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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窩 第九章

時間:2024-11-07 10:54:30

雲窩從來都是謠言的天堂。那段時間,謝闖是謠言的絕對主角,有各種各樣的版本,其中最讓人信服的一種說法是,謝闖受了刺激,神經錯亂了,謝老三拿狗鍊子把他拴了起來,不讓他出門。

他們并不知道,謝闖總是在後半夜才出來活動。後半夜,藍黑的夜空裡閃爍着古老的星辰,樹葉上閃爍着微小的光芒,蟲子在鳴叫……喧鬧了一天的雲窩鎮終于沉寂下來,居民們都沉睡了,房子的陰影,讓街道變成了黑乎乎的洞穴,他像一隻蝙蝠,漫無目的地低徊着。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是放松的,清涼的風,吹在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在與舒暢。

不知不覺中,他又到了林家大宅前,那扇熟悉的窗戶緊閉着,窗台上,一盆五色的太陽花,因為沒人澆水,已經枯萎。她去了上海,沒有她,這幢房子仿佛已經死了,雲窩鎮也死了,整個世界都死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謝闖感覺自己都要發黴了。九月的一天下午,雲窩鎮上的居民終于又看見了謝闖。

老街上,照例是一派熱鬧的景象:忙碌了一天的老竹匠,擺好桌椅,就着一碟豬頭肉,聽着收音機,開始喝酒;那些做小生意的,不緊不慢地收拾攤子,一整天生意清淡,他們心有不甘,想在天黑之前做一筆大生意;礦工們從山上下來,戴着礦工帽,身上、臉上全沾滿了泥巴,像是沾滿了黃泥的鹹鴨蛋,他們手裡拎着一斤散裝白酒,幾塊老油豆腐幹,腳步越走越快,像是要去救火一樣;河邊的埠頭上擠滿了人,淘米的、洗菜的、打水的,一邊幹活,一邊閑扯,很是熱鬧。

謝闖戴着一頂破損的草帽,帽檐壓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特務一樣。他的出現讓平靜的雲窩鎮頓時騷動起來,大家覺得他好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孩子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瘋了,見到他拔腿就跑。謝闖拉着闆車,闆車上的柴禾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被一根松松垮垮的繩子綁住。路上坑坑窪窪,柴禾也搖搖晃晃,好像随時都會掉下來一樣,走着走着,遇到一個大坑,車輪卡進去,柴禾歪向了一邊,他用盡了全力,好不容易把車拉出來,可柴禾卻掉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拉着車繼續往前走。大家在他身後指指點點,他裝作沒有看見。

下午四點半的樣子,山裡突然響起一陣轟隆隆的巨響,黃色的塵土遮住了半個天空,鎮上的玻璃窗震顫起來,狗狂叫着——石礦上在放炮了。他擡起頭,朝石礦的方向看去——青山被炸開了,露出紅色的岩石,像巨大的野獸張開了血盆大口。這張大口非常貪吃,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吞掉幾條生命。礦難和偷情,都是雲窩鎮上最有趣的新聞。每一次礦難,都會成為他們談論的話題,死的人少了,他們談起來總會有些失望;死的人越多,他們談起來越是眉飛色舞。

雲窩鎮上的人,對礦上的炮聲早已習以為常,可是,那天的炮聲好像把謝闖震醒了,他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去當礦工。他也知道,當礦工意味着什麼,但是這個時候,死對于他來說,非但一點都不恐懼,反而是一種解脫。

他悄悄去了礦上。這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白花花的陽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蒼白的道路,像是烤焦的馍馍一樣。走了沒多久,他的涼鞋就變軟了,感覺像踩在一堆新鮮的牛糞上。礦上隻有一間紅磚的房子,歪歪扭扭地寫了“礦長室”三個字。礦長叫劉全福,是個獨眼龍,幾年前,一次炸雷管時,一塊飛濺的小石頭,像牙簽一樣插進了他的左眼。

