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沾滿泥土的皮鞋,鞋很重,是一隻男式的大頭翻毛皮鞋。順着山溪旁的小路,走到派出所時天已經黑了。聽到這個消息,張所長也吃了一驚:“死屍?哦,狗扒出來的?會不會是誰家死了人,不想火化,偷偷地埋山上了?”
“不像是。”“黑燈瞎火的,明天好好摸摸情況,搞清楚了再動手,明白嗎?”刑警隊季隊長的手機關機了,我往以前的一位隊友家裡打電話,他媳婦說他還沒有下班回家,給孫雷打了兩遍傳呼,他也沒回。分管刑偵的丁副局長的手機是關機狀态。我撥通縣局值班室的電話。聽筒裡傳來一個女人餘笑未盡的聲音,好像剛才她正在為什麼事而大笑,跟我講話時,她還在極力忍住,我聽出來是小魏的聲音。“小魏,我是眉鎮派出所的魯松——”“魯松?你不是在刑警隊嗎?”“我調到眉鎮了。”我說,“我們轄區發現了一具屍體,我打季隊和丁局的手機,都關機了!”“今天晚上有大行動。”她說,“離縣城近的幾個派出所的警力都調過來了。你過一會兒再和他們聯系吧。”馬輝拿出撲克牌,望了我兩眼,看我沒興趣,就悄悄把撲克牌收起來了。汪傳法拎來開水,沏上茶。十二點半時,電話響了。是孫雷打來的:“你幹嗎一個勁兒給我打傳呼?”“我們在山坡上發現了一具屍體,穿着大頭皮鞋。”我說。“掃黃大行動,剛結束,縣城所有的涉黃場所全部掃了,男男女女抓了有五六十人,這下好了,拘留所可塞滿了。少說也得罰個幾十萬,辦公樓裝修有着落了。”他說,“明天你再給丁局報告吧,今晚他總指揮,累夠嗆了。死人又跑不了,要是跑了不是更好嗎?”夜裡我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兩個人把土堆下的那具屍體挖出來,那個死人站起來,變成了一個大猩猩,身體搖晃着,甩着兩條長胳膊,他回頭望了我一眼,臉上是一張毛茸茸的白闆,沒有五官,然後跟着挖掘的那兩個人向山上走了。我想追上去,可是怎麼也邁不動步子。我醒了,腦海裡浮現着那張毛茸茸的臉。三個小時後,當把那個死人從土堆裡挖出來後,我望着血肉模糊的臉,的确是一個長着絡腮胡子的男人,裸露的胳膊上也長滿了汗毛。天剛亮,張所長就到了派出所,讓汪傳法把張富仁叫了來,問他村裡是不是有人去世,沒有火化就埋葬了。“沒有,絕對沒有!”張富仁搖晃着小腦袋,稀疏的頭發緊貼頭皮,“咱村裡移風易俗這項工作做得最紮實了,這些年來,除了有一例觸電意外死亡的沒有火化,正常死亡的全都是火化了再下葬。”“你派兩個人,扛上鐵鍁頭,咱們上山!”工夫不大,張富仁和村主任開着柴油三輪車來了,車上帶着鐵鍁和頭。“派不到人,都忙着種玉米呢。”張富仁說。我給花妮打了個電話,讓她抓緊時間到石拱橋那兒。“啥事兒?”“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說,“到了石拱橋順着山溝往北山坡走。”這時,季隊長等人乘着吉普車到了。我和張所長,還有汪傳法爬上張富仁的三輪車上。吉普車跟在三輪車後面,過了石拱橋,沿着山溝旁的小路開了一段,暴雨沖出了一道道深溝,車無法再往山上開了,大家下車步行。山坡上幹活的人不時加入,悄悄尾随在後面。季隊長指揮,張富仁和村主任掄起鐵鍁,用了半個小時,裹着塑料布的屍體露了出來。法醫把塑料布揭開,孫雷不停地拍照。現場勘察,初步判斷,死者三十到三十五歲,身高在一百八十厘米左右,骨架大,像是從事過重體力勞動,頭部有多處鈍器擊打的痕迹。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幾個膽子大的走到跟前,伸着脖子往死人身上瞧。“還往前湊!你們認識他嗎?”張富仁指着屍體大聲問道。衆人紛紛搖頭。有幾個女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我沒看見花妮的身影。季隊長打電話叫來一輛運屍車。兩個工作人員給屍體套上屍衣,四個人把屍體挪到擔架上,衆人替換着把擔架擡下山。“季隊長,咱們開個現場會!”張所長對季隊長說,“是在這兒開還是回所裡?”“今天是六月二十七,這個案子就叫‘六二七眉鎮埋屍案’吧。先回所裡,咱們分析一下,分頭展開調查——”季隊長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臉色變得很凝重,“我要馬上趕回局裡,領導找我。”他說,“我給領導彙報了,咱們再溝通吧。”