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與耳語 37
時間:2024-11-07 12:27:55
“不行!”我說,“現在誰也不能進入現場。”
“那你去給杜雪解釋吧。”玉娥說,“魯松,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近人情!人被你們打死了,連收屍都不讓了嗎?你們這是——”我不搭理她的指責。望着面前靜靜停着的皮卡車。車身反射着屋裡透出來的光影。我推開車門,站在地上,忽然覺得天色亮堂了許多,穿過蒙蒙晨曦,我走到皮卡車右側。劉紀雙手抱着方向盤,臉埋在雙臂間。我站在車旁,曲起膝蓋,彎下身子,我看見後排座上坐着兩個女人。“杜雪!”我在心裡叫着她的名字。董鳳雲靠着右側車門,她側臉望着我。杜雪坐在她身邊,白衣服襯得她的臉也是白蒙蒙的,她沒有看我,兩眼直直地望着前方。我幾乎就要拉開車門上車,坐到她身邊,靜靜地陪着她。可現在我是個在現場執勤的警察,我不能做我想做的。“劉紀!”我把手伸進車裡,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挺起身子,猛然推開車門,險些把我撞倒。他跳到地上,望着我,咬着牙說道:“你們還想怎麼樣?”張富仁等人拎着啤酒瓶子站起來,往這邊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劉紀!”我伸開雙臂抱住了他,“帶着杜雪先回家吧!天亮後我馬上給領導請示。”汪傳法上前抓住劉紀的胳膊,搖晃着,“劉紀,冷靜點,張三他們打算——”“哼,鬧吧!還能有更大的事情嗎?”劉紀大聲吼道,“還能有更大的事情嗎?”他突然痛哭起來。我和汪傳法把他架到皮卡車前,讓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坐在方向盤後,打算開車送他們回家。“不用麻煩你。謝謝。”我聽見杜雪顫抖的聲音,壓抑着悲痛,她說,“咱們先回去吧,劉紀。”我下車。劉紀挪到駕駛座上。玉娥上車,坐在杜雪身邊。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白色的皮卡車掉了個頭,很快消失在空無一人的街頭。“傳法,你去睡一會兒吧。”“我不困。”他說,“你才應該去睡一覺呢,這幾天都沒睡好吧!明天還不定有多少事情呢!”他說的有道理,我是需要睡一會兒,天亮後事情不會比我想到的少。我放倒車座椅靠背,一會兒就睡着了。張富仁拍打着車門把我叫醒時,太陽已經升上屋頂,早上七點鐘的太陽還帶着一抹金色。我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濕透了。“魯松!”張富仁一夜沒合眼,依然很精神,喝了那麼多啤酒,好像是興奮劑。他拉開車門,望着我說,“搞定了,被我給搞定了!八萬,羅德林家裡賠給張霞八萬塊錢,兩家互不再追究了。多要一分,我也不承認,雖然都是姓張的本家,我張富仁可是向理不向人!”“太多了!眉鎮上從來沒這個價,你又不是不知道!”汪傳法說,“上個月汽車軋死的那個人,才賠了兩萬。電業局夠有錢的了吧,幫電業局架線電死的那個誰,咱們村上去了那麼多人到電業局鬧事,不才賠了三萬嗎?”“杜雪錢都點出來了,八沓百元大鈔。你汪傳法插上一竿子是什麼意思?”張富仁說,“羅老伍和村上管喪事的人都來了,天氣這麼熱,再不下葬,屍體臭那麼快,化成一攤臭水,誰還願意上前幫手?”“這是要開始欺負人了嗎?”汪傳法說,“羅德水呢?他怎麼說?”“德水!那不在那兒了嗎?你去問他!”張富仁說,“誰也别覺着自己有多了不起,死了還不得依靠村委會這些人給料理後事?”診所門前的空地上聚集着兩撥人。右邊是一群眼泡紅腫的男人,劉紀和一個四十來歲男人站在前面。這個人穿着黑色的背心,頭發也像羅德林那樣是自來卷,臉龐也和羅德林酷似。張三和張霞等人在左邊。中間站着羅老伍,白襯衣前襟上别着一條黑紗,神情肅穆莊嚴,和開摩托車時判若兩人。我回派出所,請示領導是否可以讓家屬收屍。先給季隊長打電話,他還沒起床,昨夜從曲阜回來已經是淩晨了。他說你還是問問蔡局吧。我撥打蔡副局長的手機,鈴聲響了兩下,他挂斷了,不一會兒又把電話回了過來。“魯松?我昨晚在現場怎麼沒看見你?噢,”他的聲音很興奮,“收屍?