謝闖說明來意,劉全福斜着一隻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他細皮嫩肉的樣子,忍不住搖了搖頭。旁邊的一個人認出了謝闖,笑着說:“獨眼龍,你這個地方門檻也太高了,連大學生都不招啊。”劉全福這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泛泛之輩,而是鼎鼎有名的謝闖,是雲窩中學的中考狀元謝闖,是睡過林鎮長女兒的謝闖。他說:“幹我們這行,可不是鬧着玩的,石頭可是六親不認的,弄不好是要死人的,你不怕?”謝闖說:“不怕。”劉全福又說:“你知道,我們開礦以來死了多少人嗎?”謝闖堅定地說:“我命賤,不怕死。”劉全福拗不過他,隻好說:“好吧,你既然不怕死,明天早上來上班吧。”看着謝闖的背影,劉全福心想,用不了三天,這小子就會知難而退的。

那晚,謝家喝的是稀飯,大家都沉默着,隻聽到咬蘿蔔幹時發出清脆的撲撲聲。謝闖喝完兩碗稀飯,把筷子一放,輕描淡寫地說:“我明天去石礦上班。”母親一聽,眼淚噴湧而出,她知道,把兒子送到礦上,就等于把他送入虎口。謝老三低着頭喝粥,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

早上臨出門前,謝闖發現褲兜鼓鼓的,摸出來一看,是兩個雞蛋。謝闖知道,這是母親放進去的。

礦上最重的活是砸石頭,把大石頭分成可以搬動的小石頭,謝闖負責用闆車運石頭,這活在礦上屬于輕活。他的闆車要拉過三個山頭,那裡是清溪的支流,河面上停着一些拖船,船艙像張大的嘴,他要把石頭倒進這些大嘴。班長分了一台闆車給他,闆車用了很多年,把手磨得又光又滑,像青石一樣。裝石頭的人看他是新來的,很照顧他,給他裝得很淺,但是,他仍然感覺到吃力,沒走幾步,腿就軟了。對他來說,上坡是真正的考驗,闆車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重了一百倍,好像拉的不是闆車,而是一座大山,腳底緊緊巴在地上,腳闆心磨得火辣辣的,像是撕掉了一層皮。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慢慢地,手臂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闆車吱吱作響。從遠處看去,好像一動也不動。老搬運工們疾走如飛,神情輕松,看到他,紛紛取笑他。他咬牙堅持着。在他覺得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身體一下子輕松下來,他終于爬上了一個坡。風吹在身上,格外清涼,他真想在草叢裡美美地睡上一覺。他以為下坡會容易一些,誰料,下坡時,方向更不好控制,闆車的力量完全壓在他身上,把他直往下推,腳步越跑越快。一塊石頭滾落下來,差點砸到他的腳。第二道坡更長,他看了一眼,就絕望起來,走到半路中間的時候,他想放棄,但是看到一張張嘲笑他的臉,心又變得堅硬起來,咬牙堅持着。突然,他感覺後面有一股力量,車子好像變輕了,一個面善的老工友把自己的車停在一邊,幫他推起了車。等到他覺得自己的脖子僵硬,肌肉快要爆炸時,他才上了第二道坡,他喘着粗氣說:“謝謝。”那個面善的老工友笑笑說:“剛開始都是這樣的,慢慢就習慣了。”一闆車石頭曆經千辛萬苦終于運到了碼頭。那個面善的老工友坐在樹下抽煙,他也坐下來,老工友遞了一支煙給他,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抽第一口煙的時候,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冒出來了。

第一天,謝闖隻拖了三闆車石頭,不到别人的二十分之一。他覺得渾身的骨架都散了,一回到家,就往床上一撲。母親叫他吃飯的時候,發現他早已經睡着了。

三天之後,謝闖的臉被曬得通紅,一陣陣發癢,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額頭上開始脫皮了,他捏着邊沿,輕輕往下撕,竟然一直撕到了下巴。那層皮放在桌子上,很像一張春餅皮。

一個多月以後,謝闖漸漸适應了礦上的生活,他一天可以拖十二車了。

有一天,謝闖發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裝卸工的眼神有些異樣,裝車的時候,明顯也比平時滿了許多。謝闖瞪着他,表示不滿,裝卸工人說:“看什麼看,要是拉不動,就去當你的鎮長女婿啊。”謝闖沒有跟他理論,拉着車就走。他不知道,林鎮長知道謝闖到礦上幹活後,讓礦長對他要特别關照。

