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闖與陳總第一次見面,是在陽光大酒店。酒店的裝修富麗堂皇,大堂的主色調是金色的,正中間是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層層疊疊,在風中叮當作響,晶瑩、華美。柱子很高,金黃色的花紋蜿蜒而上。大堂的兩側頂上,各有一個鹿頭,角很鋒利,肌肉繃緊,線條優美,好像要從牆壁裡沖出來一樣,旁邊刻着“生财有鹿”四個字。
電梯也是金色的,一個穿着紅旗袍,身材高挑的服務員帶着餘主編和他進了“養心殿”。陳總已經到了,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報紙遮住了他的臉,謝闖隻看到深灰色西褲、黑色皮鞋和藏青色襪子,皮鞋锃亮,像一面鏡子。見到客人來了,他趕緊起身迎接。他的臉像方殼座鐘一樣堅硬,眉毛很濃密、挺拔,渾身散發着一種儒雅的氣質,儒雅中又透着一種威嚴。謝闖感覺他曾經是個軍人。
大家坐在沙發上,喝着茶,簡單寒暄了幾句,開始入座。桌子上鋪着米黃色的桌布,正中間是微雕的江南園林,青磚黛瓦,小橋流水。餐巾疊成玫瑰的形狀,放在透明的高腳酒杯裡。
陳總早已點好了菜,菜品很精緻。第一道菜是三文魚,吃在嘴裡,感覺像少女冰涼而柔軟的唇。第二道菜是清蒸花蟹,煮熟的花蟹,将性感的長腿耷拉在碟子上,像一個沐浴中的女子,慵懶、無力,勾人心魄。第三道菜是九節蝦,蝦漂在乳白色高湯上,穿着鮮紅的泳衣,像正在玩花樣遊泳。第四道菜是海參焖紅豆,紅豆煮得酥爛,滑軟可口,鮮味濃郁。最後一道菜是高湯苋菜,苋菜很嫩,幾乎入口即化,切碎的皮蛋點綴其間,使湯更白、味更鮮……
陳總和餘主編談興很濃,謝闖卻有些拘謹。見謝闖傻坐着,餘主編給他使了個眼神,他馬上站起來向陳總敬酒。他本來應該說:“您随意,我幹了。”可是,一緊張,說成了:“您幹了,我随意。”陳總一聽,愣了一下,大笑起來:“詩人就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席間,他們竟然對書的事隻字未提,謝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回到編輯部,他從包裡取出策劃方案,像取出遺物一樣沉重。何安琪跑過來問他進展情況,他搖了搖頭說:“根本就沒談。”何安琪一臉驚愕地問:“陳總請你吃飯,不就是專門談這件事的嗎?”謝闖長歎了口氣。何安琪要趕着出去采訪,安慰了他幾句,匆匆下了樓。
下班的時間到了,編輯部空空蕩蕩,謝闖見餘主編的房間還亮着燈,便走了進去。餘主編見到謝闖,忙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呢。”看到餘主編一臉的凝重,謝闖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剛才陳總給我打了電話,”餘主編皺着眉頭,長歎了口氣說,“書的事情可能有些變故,省裡有一個知名的作家,也是陳總多年的老友,昨天剛好來佛山,談到出書的事,他也很感興趣。他的一些思路,陳總也很認同,所以……”謝闖覺得一陣暈眩,但他還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餘主編,我……我明白了,沒關系的。”“我也沒想到會這樣,”餘主編安慰道,“不過,沒關系,以後,這樣的機會還會很多。”
謝闖像夢遊者一樣回到了會客室,在沙發上躺下來,心口像壓了一座山。他覺得房間裡空氣稀薄,喘不過氣來,便出了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這是一天中最喧嘩的時刻,街道上人來人往,可謝闖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與孤單。他緊繃着臉,它像一根水牛筋,快要繃斷了。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何安琪家樓下。她的房間沒有亮燈。謝闖便在士多店買了兩罐啤酒,坐在花壇上等她。
他比任何時刻都想見到何安琪,他覺得何安琪是他在這座城市裡唯一的朋友,唯一的親人。何安琪很晚才回來,手上拎着大袋小袋的戰利品。聽完謝闖的傾訴,她好像象比謝闖還生氣:“他怎麼能這樣,這分明是捉弄人嘛!……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來給陳總打電話。”說完,就要撥電話,謝闖忙按住了電話。何安琪嗔怪道:“你這麼輕易就放棄了?”謝闖沮喪地低着頭,一言不發。“這個社會競争非常激烈,所有的機會都是靠自己争取回來的。你知道嗎?這本書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是你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不到最後一刻,絕對不能放棄。”何安琪說,“要不這樣,我有陳總家的地址,我們現在就去找他,我就不信說服不了他。”謝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自己去。”