待會兒我召集有關人員開個會,讨論一下眉鎮‘六·二七’大案是否可以結案了。你們等通知吧。”我給張所長打電話,“所長,傷口不疼了吧?”“你不說我都想不起腿上有個彈孔。”他說,“你們不用挂念我。那邊情況怎麼樣?”“家屬要收屍下葬,我給蔡副局長打了電話,他還沒回音。天太熱了!”“就是太熱了,盡快入土為安吧。我馬上打電話問局長。”八點鐘了,還沒等來張所長的回音。技術科的電話沒有人接,我給孫雷打了傳呼。曹丙山開着雙排貨車,駛進派出所。他進屋坐在我對面,摸起桌上的香煙,望着門外,抽了幾口,就把半截香煙狠狠扔出去。“你換身便服。”他說,“待會兒陪我去給他倆吊個孝,燒張火紙。”我望着門外空蕩蕩的院子,沒說話。“我去買點祭品,在大門口等着你。”八點半,孫雷給我打來電話。“先給你說個好消息,”他說,“剛才有個人在大門口,說要投案自首,瘦得跟個猴似的,是‘六·二七’案那個叫财二的家夥吧!”“他一個人嗎?”“還有别的嫌疑犯嗎?除了死了的。”“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人陪着他去自首。”“就他一個人,像個精神病似的,在門口嚷嚷,保安把他帶進來了。”他說,“你還有啥事兒?”“家屬要收屍下葬,天氣太熱了。”“你是要請示我嗎?”“現場徹底勘查了嗎?”“徹底?什麼叫徹底?”“羅德林用的是一把什麼槍?”“六四式,槍号是前年河南省的一位鐵路乘警丢失的。吳兵被近距離射中心髒,彈道分析還沒來得及做。”“那輛黑色越野車呢?車上是否有一号死者留下的痕迹?”“幸虧你不是我的上司!”他說,“哥,你知道我昨天幹了多少活兒嗎?”“領導沒有安排你今天來眉鎮嗎?”“隻要你不安排就沒人安排。領導今天太忙了,兩個大案同時偵破,開會準備評功表彰。”他說,“去眉鎮幹嗎?你還有啥事兒?”“我沒事兒。”既然領導沒安排技術人員,來尋找“六·二七”案的第一現場,我能怎麼說呢,眼下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天氣太熱了,屍體再放下去,蒼蠅——”“先去弄點冰塊吧。”“家屬能進入現場了是嗎?”“魯松,你是不是喝了一夜酒?這麼迷糊!”“檢查完越野車,告訴我一聲結果。”“今天夠嗆能有時間檢車。”一個小時後,張所長給了我回音,說是可以讓家屬收屍了。這一天是七月四日,K縣公安局一個值得記錄的大喜日子。發生在館驿鎮的“七·〇三”銀行搶劫案,經過局領導帶領參戰幹警連續奮戰,不到十五個小時,成功告破,四名犯罪分子全部抓獲歸案,被搶走的半麻袋現金,除了犯罪分子吃飯及給汽車加油用掉三百六十元之外,剩餘二十四萬餘元全部追回。“六·二七”眉鎮埋屍案,一個星期即成功告破,兩條人命在身的犯罪分子羅德林持槍拒捕,被果斷擊斃。兩起大案在同一個夜晚成功收官,在K縣公安局的曆史上還是首次。可以想象,這一天的公安局是一番怎樣的景象。雖然連夜作戰,第二天參戰幹警們還是早早來到單位,疲倦的臉上帶着勝利的喜悅。他們用行動再一次證明,任何挑戰法律的犯罪行為,必将受到法律的嚴懲。眉鎮派出所裡卻籠罩着一派落寞的氛圍。閻強沒來上班,他今天在局裡參加“六·二七”案總結會。張所長在家養傷。我鎖上辦公室,開車帶着馬輝駛出派出所。曹丙山的雙排車停在鎮政府門口,跟在我們後面,向宏濟診所駛去。汪傳法搬開擋在被擊碎的玻璃門口的長椅,曹丙山拎着香燭和火紙走進診所。張富仁擋在門口,攔住準備進屋收屍的人,說:“大夥再等一會兒,等曹鎮長給亡者燒個悼念紙。”屋裡彌漫着腐敗的氣息,血的腥味已經開始變臭。蒼蠅飛上飛下,從一具屍體飛到另一具屍體上。曹丙山往大廳深處走了幾步,離羅德林躺着的地方還有三五步。他蹲下來,從黑色塑料袋裡拿出祭品。汪傳法拿着兩塊磚頭跑過來,我把磚頭擺在地上,夾住兩隻蠟燭和一炷香,用打火機點着。曹丙山拿着一刀火紙,湊近蠟燭點燃。起身,我們對着死者三鞠躬。然後,穿過大廳,走進吳兵的卧室。屋裡依然亮着燈光。吳兵側身倒在床前,右手向前伸出,肥厚的鐵砂掌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出青紫色,指尖對着練功的木墩。挨着木墩的地上放着一個嶄新的黑色拉杆箱。身上依舊是标志性的上白下黑的衣着,白襯衣挨着地面的半拉被血浸染成了黑紅色。眼鏡有些歪斜,不過仍然是戴在臉上。