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松兄,你可不能提前離場!”吳兵緊緊拽住我的胳膊,他滿臉通紅,鏡片後的眼睛也變紅了。我說去上個廁所。
“裡面有衛生間。”他說,“街上的公廁髒得插不下腳。”他領着我穿過餐廳,推開那扇貼着桃木貼面的屋門,裡面是一間帶衛生間的卧室,房間中央是鋪着酒紅色床單的大床,床頭牆壁上挂着一幅裱在木頭框裡的藝術照,吳兵穿着白襯衣打着紅領帶,抱着肩膀,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故意帶着陰沉冷酷的神情,注視着觀看照片的人。大床左側的寫字台上,放着一架黑色的變焦相機。房間沒有窗戶,後牆上有一扇緊閉的門。室内最惹眼的是挨着衣櫥的一個木頭墩子,一米來高,直徑大概五十公分,上面是一個類似小枕頭的帆布鐵砂袋,經年累月地拍打,砂袋表面已經被打黑了。吳兵站在門口等着我從衛生間出來,握住我的手說:“魯松,我和你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咱倆再加深兩杯!初次接觸,你對我還不了解,我這個人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交朋友!”我握着他的鐵砂掌,感覺是和一隻褪了毛的熊掌握手,太厚實有勁了。我說:“是朋友早晚要相識,即使你今天不去找我,我星期一也得來找你。”“找我?”他握着我的手猛然松開了,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在鏡片後緊盯着我,眼神顯得很遊離,馬上又被熱情取代,“什麼事兒?魯松兄你盡管說,隻要我吳兵能辦到,兩肋插刀我也要辦!”他的口氣很堅定,望着我,似乎是在等待我對他的話有什麼反應。“我要調查财二被打傷的事兒,你算是一位證人。”“噢,你們立案了?”他皺起眉頭,像是在回憶,“羅德林因為什麼打财二我不清楚,劉紀和花妮把财二送到我這裡,我一看傷口我處理不了,就把他送縣醫院了。羅德林下手可是夠狠的,這不是想把人往死裡打嗎?不過羅德林打人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眉鎮上多少人都挨過他的拳頭,他要是看誰不順眼,誰就活該倒黴。他家裡還有槍!”“槍?什麼槍?”如果羅德林私藏槍支,問題可就嚴重了。“什麼槍我說不上來,我沒親眼見過。”“吳大夫!吳大夫呢?”一個女人在外面高聲叫道。吳兵轉身打開餐廳的門,我看見蓬松的黃色頭發下的一張粉白臉——是花妮。屋門半開半合,她一隻手扳着門闆,向餐廳探着半個身子,另一隻手拎着紅色的頭盔,身穿白色的短袖襯衫,黑色的褲子又肥又長,下半截濺了密密麻麻的泥點。“進來呀,還羞羞答答的像十八歲的大姑娘!”面沖門口的信用社李主任撓着頭皮,“花妮,這幾天美發店咋沒有開門?我好幾天沒洗頭了,癢得很。”吳兵快步走上去,看那意思不想讓花妮進屋。花妮站在門口,看見我站在吳兵身後,她沖我笑了笑打個招呼,轉臉對吳兵說:“醫生今天一早讓财二出院。”“在醫院住着呗,反正有人給掏錢。”張富仁向後使勁梗着脖子,身子仍然面對桌子坐得闆闆正正,他望着花妮說道,“花妮越來越漂亮了。”“醫院外科病房今天很緊張,醫生一個勁兒攆俺。”花妮看着張富仁說,“掏錢?誰給掏?村裡給掏呗?”“村裡憑啥給你掏錢?又不是我揍的财二。”張富仁總算把脖子扭正了,“誰揍的讓誰掏啊。”“醫生讓出院,你們回家來就是了。”吳兵說。“俺想讓你開車去把他接回來。”花妮說。“啥事兒都找我,離了我你們兩口子就沒法過日子了!”吳兵說,“你用摩托車把他帶回來就是了。”“他說他還很頭暈,坐不了摩托車。”花妮說,“還有被子、臉盆、暖水瓶啥的,摩托車帶不了。”“吳兵不願意去,我給你安排車!”李主任挺着身子,伸長脖子隔着桌子望着花妮說,“你坐哥哥這兒來,陪哥喝杯交心酒,哥把這事給你辦了!”花妮沖着他走過去。她掃一眼桌子,眼睛盯着我面前的酒杯,笑眯眯地說:“這是誰的酒杯?借我用一下哈。”我的酒杯裡大約有二指深的剩酒,她伸出右手端起酒杯,李主任拿起酒瓶把杯子斟得都高出了杯沿,然後他給自己的杯子也添滿酒。兩人端着酒杯,胳膊套在一起,花妮小心翼翼地把酒杯舉到嘴邊,閉上眼睛,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幾口把酒喝下去了。嗆得她連咳兩聲,眼淚都出來了,左手直拍胸脯,“這酒真辣呀!”她撤回胳膊,“我喝幹了!”她說,翻轉着手腕,想把酒杯倒過來給大家看,發現杯底還有一點兒酒,就又把酒杯舉到嘴邊,喝了個一滴不剩。“該你了!”她望着李主任。大家也都望着他。李主任舉着酒杯愣在那兒。“快點喝呀!”花妮翻轉着手腕,搖晃着倒扣的空酒杯。李主任端詳着自己手中滿滿的一杯酒,足足有十幾秒,他忽然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坐了下來。“站着喝交心酒不算數。”他伸手拿起酒瓶子,“重新喝,你坐哥哥懷裡,甜甜蜜蜜地喝!”花妮左手護着酒杯,不讓李主任倒酒,她說:“這杯酒你不喝也行,但是你得想辦法把俺家财二接回來,再過一會兒人家醫院就該下班了。”