城市南邊,有一條大河,屬于珠江的支流,河中間有一座大山,山不大,但形狀很好,像一隻聚寶盆。樹木郁郁蔥蔥,一幢幢的别墅像貝殼一樣,撒落其間。陳總的家就在那裡。
星期六早上,謝闖揣着何安琪的手繪地圖進了山。這裡沒有一丁點兒城市的喧嚣,安靜極了。清亮的鳥鳴聲,一聲長,一聲短,像在唱着詠歎調,樹葉閃閃發光,像是抹了油一樣,山風拂過,像涼茶一樣,微微有些清甜。
陳總家是一幢兩層半的紅磚别墅,低調、内斂,很像它的主人。謝闖突然變得緊張起來,猶豫了一下,按響了門鈴。喇叭裡響起一個老太太的聲音:“請問您找誰?”她的聲音像女播音員一樣好聽,謝闖覺得很親切,他說:“您好,我找陳總。”老太太笑着說:“哦,他不在家,你改天來吧。”
謝闖怔了一下。昨天晚上,他想到了許多可能,就是沒想到陳總竟然會不在家,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悻悻離去。他走出去一百多米,突然停住腳步,折回了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開了,老太太騎着自行車出來,她穿着粉紅色的運動衫,滿頭茂密的白發,像一盆盛開的菊花。謝闖朝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問:“小夥子,剛才是你按的門鈴嗎?”謝闖點了點頭,問:“他什麼時候回來?”“這個我也不知道,要好幾天吧,”老太太說,“要不你留個電話,等陳總回來,我讓他回你電話。”謝闖卻固執地說:“沒事,我就在這裡等。”老太太見他如此固執,沒再多說什麼,騎着車消失在了林蔭深處。
别墅門口,有兩個圓形的花圃,種着兩棵羅漢松。謝闖坐在那裡,看着空空蕩蕩的林蔭大道,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灑落下來,留下一地細碎的光斑。沒有人來。沒有人來。白天的時間像是一條平靜的河流,幾乎感覺不到它的流逝。到了傍晚,天色開始發灰,别墅裡亮起了燈盞,讓謝闖的心裡有一絲淡淡的傷感。因為缺水,他的嘴唇發幹,腦子暈暈昏昏,饑餓折磨着他,啃幾口餅幹。天終于黑透了,他在草地上躺了下來,漆黑的夜空裡居然有星星在閃爍,像晚餐之後,孩子臉上殘留的米粒。
第二天一早,他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身邊多了一隻袋子,剛一打開,面包的香味就蹿了出來,除了面包之外,還有兩瓶礦泉水。他知道這是誰的饋贈,向别墅裡投去感激的眼神。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包,喝了一瓶水,空癟的胃鼓脹起來,又閉上眼睛,踏踏實實地睡了一會兒。第二天的時間,似乎更加漫長,像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走廊。在陽光的照耀下,他變得暈暈乎乎。
晚上九點多鐘,終于有一輛車停在了門口,車燈太亮,照得謝闖睜不眼睛。陳總從車上下來,他看上去有些疲倦。謝闖忙沖上前,陳總認出他來,一臉意外地說:“哦,謝大記者,你怎麼在這裡?”“陳總,我來是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謝闖說,“康力公司十五周年那本書,我寫了個方案,想請您看看。”說着,把資料遞給了陳總。陳總說:“真是不好意思,這本書我們已經找到人寫了,餘主編沒有告訴你嗎?”謝闖說:“看了我的想法,說不定您會改變主意。”陳總笑了笑說:“你能用一句話說說你的策劃嗎?”謝闖想了想說:“我關注的是普通員工,我要寫他們十五年來與公司一起走過的風風雨雨,寫他們的喜怒哀樂,寫他們的夢想綻放的過程。”陳總點了點頭說:“詩人就是詩人,想法總是與衆不同啊。”
說話間,老太太走了出來,她笑着說:“你可算回來了,這個小夥子,在這裡等你整整兩天了,我還以為是來跟你讨債的呢。”謝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陳總笑着說:“人家可是大記者。”他轉過臉對謝闖說:“今天太晚了,我也累了,你先把策劃留下來,明天下午兩點去我辦公室。”謝闖緊緊握着陳總的手說:“陳總,隻要您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出色地完成任務。一定會給您一個驚喜。”陳總說:“這麼晚了,公交車也停了,你住哪裡,要不我叫司機送一下你?”謝闖忙說:“不用了,我走回去就行了。”說完,一溜煙跑了,好像怕他們追上來一樣。