謝闖覺得很吃力,像是背上扛了三頭牛,把骨頭壓得咯咯直響。太陽剛剛升起來,路邊的草叢,還含着露水呢。上坡的時候,謝闖覺得手臂都快要被扯斷了,這時他想到林佳妮的臉,渾身又好像充滿了力量。在他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終于上了第一道坡,他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咬得發酸了,帶子在肩膀上留下了深深的紫色勒痕。他在坡頂休息了一會兒,才開始下坡。

由于負荷太重,下坡的時候,闆車像蛇一樣扭來扭去,拼命往下沖,謝闖好像被一個大力士一下子從背後抱了起來,腳後跟空了,隻有腳尖着地,像芭蕾舞演員一樣。闆車的方向是靠腰來掌控的,腳後跟一空,闆車就完全失去了方向,瘋狂的車輪吱嘎亂叫,鋼圈在陽光下閃着炫目的白光,路上的小石子被濺起來,打到謝闖的腿肚子上。闆車越跑越快,終于,謝闖的腳尖也離開了地面,雙腳像飄在空中的兩片樹葉。此時此刻,謝闖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他隐隐約約地意識到,前面就是懸崖,萬一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在這個生死關頭,他咬着牙,用盡全身的力氣,身子猛地往前壓,試圖讓雙腳着地,可是闆車太重了,雙腳剛一着地,又馬上空了起來,身體擡得更高了。懸崖越來越近了,他知道這個時候唯一的辦法是降低重心,他用盡全力往下壓。隻聽一聲巨響,他跪在了地上,闆車推着他往前走,膝蓋變成了刹車,在地上磨着,褲子磨破了,血湧了出來,碎石子鑽進了肉裡。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車速終于慢了下來,但是闆車像大山一樣壓着他的背,壓着他的膝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時,離懸崖邊已經不到一米了。他能感覺到懸崖下面吹來的風,透心地涼。車仍在緩慢地前進,離懸崖越來越近了。在最危險的一瞬間,他迅速甩掉了肩膀上的背帶,将闆車把猛地往旁邊打去。闆車改變了前進的軌迹,從他的褲腳上軋過,在懸崖邊轉了個圈,接着,一聲巨響,闆車沖下了懸崖,一車的石頭,像瀑布一樣落了下去。這時,謝闖才真正感覺到恐懼,他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身子往後一躺,閉上了眼睛。

他拖着受傷的兩條腿回家,腿不能彎曲,兩條腿,像他母親一樣,在空中畫着圈。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鮮血淋淋的膝蓋,漸漸風幹了,像兩塊生鏽的鐵,一群蒼蠅圍着他嗡嗡直轉。母親看到他,尖叫了一聲,捂着嘴哭起來。他卻說:“沒事,隻是蹭破了皮而已。”母親用鑷子從血肉模糊的膝蓋裡取出大大小小的石子,像将燒餅上的芝麻一顆顆取出來,然後塗上白酒。謝闖怕母親擔心,并沒有跟母親講起生死一瞬的事情。

謝闖躺在床上養傷,原以為最多一個星期就可以下床,但傷口化了膿,情況比他想象的嚴重得多。他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就像一根木頭,半個月後,傷口開始結疤,像是木頭上長出的黑木耳。躺的時間一長,枕頭變得油黑發亮,像是刷了一層桐油,被子裡有了一股馊豆腐一樣的酸味。

幸好,他的小床正對着一扇窗戶,從那裡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感受到季節的變化。正是深秋,天空就像住客搬走了的大院子,顯得寂寞而空曠,偶然間,有一兩隻麻雀從頭頂上飛過,像一個守門人在打掃院子,一邊打掃,一邊喋喋不休,像是在埋怨什麼……

在那段漫長而寂寥的時間裡,詩歌成了痛苦旋渦裡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幾本詩集被他翻得像爛白菜一樣。白天的時間還好打發,夜晚的時間顯得特别漫長。月光照亮了房間,樹木的影子投射進來,像一個人站在床前。他的思維無比活躍,一隻靈敏的猴子,在腦子裡上蹿下跳。借着清冷的月光,他開始寫詩,那些一閃而過的美麗句子讓他激動不已,久久無法入眠。

