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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音古調的女書歌

時間:2024-11-07 08:37:47

聲音……起……

r何豔新老人,聲音如絲,細細地起,從地面,順着野草的根,悄悄地舒展了一下身子,音樂飄在虛無中,飄在身體裡,激蕩着每一個細胞,繼續伸展,冒出小小的頭——聲音:尖尖地起來,冒出地面,與草葉站在一起,搖曳,太虛幻了,陽光把白雲照在天空的下面,聲音,起來,來不及站穩,節奏在聲音的影子裡,飄蕩,飄到空中,越來越遠,消失了,又回來,又聽到了,又升起,低落……

r“現在氣不長了,老了,唱不出來了。”

r唱完,老人都會補充這麼一句。

r何豔新有意識地在拒絕唱新曲新調,她隻想唱外婆教給她的那些歌,隻想唱七十年前,外婆與姊妹們坐在一起唱過的歌,有很多歌,她并沒有一遍遍地去學,而是童年的她,在外婆姊妹們的歌聲中奔跑,聲音就跟着她,細細地,追着她跑,她松開外婆的衣襟,跑到另一個姊妹身邊,她跑進旁邊的小屋,她跑上樓,又急急地回到外婆的房間裡。有幾次,她沒有跑,她聽到歌聲裡的哭泣聲,看到了歌聲裡的淚水,一把折扇展開,五六折,如花,輕含花瓣開在外婆的膝蓋上,外婆的一隻手握緊一個姊妹的手,兩人,唱着折扇上的女書信。外婆在安慰姊妹,姊妹聽外婆細細地誦讀……

r古老的歌謠,旋律,從未在何豔新老人身邊消失過,隻要輕輕提氣,它們就排着隊,一點點,從幽暗的樹林裡,提着燈籠,亮着身邊的路,随着歌唱時間的增加,亮越來越強,光越來越聚集,潔淨的飛鳥,落在樹枝上,月光傾瀉,隻要她繼續歌唱,光就不滅。

r這些歌,外婆唱過,外婆的伯母唱過,伯母的媽媽唱過,媽媽的外婆唱過。

r喜歡外婆的聲音。小時候,外婆的姊妹就說她的聲音像極了外婆,其實,她們不知道,她從開口唱歌,就在模仿外婆,模仿外婆說話,模仿她唱歌的神态,每次唱歌,她的聲音都在追一種旋律,高了,她就降一點,低了,她就升一點,慢慢地,她的聲音,合在外婆的聲音上,像天空中有一條河流,她彙集進了外婆的河流裡,而不再是河堤外面的小水流,她不再孤單。尤其到了外婆的年齡,她理解了女書裡細枝末梢的每一份感動,那不再是人世的悲苦,不是物質的貧乏,是人在時空裡的無力……

r何豔新望着外婆。

r外婆每次唱歌,内容好像都不一樣,有唱不完的歌。有一天,外婆的歌唱完了,她走了,何豔新再也見不到給予她生命光亮的人了。

r她隻能用女書歌來喚回最愛的人——雖然隻是影子。老的女書歌,外婆教了不少給何豔新,姑姑也教她唱過一些,姑姑經常唱的一首歌:

r一曲天上蛾眉月,二曲獅子滾繡球。

r三曲傷心三結義,四曲童子拜觀音。

r女字作品五字、七字一句的詩歌形式,閱讀的方式就是歌唱。

r之前,女書歌中有“真風流”的字句,贊歎女子的風姿和氣勢,“風流”——被人所羨慕。後來,“風流”成了作風不好的代名詞,當代有些女書歌者,就把“風流”改為“芳流”。何豔新老人不改,依舊自豪地唱“真風流”。

r唱女書歌,與讀女書字一樣,都必須用江永土話,因為女書字的音就是根據她們的土話來寫的,換了其他地方的音,字就不是那個字了。

r上江圩很多村子裡的老人都會唱女書歌,大部分人都忘記了歌詞,何豔新老人也忘了一些,但對她來說,歌是唱不完的。何豔新曾經把唱過的女書歌,用女書字寫下來,讀給姊妹們聽。

