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煥宜,最陽光的笑
時間:2024-11-07 08:42:48
何豔新與一位美國人,一起去看陽煥宜。r陽煥宜要何豔新給她帶一支圓珠筆。r到了她家,陽煥宜說,你送了我一支筆,我這裡有四個皮蛋,送給你吃。r“你自己留着吃吧!”r說話間,陽煥宜從床上坐起來,顫顫巍巍地伸出手。r“你要做什麼?”r她不說話,慢慢地取下頭上的帽子,要送給何豔新。r何豔新說,我現在都不戴帽子了,不需要,你留着。r陽煥宜知道何豔新編織的花帶好看,就要何豔新給自己編一條,說,想來做褲腰帶用。r陽煥宜選了四個好吃的橘子給何豔新,是自家橘園裡的。r臨走時,陽煥宜的兒媳告訴何豔新,不要給婆婆織花帶了,人如果死了,花花綠綠的花帶不好随土。何豔新把陽煥宜的兒子叫到一邊,說,你媽媽估計過不了幾天,就會去世。何豔新感覺,陽煥宜不是想送這個,就是想送那個東西給她,是想留個紀念。r她兒子當時不相信,說,她已經病了很久了,大半年,一直這樣。r沒有三天,陽煥宜老人去世了。r陽煥宜的第一個夫家,在上江圩新宅陳家,沒幾個月,丈夫上嶺砍柴,被毒蛇咬死,在陳家,陽煥宜沒有生養孩子。r後來,她改嫁到了何豔新所在的河淵,生了好幾個孩子,有幾個死了,現在是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r陽煥宜嫁到河淵後,與何豔新相識,倆人成了很好的姊妹。後來,陽煥宜到銅山嶺農場與兒子一起生活。r隻要有人去看陽煥宜,她就會用女書字寫信給何豔新,問她身體好不好,還問何豔新,有沒有想她。r陽煥宜老人,走到了碑的上面,她那張經典的,充滿陽光的照片,被碑留住,鑲嵌于正上方,左右兩邊刻有女書字“女書”二字。r這隻是一塊說明性的碑,立在陽煥宜生前居住的房前。r房子,比想象中的任何一間房子都要小,就一間,孤零零地立在其他房子旁邊。一門進出。進門左邊的一張床,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二。床上,堆滿了各種折疊起來的棉被。r屋裡堆滿了稻草,她的媳婦,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神情裡滿是抱歉,她把稻草抱走,掃幹淨地面,屋子是水泥地,房間方正,也算潔淨。畢竟老人已經去世快十年了,來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少,越來越少,房子一直為老人空着,也算難得。r一個幾十厘米的小窗戶,把田野、山林間的綠色和水,滿滿地迎進來。r牆角,有陽煥宜用過的拐杖、凳子等一些小物件。拐杖頂部刻有人面像,面部呈黃色,脖子位置系了一塊紅綢布,布在動,拐杖上的人像,還在等待陽煥宜老人的手來握。r小屋,陽煥宜最後幾年才住進來,之前,住在旁邊那排房子最後面的一間,與兒女們住在一起。後來,陽煥宜堅持住外面這單間,她喜歡這一單獨的小房,獨立、清淨、方正、整潔,不與任何房間相連。夜裡,有風,有雨,房間裡一切安穩,老人,一個人感受雨砸在平頂屋面的聲響,老人喜歡這種甯靜。小房子裡,她住了幾年,就過世了。r陽煥宜在照片上,繼續讀女書、寫女書字,與姊妹們一起唱女書歌。r人不在了,意義也在發生着變化。r小房屋頂可以曬東西,老房子在旁邊一字排開,1963年修建的,原先農場用來喂豬,後來,改成了宿舍,陽煥宜的兒子說,先關豬,再關人。