雲窩鎮上的居民再次見到謝闖時,已經是一個多月後的事情了。謝闖雖然下了床,但腿腳還不太靈活,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看上去跟瘋子沒有兩樣,頭發長長,胡須雜亂,身上斜挎着一隻軍綠色的書包,裡面鼓鼓脹脹,裝滿了他這段時間的作品。他迫不及待地朝郵局走去,要把這些作品寄給雜志社。

他最喜歡黑夜,每到後半夜,就從家裡出來,往後山走去。他爬到一塊大石頭上,開始大聲朗誦自己的詩歌。明亮的月光,照着他的頭頂,所有的樹木,都低着頭,靜靜地聽着,風過時,樹葉簌簌作響,好像在鼓掌。他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大詩人。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他的詩一首首寄出去,又一首首地退回來。每次看到退回來的詩,謝闖就像看到自己死去的孩子一樣難過。

一晃,半年過去了,他連半首詩都沒有發表。他連郵票都買不起了。幸好,郵局的胖阿姨喜歡看詩,這樣一來,郵票的錢,他可以先欠着。

日積月累,謝闖欠的郵票錢,已是一大筆數字了,有一天,他去郵局寄信的時候,胖阿姨讓他第二天無論如何要把錢還上。他講了一大堆好話,胖阿姨仍不同意。他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第二天一早,他去了郵局,手上挎了一隻籃子,裡面全是雞蛋。胖阿姨開始不肯要,但是謝闖幾乎是求饒了,她心頭一軟,勉強答應收下。這些雞蛋,是母親拿來孵小雞的,她有一天去查看時,發現雞蛋竟然全部變成了鵝卵石。

胖阿姨是個熱心人,在她的介紹下,謝闖認識了一個叫劉春的人,他住在謝闖隔壁的村子裡,曾經在市報上發表過詩歌。幾乎每天晚上,謝闖都會帶着新作去找他。劉春很熱情,他會從碗櫥裡拿出半瓶酒、一袋花生米,兩人邊喝邊談。每天,都要談到十二點他才離開,臨走的時候,劉春總會拿幾本書給他,書大都有些年代了,翻開來,有一股雨水的味道。回來的路上,興奮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像醉酒的人已經醒來。謝闖走在冬天的田埂上,草枯了,踩上去松松軟軟。黑暗淺了一些,清溪裡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回到家時,燈突然亮了,父親一直沒有睡,他在等謝闖回來。

那段時間,謝闖都是在希望和絕望中度過。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夢到了林佳妮。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天空飄着薄霧,她穿着雪白的襪子,神情憂郁,正在摘蘋果……他從床上爬起來,嘴角仍然帶着夢的甜味。他将夢中見到的情景記錄下來,并取名《秋天的少女》——

秋天/碰落第一顆露水的/肯定是潔淨的少女。/她神情憂郁——/穿過惺松的樹葉和麻雀,/讓我一次次想象古畫或瓷瓶。/她手挎艾草編織的花籃,/眼睛裡栖息着十月的藍,/白色的襪子和飽滿的腳趾,/害羞地想要哭泣,/而粉紅的指甲是唯一美麗的微笑。/少女在陽光裡緩緩盛開,/是早晨最恬靜的聲響。//穿過午後晾滿幹草的院落,/陶器和三點鐘空洞的風聲,/黃昏來臨,燈還沒有赴約。/陽光打在樹枝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溫暖的聲響。/我知道,采蘋果的少女,/和蘋果一樣甯靜,/每一個蘋果都是一段甜蜜的故事,/少女在故事裡長大,學會用/溫柔去敲開另一片掌心。我知道,/這個秋天水已經涼了,/水的涼度正是思念的深度。/我知道,少女輕輕閉上睫毛,/幸福的夜晚就要來臨,/我會穿過風燈/穿過門的黑暗,/和她在一支蠟燭裡共度一生。//

他寫得順暢極了,寫完之後,一個字都沒改,好像這首詩早已存在,他隻是把它背下來而已。他将詩寄給了林佳妮,又抄了一份,參加了全國青春詩人愛情詩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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