我擡起左手看一眼手表,兩點三十五分。“我醉成這樣了,怎麼開車進城?”李主任說,“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大騙子!”花妮把手裡的空酒杯放回我面前的桌子上。“李四海!”曹丙山重重地叫了一聲。李主任歪着肩膀,扭過臉來。“趕緊喝了,别廢話!”曹丙山盯着他說道。李主任端起酒杯,皺着眉頭,眯起眼睛,好像酒很燙嘴,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把一杯酒抿下去了。他放下空酒杯,長出了一口氣。“帶錢包了吧?”曹丙山拍了下他的肩膀,“拿五十塊錢給花妮,讓她租輛車去把财二接回來。”李主任掏出錢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花妮拿着五十塊錢,對曹丙山說道:“謝謝曹鎮長。”她走到門口,伸手拉開屋門時,正好站在張富仁的身後,張富仁趁機背過胳膊,拍了她一下,“去吧花妮!喝一杯酒五十,頂你理十個頭的了。”我低聲向曹丙山告退,說有事兒先回去。我起身。他也站了起來,說道:“我陪你去。”吳兵騰地張開雙臂攔在屋門口,說道:“誰也不能離席!你們現在就走?你們考慮我的感受了嗎?”他的聲音顯得很失望。坐在張富仁旁邊的姚院長站起來,說道:“我不走,我去方便一下。”“二叔,你陪姚院長去方便,監督着别讓他溜了。”吳兵對張富仁說。“我不用去放水。”張富仁屁股好像粘在了椅子上。姚院長雙手搭在張富仁肩膀上,“去吧夥計,你一坐酒桌就不舍得離開,撒泡尿的工夫都不想耽誤,今天還想再尿褲子裡?”“哼,哪壺不開提哪壺,那天沒掌握好,喝高了。”張富仁腦袋搖晃着,臉上帶着幾分不屑,“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我張富仁當村長以來,也辦過不少露臉的事兒。”“二叔,說實話,你辦過的露臉的事情,我還真是一件也想不起來!”吳兵說,“别整天伸着脖子,到處蹭酒喝,也得辦點兒正事兒!”“吳兵!你說清楚,我張富仁有什麼樣該辦的事兒沒有辦?”張富仁黑亮的臉變得黑上加紫,脖子上青筋突暴,說他喝醉酒小便失禁,他嘿嘿笑,一旦說他工作幹得不好,他徹底惱怒了,瞪着吳兵質問:“北山窪的渡槽是你領頭修建的啊?”“我不跟你擡杠。”吳兵說,“我隻是代表大夥兒給你提提意見——”“意見!現在人人吃得飽穿得暖,有啥意見?吃飽了撐的吧!”張富仁瞪着眼睛,大聲說道。“就說鎮東槐峪那座山吧,山林至少有上千畝吧,還有一個水庫,”吳兵說,“八萬五千塊錢就賣給了羅德林。現在的大理石,一平方就是一百塊錢!”聽見他提到了羅德林,我不由得又坐下了。“一座山還帶個水庫,才八萬五!”喝下與花妮的那杯交心酒後,變得蔫兒八叽的信用社李主任忽然來了精神,“二百五十萬也不止,槐峪那邊山上到處是泉眼,還是溫泉,咱們這兒離濟南才一百多公裡,以後修了高速公路,就成了省城後花園了。要是蓋成别墅,建成度假村,可就厲害了!”“你代表大家夥兒提意見?我看是你得了紅眼病了!白紙黑字,蓋着村裡的公章,現在看山地升值了,就反悔嗎?”張富仁怒視着吳兵,說,“眼紅也沒用,隻能等到合同到期,給他收回來。”“合同一簽六十年!”吳兵說,“這樣的合同有失公平,應該作廢。你們村委會,有一千多村民作後盾,還怕他一個羅德林不成?他再厲害,能把你怎麼着?難道還敢打你這個村長?”“胡說八道,他媽的!”張富仁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酒水菜湯四處迸濺。他瞪着雙眼,把牙齒咬得嘎吱響,罵道:“他媽的想造反!”吳兵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他撸起袖子,攥着拳頭站到張富仁身後。曹丙山快步過去拉住了他,說道:“吳兵,你可不能動手!”“呔!”吳兵掄起右手,狠狠地砸向門闆,好像那隻右手是沒有血肉、感覺不到疼痛的假肢,他連砸幾下,實木闆做的門闆被他砸出了一個大洞,“丙山哥,我十年鐵砂掌白練啊!”“哼,吹吧,鐵砂掌?連個山核桃都砸不開!”張富仁仍然闆闆正正地坐着,好像屁股被粘在了椅子上,“你有本事!你去找羅德林亮亮鐵砂掌呀!”“我打不過羅德林?笑話!”吳兵揚起右手,“要是能立下生死文書,打死不償命,看我一掌不把他拍倒!”“怕死?”張富仁搖晃着腦袋,“怕死!你怎麼能是羅德林的對手呢?”以我的經驗,這樣的場面,兩個人隻有嘴仗,動不了手。于是我起身推開通往卧室的屋門,裡面一片昏暗,我在門後摸索電燈開關,一時沒有摸到,便掏出打火機,借着打火機的光亮,我穿過房間,走到後牆那扇門前,抓着門把手試着擰了兩下,門被拉開了——陽光迎面照了過來,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一股春雨後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我踩着泥濘的路面往宿舍方向走,亂七八糟的争吵聲漸漸從耳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