雖然無比困乏,但謝闖久久無法入眠。夜裡下了雨,像啄木鳥一樣啄着窗戶,他就閉着眼睛,聽着雨聲。天色發白時,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很澀,裡面好像擠滿了碎玻璃碴子,索性坐起來,看着天一點點亮起來。他第一次覺得,天亮得竟然這麼慢。
下午兩點,謝闖準時走進了康力公司。前台小姐把他帶到小會客室。謝闖喝着茶,欣賞着牆上的字畫,其中有一張是唐寅的書法,俊逸挺秀、妩媚多姿,謝闖看得入了迷。
幾分鐘後,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他身後響起:“看來謝大記者對書法很有研究啊。”被陳總一表揚,謝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說:“哪裡哪裡,隻是略懂一點皮毛而已,陳總平時寫不寫書法?”陳總笑着說:“不瞞你說,這可是我最大的業餘愛好。”謝闖說:“我小時候也很喜歡,家裡太窮,買不起筆和墨,隻好用水在青磚上練。有一次吃了晚飯開始練,練入了迷,一直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
書法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談話因此變得柔軟而松弛。兩人的趣味竟出奇地相似,都不是很喜歡王羲之,反而喜歡蘇東坡、楊凝式和董其昌。他們越談越投機,不知不覺,十來分鐘過去了。“不好意思,我差點把正事忘了,”陳總突然拍了拍腦袋說,“昨天晚上,我認真拜讀了你的方案和作品,這麼年輕,就寫出了那麼多好作品,不簡單。”謝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讓陳總見笑了。”陳總親自給謝闖加了茶,然後說:“你的構思很好,對于一個企業來說,人才确實是最大的财富,康力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這些人才的付出,是他們才華的結晶。從這個角度切入,描述康力人的精神面貌,是很有意義的事情,”陳總喝了口茶,又說,“你可能也知道,另外一位作家也是我多年的老友,他跟我談了他的構思,他準備從康力公司發展的大事件入手,寫一部波瀾壯闊的改革曆程,是大手筆。”
這時,陳總的女秘書走進來,拿了一份文件讓他簽字,又輕聲說:“陳總,兩點半鐘有個會。”謝闖看了一下牆上的鐘,隻剩下三分鐘了,他覺得女秘書就像足球場上的裁判員,吹響了終場的号子,陳總最多還能給他補時三分鐘,這三分鐘對他來說至關重要,這是可以改變他一生的三分鐘,他必須要想盡一切辦法說服陳總。
陳總簽完字,接着說,“另外還有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我們的辦公效率很高,就在我出差這幾天,已經跟那位作家簽了合同。”聽到這裡,謝闖有些坐不住了,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直往腦袋裡沖,臉上的表情變得僵硬起來。“我很賞識你的才幹,下次有機會一定會第一時間考慮你,”陳總笑着說,“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有機會合作的。”謝闖咬了咬嘴唇,仍然不肯死心,想要做最後的努力,他說:“陳總,我倒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您想不想聽?”陳總說:“請講。”謝闖說:“我覺得大作家的構思也很好,他宏觀地勾勒了康力公司十五年來的發展曆程,把每一個發展的足迹記錄下來,非常有價值。而我的構思,是微觀的,它的靈魂是每一個康力人對公司的一種情感,這對形成企業的凝聚力有着十分積極的意義。應該說,兩種構思,是不矛盾的,是相互補充的,如果可以的話,能否兩本書一起寫?”陳總聽完,愣了一下,又點了點頭,笑着說:“這倒是個好想法,回頭我們好好研究一下。”
這時,女秘書又進來了。謝闖知道不能再留,馬上起身道别。陳總一直把他送到電梯口,握着他的手說:“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我希望能有機會與你合作,我們認真研究之後,第一時間給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