很緊張,跑了兩天,才租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雖然面積小,但夠他們母子三人運轉。因為學校有初中部,一租六年。葉廣生把十萬塊轉到我卡上說:“錢不夠就給我打電話。”我說:“房租交了,你不必一次打這麼多……”葉廣生擺擺手說:“除了學校的正常開銷,現在學生都得補課,還有野營、捐款等不可預知的集體活動開銷,學校裡名堂多,既然到城裡上學,就以城裡孩子的開銷,平時穿戴上、零花錢也不能跟城裡孩子差别太大,本來他們就自卑,差别太大不利于他們成長。”我說:“你企業不做了行不?要不咱們各供一個?或者你找個老闆?”葉廣生笑笑說:“你放心,不要說我是做過老闆的,就是砸鍋賣鐵我也供兩個孩子把學業進行到底!”我說:“謝謝你。”葉廣生說:“謝我做啥,難道你不知道這才是慢生活的精髓?!”

房子租定,去盼香那裡時,葉廣生說我就不去了,讓猜出來不好。然後直接自駕遊去了。我說:“我陪你走走。”他說:“你會把我陪到熟路上去的。”

盼香看過房子,問:“貴人是不是跟你來的那個人?”我搖搖頭,她說:“這麼大的恩情,咋也得見見人家,讓娃給磕個頭。”我說:“你不要告訴孩子受人資助。”盼香說:“那咋行,這恩情他們要記一輩子,以後要好好報答的。”我說:“讓他們好好讀書吧,别給他們心裡添負擔了,孩子書念成了就會見到他了。”盼香撲通又跪下了,我一把拉起來,有些生氣地說:“以後再不要動不動撲通跪下,你要堅強,心裡也别老想着這事,就當這事沒有過,也不要讓孩子動不動就給人磕頭,那對他們不好。”我把卡遞給盼香說:“你到銀行根據情況分存定期,還能掙點利息。”盼香不接,說:“你拿着吧,用的時候我找你取去。”我把卡塞到她手裡,說:“我幫你搬家吧。”她凄然一笑說:“有啥搬的,就一台縫紉機,有我哥我弟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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