沒有搏鬥的迹象,令人費解的是,白襯衣的紐扣全都解開了,難道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面對羅德林的指責,他解開衣扣,裸露出胸膛,向羅德林起誓,解釋着什麼?床上鋪着涼席,白底藍花的毛巾被疊放得整整齊齊,幾件衣服,有白襯衣、黑褲子和内褲襪子,淩亂地扔在床上。衣櫥的一扇門沒有關嚴,寫字台的抽屜半開半合。屋裡的一切迹象表明,已如驚弓之鳥的吳兵,打發走診所的兩名員工,收拾好行李準備畏罪潛逃,在這個節骨眼上,羅德林趕到了。曹丙山擺好了香燭,他、我和汪傳法三人一字排開,向吳兵三鞠躬。大廳裡突然響起痛哭聲,幾個人同時在高聲叫嚷。汪傳法說:“從後門走吧。”他過去拉開屋門,和曹丙山先走出去。我退步離開房間,腳下踩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我彎腰撿起來,是一隻黑色的蕾絲手套,女人們在夏天騎摩托車時常常戴的那種。我扔掉手套,擡頭望了一眼牆上的相框。吳兵雙手抱着肩膀,仍然用那種深沉冷酷的眼神,透過玻璃鏡片望着我以及躺在地上的他自己。我走到外面,早晨八九點鐘的陽光刺得眼睛疼。吳兵的遺體當天就入土安葬了,葬禮匆忙而簡單。羅德林的葬禮定在第二天,這天晚上鐵炮和響器班子就到了,響器聲在派出所裡都聽得清清楚楚。六聲追魂炮過後,接着一組八響。鐵炮一直不間斷地放到夜裡十二點。第二天天還沒亮,鐵炮聲又響起了。“杜雪讓劉紀請來一位陰陽先生,先是爬上山頂看了周圍的風水,然後拿着羅盤在山上找尋了半天,最後在東山南坡上選中了墓址,面臨水庫,西面和北面靠着山,陰陽先生說是椅子靠,最好的風水寶地了。”汪傳法說,“杜雪主張葬禮要辦得隆重,不管花錢多少。掌管白事的羅老伍這下可有得發揮了,以前村上最大的葬禮也不過花費五六千塊錢,管事的得算計着花,今天放開了。羅老伍要顯示一下他的能力,辦一場讓三鄉五村的人都稱贊的葬禮。全村的人幾乎都被調動起來,光是豬肉就預訂了兩千斤!太鋪張浪費了。”“我想敬送個花圈,”我說,“你能代我辛苦一趟嗎?”他思考了一會兒,“送也可以送,不過——我認為,最好不寫你的名字。”我們來到花圈店,買了一個花圈,我開車把他送到索橋頭,說:“你今天就在這裡幫忙打個差事做,不用到所裡來了。”“我明白。”他拿着花圈走過索橋,走進竹林裡。對岸,從石拱橋到羅德林家的路上,前來參加葬禮的人車不絕。響器聲響徹雲霄。我發動汽車,掉頭回鎮上,耳邊的響器聲漸漸弱了。整個上午,沒有一個人到派出所來。我讓馬輝在所裡值班,開車回到山上宿舍。三天沒回來,突然覺得這個院子有些陌生了,一草一木好像因為我對它們的疏忽而變了樣,就連杜雪親手給我移栽的玫瑰、月季和蘭花,看上去都沒有以往我回來時,那樣充滿了熱情歡迎我。我的瓜田已變成了草地,過幾天等事情平息下來,我會拿起鋤頭的。我脫了衣服,泡在泉池裡,水很涼,陽光很毒辣。我整個身子淹沒在水裡。要不是汪傳法騎着摩托車來叫我,也許我會在泉池裡泡到天黑。“亂成一鍋粥了,先是劉紀和羅德水争執起來,差點沒動手。”他說,“後來,張富仁又摻和進來。”我翻騰着堆放衣服的箱子,想找一件白色或黑衣的襯衣。“你穿着警服去!”他幫我拿過搭在床頭的槍套,“摩托車先放你這兒,快走!”我把面包車開出院子,他鎖上大門,跳上車。我問他羅德水是不是羅德林的哥哥。“對,一奶同胞,脾氣差别太大了。羅德林暴躁,性如烈火。羅德水性情陰柔,像個娘們兒,耳根子軟,嚴重懼内。”他說,“羅氏家族問事的人,想讓羅德水的兒子,給羅德林捧着哀棍,出殡時在棺材前摔老瓦盆,充當孝子。羅德水說讓他兒子摔老瓦盆也行,但是得讓杜雪答應把山林和水庫給他,她的樓房以後也得讓他兒子繼承。劉紀不同意。”“杜雪什麼意思?她能接受羅德水的條件嗎?”“杜雪同意了。羅德水寫了個協議讓她簽字。劉紀不同意。劉紀說,可以給個幾萬塊錢,獅子大開口可不行,說不定哪天成成就能找回來。”汪傳法的身子猛然颠起來,腦袋險些撞上前擋風玻璃。“扶好,傳法。”我松了點油門,減一下車速。他扳住車門柱,繼續說道:“羅德水說,這是他們的家務事,今天沒有朋友說話的份,把劉紀涼一邊了。羅德水拿着協議書請家族的長輩和村幹部當證明人,張富仁拿過協議就扔地上了。說:‘什麼狗屁協議!廢紙一張。還轉讓?羅德林死了,承包合同自動作廢!山林和水庫村裡收回。’亂成了一鍋粥,太緊張了,我擔心再鬧出别的事端。你去了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