他們急火火地走了。張富仁開着三輪車把我們送回派出所。“咱們開個全體會。”張所長把我們四人召集到所長室。閻強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我和馬輝坐在床沿上,汪傳法伸手抹了幾把床頭摞着的化肥袋子,将屁股坐在上面。“屍體就是無聲的沖鋒号!”張所長說,“我們一定要不辱使命,抓住兇手,将其繩之以法!明白嗎?”“要是我們能把案子破了,起碼能弄個集體三等功!”閻強笑眯眯地看着我,“魯松,你證明自己的機會來了,這下好好出把力吧!”“就這樣。”張所長說,“魯松你帶着傳法和馬輝,展開拉網式的走訪,先查出來這個人是誰?他到眉鎮來幹什麼?和誰有過接觸?縮小圈子,最後再找出誰把他弄死的,就容易了。明白嗎?散會!”我給花妮打電話,“你沒去北山坡?”“我上午很忙。”她說,“我聽說了,山坡上挖出來一個死人。”“那個人身上毛發很重,穿的鞋和那天留下的鞋印吻合。”“死了?哎呀,太惡心了。”她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後手機就挂斷了。死者是誰?他到眉鎮來幹什麼呢?走訪總得有個起點,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這個人是怎麼到眉鎮來的。是開車還是坐中巴車?午飯後,我和汪傳法來到中巴車停靠點。烈日下的柏油路變得軟綿綿的,風吹到臉上就像是火烤一般。馬路的一半被當成了打麥場,攤曬着收割的小麥。車輪從田地裡帶過來的泥巴,在路面上碾成了粉塵。正午的店鋪大都沒有生意,空蕩蕩的。中巴車停靠點離鎮政府有三百米遠,在郵政局前面。那兒有一片類似小廣場的空地。下午有一班縣城來的客車,在這兒掉個頭馬上就回縣城。郵政局前面的台階上,兩個等車的人坐在陰影裡,雙手抱着小腿,臉趴在膝蓋上打盹。郵政局的卷簾門拉得嚴嚴實實,他們要睡醒午覺才上班。卷簾門前水泥地上鋪着涼席,一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後腦勺枕着摩托車的坐墊。那輛被拿下坐墊的三輪摩托停在台階下面,車廂上有一個彩條防雨布做的棚子。“誰的車?”汪傳法搖晃着三輪車。躺在涼席上的人呼地一下坐起來,瞪着眼睛往摩托車這兒看,他馬上又把眼睛眯上了。“傳法!大中午的,不睡個午覺,轉悠啥!剛睡着就被你給吵醒了。”他打了個哈欠,臉上帶着很遺憾的表情。“過來!羅老伍。”汪傳法說,“我給你說個事兒。”“還是問我拉過耍猴人嗎?”羅老伍卷起涼席,拿着坐墊走過來,他打量着我和我手裡的黑色塑料袋。“老伍兄弟,”汪傳法拍拍他的肩膀,“這位是咱們所裡的魯警官。”“你注意過這樣一個人嗎?大高個,大概有一米八,骨架大,有絡腮胡子,胳膊上汗毛很旺,他穿着這種鞋——”我從塑料袋裡掏出那隻棕色的皮鞋。羅老伍望了一眼,“你說的是北山挖出來的那個死人吧!”他搖搖頭,“從來沒見過你說的這個人,在這裡上車下車的大都是本鎮的人,上縣城辦事兒,或者外出打工的,很少有生模樣的。”中巴車鳴着喇叭駛了過來,車上下來六個人,羅老伍迎上去招攬活兒。中巴車敞開車門停在那兒,司機不停地摁着喇叭,顯得很殷切地招呼大家都上車進城。“呔!别摁喇叭!”一個悶雷似的聲音響起來,“俺家幺妹睡午覺呢。”馬路斜對面,張龍站在店門口,背着雙手,對中巴車怒目而視。他看見我,遠遠地對我擺手打個招呼。我向他走過去。他拿了兩個馬紮,擺在店門口,然後轉身進了鋪子裡,出來的時候手裡拎滿了啤酒,左手四瓶,右手五瓶,瓶子濕漉漉的,滴着水,在我和汪傳法面前擺了一地。他拿起一瓶,用手指甲一撅,瓶蓋就打開了,他把啤酒遞給我,“趕緊趁涼喝,這是我在井水裡冰鎮的。”然後給汪傳法打開一瓶。“我不能喝酒。”汪傳法說。“不善酒,你這一輩子太無趣了。”張龍深深為他惋惜。我喝着冰涼的啤酒,問他有沒有見過那樣的一個人。他半天沒說話,仰起脖子一口氣把瓶裡的啤酒倒進喉嚨。“把啤酒喝完,我就告訴你。”他說,“你五瓶,我四瓶,我家裡就這麼多了。”幾瓶啤酒喝下去,天氣就不那麼熱了,眼前的街道也沒那麼肮髒了。“晚上,天黑了,你過來,你一個人來,帶着槍!”他的聲音很低很沉悶,要不是我望着他的臉,真不相信這個聲音是從眼前這個巨人嗓子眼裡冒出來的。他瞪着兩隻大眼睛,望着我,眼神很真誠,“我跟你拉拉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