r田廣洞村有人家嫁女,外婆帶何豔新一起去賀喜。她們一起唱歌,歡快、憂傷,曲調起伏低迷。坐歌堂有坐歌堂的歌,不唱其他歌。坐歌堂的女書歌是很久以前傳下來的,保存了很多古音、古方言。何豔新隻唱老歌,她的情緒在老的曲調裡飄蕩。

r如果是姊妹們在一起,想到什麼女書歌,就唱什麼。

r結拜姊妹時唱的女書歌,是你唱我答。

r女書字的書寫與古漢語一樣,豎寫,從上至下,從右至左。這天晚上,何豔新老人心血來潮,她考慮到現在的書寫都是從左往右,她竟然也從左往右地寫起女書字來。女書字第一次排着隊,從左往右邊走,字與字之間,一呼一吸,她們前後左右、上下打量,她們習慣嗎?發出的聲音、呼吸還那麼順暢嗎?

r老人也感覺到了别扭。

r“不習慣,下次改回來,還是按老規矩來寫。”

r幾張紙上,寫滿了女書字,内容是一周前,她唱過的女書歌。她用手指着女書字,她擔心外地人聽不懂,就用五分之二的西南官話,五分之一點五的普通話,五分之一點五的江永土話,混雜着讀出來,一詞,一指,一音,專心緻志地讀,她擔心聽歌的人不懂她唱的内容,不懂她寫的女書字,她希望與人分享古歌的情韻。何豔新讀一句,就擡一次頭,她解釋,用手比畫出場景:

r兩邊兩行穿龍鳳。

r坐位女,坐在新娘兩邊,穿的衣裙上都繡了龍鳳,新娘坐在中間戴着鳳冠——哭嫁。何豔新唱的和寫的女書歌,包括這首哭嫁歌都是古歌,外婆教她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些歌已經流傳了多久。

r“女書裡有高低音。”

r何豔新指出當代女書人創作的女書作品,在處理高低音上存在很大問題。指出這些錯誤時,她聲音平和,語音的後面,有些着急的成分,她擔心,女書在她們這一代變形、變狀。

r《三朝書》大部分的内容是悲的、訴苦的。

r女書歌,隻有少部分是訴苦的内容,大部分女書歌沒有悲,都是歡快的歌,雲彩之上,一朵花;田地之間,一滴水,姊妹手牽手,都是她們歌唱的内容。行雲流水是女書歌的節奏。

r姊妹在一起,是最開心的事情。

r吳龍玉,生活艱難、心情煩悶的時候會流淚,會哭,煮飯的時候都在哭,哭得沒辦法活了,她就唱女書歌,洗衣的時候唱,種菜的時候也唱,大山之間,她的聲音,混合在翻出來的土壤裡,散發出新鮮的泥土的氣息、植物的味道,細微地,飄在她的身邊。她怕她的男人,怕他罵,怕他打,她就一個人哭,一個人唱,時間久了,身邊的豆莢棚、絲瓜藤、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的韭菜,成了她的知音,她不哭了,她隻唱,唱到雲朵,唱出色彩來;唱到風,唱出奔跑。

r她在古歌謠裡,每唱一次,就感覺多了一位知己,和着雨聲,來到她的身邊,安慰她,讓她快樂起來,感覺那些痛,缥缥缈缈,被雨水稀釋,流到很遠的地方,留下一壟壟蒼翠、旺盛的植物。

r傳統的女書歌謠中,有很多關于美好愛情的歌曲,何豔新唱《祝英台唱本》:

r英台要到杭州去,要到杭州進學堂。

r祝公聽得高聲罵,女兒說話不思量。

r隻有男子入書院,哪有女兒進學堂。

r女書歌,聲音一起,遠古群山,現身當下,細絲幽深、婉轉,在幾十個村莊裡如植物,繁茂生長。源頭,似無法探究,其實,與土地、陽光、水相關,與村莊裡變遷的人相牽連。

r較老的女書歌中,其中有一首是唱花山廟的歌,一直口口相傳。

r何豔新聽外婆與姊妹們唱這首歌,她聽到的是林子裡的各種鳥鳴,千變萬化,她像置身于竹林,風過葉響。後來,年紀大了,她再唱,每每開口,老人都會流淚。

r“可憐人才去廟裡求神仙保佑。”