r這獨立的小房,與大片橘子樹生長在一起,同在果林,一條土路,從陽煥宜的門外出發,伸向不遠處,橘園下面的幾個池塘,是陽煥宜的兒子,用挖土機挖出來的,上面一個大池塘,水域面積約一畝三分,下邊兩個池塘稍小點。老人是林場職工,從橘園到池塘,花了八百元從單位買下來一畝,期限二十年。r陽煥宜的家,背靠群山。山腳下,幾十間房,一字長蛇陣地直直排開。前面是果園和兩三畝水田,再前面就是緩慢地向上登攀的山,群山懷抱,層層疊疊。r山、水,給長壽基因創造了很好的條件。陽煥宜的兒子說,等我老了,估計也會像母親一樣——腳涼,睡不暖和。陽煥宜最後幾年,每晚都要用熱水泡腳,要用熱水袋放在腳邊睡覺,不然腳太涼。r陽煥宜兒子今年七十九歲,馬上八十了,1937年出生,看上去,也不過六十歲的模樣,有五個孩子。大兒子在上江圩,兒媳在江永三中教書。r陽煥宜的碑立在大家每天出入的房門前。兒子、媳婦、孫子、重孫,隻要在家,每天進進出出,奶奶就站在旁邊看着,滿意地笑着,兒子滿臉愛意地看着母親的照片。r陽煥宜的兒子,站在母親的石碑前,不斷地從果樹上扯掉一些不好的枝葉,拉下來,摸一摸,看一看,像自家養的羊和狗一樣。r果樹,種了十多年了。r過去住過的那間灰色的房子,靜寂黯然,看不見生命迹象,進到裡屋,黑色中,陽光照亮一線灰塵,生命流動在屋子裡:桌子、茶幾、稻草、風車,各自暗含生機,以自己的速度和形式,生長、存在。r陽煥宜邁進另一間屋子,門檻單薄而高,她用力提腳。走到屋子最裡頭,在自己的棺木前停下,盯着看,像看她自己,也像是在看身外之物。她唱起來,女書歌大部分歌謠是女性即興唱誦的:r前世焦枯命輕女,四邊千遍不如人r清早起來無米煮,站在桌邊眼淚出r想起将身好可憐,……r“不唱了,不能唱了,可憐,你懂不懂,唱得我全身發抖。”r她突然不唱了,從唱之前的安靜狀态,即刻轉入激動的情緒中。她連聲道:r“不唱了,不能唱了。”r她的身體,被過去沉重的記憶擊中,壓得喘不過氣來,這位出生于1909年的老人,她發抖的身體,最後爽爽朗朗地笑起來,轉身——背手、彎腰,走出房子,随古老的青石闆小巷,拐一個彎,消失在另一棟房屋後面。r陽煥宜從小堅持不裹足,她喜歡山上的瑤族女孩,不裹足,山林田野間放肆地嬉戲、吵鬧,像經常出現在她夢中的神仙姐姐——自由、奔放、活潑。她與身邊每一個人善良相處。裹足,是捆綁自由的第一步,她堅決不從,捆綁上了,後面的夢就全部扼殺了,夢想強烈地沖擊着、支撐着她。腳是她的翅膀,她是林子上空的鳥,捆綁起了翅膀,如何能飛!她以死相逼,逃過了一次次裹足的儀式。r“我和我丈夫一輩子都沒有什麼感情?”r“就是沒有感情嘛!”r陽煥宜再三強調。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件不會湮沒在悄無聲息的時間裡。r“沒有感情,那生活好嗎?”r陽煥宜把激動的情緒按捺于内心,她說。r“好?有啥可好?”r她像是在質問不平的造物主,像是到了現在,就可以讨伐那沒有良心的丈夫一樣。r“他整天出去賭錢,家産都讓他賭光了。”r說到這兒,她把聲音壓低,追問起自己——r“好不好,上哪兒好去?”r自言自語,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看不見自己的眼淚。她也不知道漫長的日子是如何度過來的,帶着孩子,她的生活泡在苦海裡。r“沒得吃,大米都讓他賭光了,孩子也挨餓。”r那又能如何,丈夫把能作為賭注的全賭上了。r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給其他人家舂米,一下又一下,木頭、石頭、大米,她用身體的力踩着,放回去,感覺自己如稻谷,被木頭砸,而前方的路,被石頭堵得死死的。