r坐在何豔新身邊的老人們,是附近村裡的人,她們不會唱,但女書歌的曲調,她們的童年記得——“鬥牛”節,幾十上百位女性在一起,各種好吃的、好看的東西都有,她們一起唱歌,做些女紅,童年的她們在歌聲中奔跑、嬉戲。

r聲音沒有消失,與她們一起來到現在。老人們詫異不已,何豔新唱着女書歌,聽者流淚。

r女書歌謠《花山廟》,拖音很長,拖音的地方也很多。

r拖音,顫顫巍巍地流出心靈,靈魂的呻吟之聲,能不落淚?這首歌,是老人最喜歡的兩首歌之一。

r老人唱的花山廟,在河淵村,早已倒塌,現在建有兩個小信号塔的地方,即花山廟老址所在,與河淵村塘廟相對,中間隔着一條進出河淵村的主公路。

r另一首老歌是《龍眼塘》,唱的是兩姊妹。

r何豔新還唱了首老的女書歌,一個完整的民間故事,主角是一個小男孩,歌的大緻内容是:三歲的小男孩,沒了父母,與叔叔生活在一起。幾年後,回到哥哥、嫂子家裡,一起住。哥嫂不給他吃飽,穿得也不暖和。嫂子讓他去放鴨,被老鷹咬了一隻去。為此,哥哥打他,但打得比較輕,嫂子就實打實地打,打得很重。小男孩跑出了哥哥嫂嫂的家,出了湖南,就到了廣西(江永與廣西交界),有人收留了他,供他讀書。後來他做了官。

r一個典型的中國民間故事。

r現在,何豔新幾乎不唱女書歌了,大家都去外地打工了。

r“在農村,一個人,自己唱,會被取笑的,像瘋子。”

r何豔新和孫女蓮梅,坐在三哥的池塘邊,面對三口小水塘,背靠小山,兩棵古樹,死了一棵,村民把枯死了的樹幹,歸整了一下,放在另一棵活着的古樹下,灰色的樹幹,如骨,氣猶在,像祭祀,莊嚴沉重。她們身後樹林裡鳥鳴聲聲,時粗時細,遠處的村子,雞鳴狗吠聲不斷地沖出村子的寂靜,沿山邊的樹林往上沖,好像想沖出群山,聲音還在林子裡,被樹葉稀釋掉。村裡有人說話,聲音模糊。

r老人坐在枯死的古樹主幹上,蓮梅坐在旁邊。

r她們細聲開唱。

r老人忘記了身邊的人,帶着孫女,去到曾經。

r鳥鳴,偶爾幾聲,穿插在她們的歌聲中,聲調舒緩,上下,綿綿不斷,風吹草木。

r《四季歌》,後面有一個小調調,長長的憂傷,水滴,打濕了臉龐。

r老人,身心依舊年輕,隻是,這次,有點感冒。

r“我就隻唱,不哭了。”

r老人唱一位新娘哭坐位女,細微的情感,沒有淚水,分别在即,舍不得好姊妹。

r唱了幾句,老人,唱不下去了。

r“現在,我哭不出來了。”

r聲音在哭,隻是淚水全無。

r妹妹出嫁,姊妹萬種不舍,老人和蓮梅繼續唱下一首:

r堂屋中間有條藤,藤子開花十二層。

r我娘養的金坨女,雙吹雙打送出門。

r哥哥送到廳堂口,嫂嫂送到十字街。

r畫面感很強的女書歌。妹妹像條船,家裡人,輕輕一推,妹妹在船上,随河流漂去,怎叫妹妹不傷心。老人一開聲,就進入哭嫁的傷心情景中,年輕的蓮梅,直到唱第三首歌,才心安氣沉,被老人籠罩在濃郁的情感氣息裡。

r何豔新,臉上橫橫豎豎地畫滿了皺紋,陽光照在額頭上,填平了、淡化了歲月的刻印。蓮梅,在樹蔭裡,歲月醒過來,皮膚姣好。

r老人與蓮梅,一個聲音蒼老,生命的傷感,暮年的無力,浸潤在老人的聲音裡。蓮梅的聲音帶着青年的諸多期盼,聲音如兔,怯怯地,清晨露珠,在樹葉上來回滾動。她跟着奶奶的聲音怯怯地走。