她絕望了,天黑得透不過氣來。夢裡夢外,她都在推開壓在身上的石頭,實在不行了,女書字歪歪斜斜地,如歌,痛苦的生活,飄到旋律上,她不停地唱,下地種田、拉車、挖水溝、種菜、牽牛回家,她都在唱:r添筆修書勸妹娘,薄書來遲請諒寬。r夫死陰司休得處,一家事情獨自當。r今天,有人借鑒女書文化的形式為當代城市人治病。r初聽,感覺荒謬,去了現場,雖然主持人一個女書字都不會寫,但女書文化中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傾訴、信任、幫助、寄托等形式和内容,真還是治病的藥。情感的散發,雙方的感應,都是治愈城市病的一劑好藥。r女書,讓陽煥宜從痛苦中,從孤獨中,找到一盞盞燈。她是女書文化最後的持燈者之一。先天賦予的才華,讓她手中的燈,在女性的黑夜裡,耀目,長亮不熄。r老人彎着腰,裹暗紅色頭巾,拄着從山上砍來的老樹枝拐杖,踩着一塊塊青石闆,繞過一個個牆角,兩邊的高牆給她以安慰,巷子裡散落了一些稻草,像從石頭縫裡長出來的草一樣自然,有些石頭遺棄在路邊、在角落裡。孩子們跟在老人身後打鬧,老人有時候像塊石頭,沒有看見孩子,沒有聽見孩子的嬉鬧聲,有時,孩子們最細微的追罵,讓她聽到了自己童年的聲音。r女書喚醒了她精神世界裡的每一位精靈,她顯得與衆不同,陽煥宜是位出名的君子女。r她像一株移動的稀有植物,清爽一身,精幹,有神氣,氣質溫文爾雅,戴一頂老式帽子,露出頭頂,布帽隻護住額頭的位置,帽子正中縫有一顆玉花,是塊老石頭,她穿的瑤族服裝,自己縫制。r老人說話清亮、幹脆,字正腔圓。r“我十六歲才學女書,村裡有兩三個女書很好的人,義鳳鳳教我的,隔幾日她來、我去,得管人家飯,還要打紅包,就是為了唱歌、記歌詞、寫《三朝書》。”r他家亦有清明節,不如在家做女時。r做女風流真風流,做媳風流眼淚流。r說到用女書來交流的年頭,老年的陽煥宜整個身體都像開了花一樣的幸福。r“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期。”r五月熱天熱炎炎,你在高樓繡色全。r六月日長好耍樂,一對鴛鴦不成行。r結拜姊妹,陽煥宜的姊妹們齊聲低唱《十二月老同歌》:r正月信念日好過,兩位不陪心不歡。r二月時來百樹開,百樹發芽正是香。r陽煥宜用回憶的方式唱起她們在一起的歌謠。r她從衣櫃中翻出一些女書物件,打開,在屋頂的瓦上曬《三朝書》和一些姊妹寫給她的折扇。r風吹過,陽光吹過,書頁飄零。r2004年,陽煥宜去世。r十一年過去。r兒孫大了、三個池塘用水泥加固了一下,其餘,一切,還是陽煥宜生前的樣子——遠處的青山,身邊的果園、房子。r山村靜靜地,呼吸着。r每一棵果樹都聽過陽煥宜的女書歌,池塘裡的水都熟悉陽煥宜的影子。r憑吊,想抓住一點飛逝而過的東西,想留住點什麼!r一塊石碑,留不住她的聲音。r門關了,碑在。r老人在門裡?還是在門外?還是在虛空裡看見有人進了她的家門?!出了她的家門!r碑上,挂了一把剛清洗過的拖把,還在滴水,陽煥宜的媳婦連忙跑過來,把拖把拿走,其實,這也是碑或者是女書的主要作用之一——為生活提供方便。r陽煥宜的兒子,從池塘邊走回來。r感謝旺盛的植物,陪着老人,讓女書字的眼神裡充滿了綠色的陽光,傾訴的疼痛裡,有這些綠色滋養。r銅山嶺農場,這裡是群山的一個呼吸點。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