r女書歌,後面還很長。唱到後面,有一段歌詞,蓮梅記不得了,就望着老人,聽奶奶一個人唱。大女兒在遠處的池塘邊除草。

r何豔新面對池塘、背對古樹而坐,唱歌的過程中,她身體不由自主地轉向對面山嶺。

r《十二月》,女歌,在何豔新生命的呢喃中,葆有古風古韻,随風吹過碩大的煙葉地。

r“以前唱歌,聲音可以拖很長,現在短了,氣沒那麼長了。”

r“有些女書歌,要拖長,有尾巴才好聽。”

r《節氣歌》裡,中間沒有歌詞的地方,全是調調的聲音,象聲詞喊回低谷中的靈魂,回到高地,看見生靈的渺小,看見植物靜靜地生長,枝繁葉茂。

r老人唱歌用的是假音,譚盾說:

r“老人的聲音挺好聽的。”

r今天,老人有點感冒,剛吃了藥,咽喉也不舒服,有些歌唱不上去,老人情緒低落,心情不在狀态,聲音走不上去。

r蓮梅在旁邊,不斷地說:

r“大聲點,大聲點。”

r“上不去。”

r“到北京,我沒事就唱給你聽。”

r蓮梅從五歲開始,跟奶奶斷斷續續地學過很多歌,歌詞有些都忘了,隻記得調調。

r每次唱歌前,說出歌名,蓮梅會背幾句歌詞給奶奶聽,對了歌詞,她才有信心。奶奶看着前方,點頭。

r“醞釀一下就唱啊!”

r蓮梅轉過頭去,看着姑媽鋤草的方向,望着遠方,綠色的植物,和空茫的天空裡,她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她感受着,足有三分多鐘,才轉過身來,與奶奶唱起來,身心安靜,如得神啟。

r中途,老人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停下來,蓮梅一個人唱,青春的聲音在枯樹的枝幹上層層萦繞,像在窺視灰色的樹骨,祭祀、行禮于前,歌聲,呼朋喚友,在樹林的風聲中遠去,又一陣風,把聲音吹回來,終于消失在最後一棵古樹的後面,隻有最上面的一片葉子,看見了,她晃了晃身子,不動了,聽成千上萬的聲音在歌唱。

r“她聲音不好聽,聲音粗,男孩子的聲音。”

r老人總愛批評自己的寶貝孫女。

r蓮梅說自己的聲音,去不了最低的那地方,高也高不到那個點上去。

r其實,二十歲的蓮梅,已經掌握了女書歌的精髓,聲音也在一點點靠近老人,如同老人靠近外婆。

r蓮梅五歲開始,老人就教她唱女書歌,學寫女書字,直到七歲上學讀書,停止了女書學習。高中畢業後,老人繼續教蓮梅學習女書文化,與老人一樣,雖然十二年沒有接觸女書,但在奶奶的提示下,之前所學的那些女書字,她一一記起。女書歌,也是如此,隻要奶奶說歌名,她基本能唱出來。

r女書歌有各種各樣的曲調。

r音樂家譚盾在離江永不遠的一個叫藍溪的地方,找到了與女歌聲調相應和的聲音,這裡是勾藍瑤的居住地。譚盾說:

r“所有的女人都漂亮,整天吟誦着特别漂亮的音符。”

r經過譚盾對比發現,藍溪老太太們唱的歌謠曲調,與女書歌旋律幾乎一樣。何豔新之前沒有去過藍溪,後來去了兩次,都是與譚盾一起去的,老人去一次,吐一次,暈車厲害。她不喜歡坐車,也坐不了車。再去,她擔心暈車。

r“希望你快點開,暈車時間短一點。”

r老人到那裡,看到的戲樓、房子等建築物都是新建的,老的都沒有了。

r“隻有一條小河,沒什麼好看的。”

r對于老人來說,天天生活在山水畫般的風景中,再好的山水,也都不覺得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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