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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交書》

時間:2024-11-07 08:35:47

遠藤織枝、劉斐玟、吳龍玉、何豔新

r古舊的房子裡湮沒了多少女人的故事?時間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多少女人的歲月?以及長年累月的忍耐!她們懷揣苦難,每一步都是沉重地踏在日複一日的村子裡,她們承受着,她們擁有兩個世界,兩個夜晚,兩個閣樓。

r她們把另一個夜晚點亮,轟然之間,時間成為一道彩虹,連接起飛翔和着陸的方向,指向另一種美好,她們有“另一種生活”。她們在唯有女人的空間裡歌唱,她們寫字記錄,給女人看,讓一個女人讀懂另一個女人,她們暫時忘記了男人的目光,系住她們靈魂翅膀的,是女性之間的一種默契。

r閣樓上,她們圓滿、獨一無二、沒有煩悶。

r她們奔跑、飛翔。

r樹林、山川、田地、房屋,随輕盈的心靈起飛。

r與姊妹們在一起,世界裡,沒有雄性人群的君臨,長輩的欺淩随暴風驟雨遠去。

r低低的,纏綿的,委婉的,哀怨的,凄涼的,輕輕的,隻有自己的聲音,女性,不是第一性,這裡沒有第二性,隻有獨一性。一起做女紅,唱女書歌,吟誦隻有她們才認識的女書字。

r重要的,是姊妹們在一起。

r姊妹結交,在江永女書流傳地,是一種最古老的傳統,是女書文化的核心。有了結交姊妹,才想到姊妹之間需要傳言捎信問好,需要在一起歌唱——女書字、女書歌、折扇、《三朝書》等一切女書文化。

r妹妹出嫁到大路口村,習慣喝那裡的井水嗎?她去田間放水,有人欺負嗎?生活習慣嗎?男人打她嗎?婆婆故意刁難嗎?

r姐姐,用女書字,把想說的話,寫到扇面上,一筆一畫,七字一行,規規矩矩地寫給自己的妹妹,問候,表情達意。托某位走親戚的女性轉交。

r她如何找到自己心心相印的姊妹?

r有些姊妹在一起時間久了,就自然成為了姊妹。結交後的姊妹,沒有絕交的,她們隻有愛。

r姊妹七個,一起做女紅,一起唱女書歌,互相幫助,心與心很近,你的憂愁,她知道,她的遺憾,你也曉得。最親密的女人、最親近的女性、最懂的姊妹,走到一起,會有一種文字的儀式,有如村莊的牌樓,進了牌樓,就進了村子,到了家。儀式的文字——《結交書》。心投意合、有情有義的幾位女性走到一起,成為終生的姊妹。儀式與内容不分彼此地讓愛燃燒,想念。

r有些《結交書》寫在手帕上,有些寫在扇面上,也有的寫在紙上。《結交書》也離不開女書的主要特性——訴苦、訴可憐。

r《結交書》,是一本女性的書,内容有緣、有起、有結果。

r結拜姊妹有時候是兩個人,有時候是三四個,像唐保貞、義年華她們就有七姊妹。姊妹之間,有些同村,有些是外地的,隻要心性相投,地域不會成為阻隔。結拜成姊妹後,你來我往,互相有了依靠。

r有成年後的女性結交姊妹的。有些并不寫《結交書》了,認了老同後,姊妹們你來我去。

r認識劉斐玟,何豔新老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情,隻記得孫女蓮梅還沒有出生。當時,何豔新家中有六個孩子,兩位老人,十個人吃飯。白天,她與丈夫在田裡幹農活,晚上回家洗衣、做飯,各種家務,一大堆、一大堆事情,怎麼做也做不完。

r1993年,或者是1994年,老人記不得具體年月了,她說,也許是1992年,她與同村的吳龍玉和台灣的劉斐玟正式結交姊妹,吳龍玉是從吳家村嫁到河淵的,三姊妹正式寫了《結交書》,也許,她們是女書曆史中,最後寫有《結交書》的三姊妹。

r結交姊妹的見證者是虛空中的神,是女人之間的那份濃郁的情。

r何豔新寫完《結交書》,三姊妹誦讀一遍,誦讀的時候沒有曲子,不唱,隻是讀,有點調調而已。她們聲音細小、微弱,像在告訴身體裡的自己,為她找到了一個靈魂的姊妹。她們的《結交書》寫在一張紙上,一半是女書字,一半翻譯成了漢字:

r……樓中空寂寂,壁影成對雙……

r吳龍玉,經媒人介紹,1963年結婚。她和丈夫每天從早忙到黑,一個大家庭,十多口人吃飯,隻有他們夫婦兩人扛着這個大家,勉勉強強每天有口飯吃。

r結交姊妹,是不需要告訴雙方丈夫的。丈夫在潛意識裡也認為結交姊妹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不會有什麼說法。姊妹家裡,相互間有什麼事情,全家會互相幫助,大家彼此都不講客氣,丈夫對姊妹們也很好。

r何豔新的丈夫去世後,種的田地雖沒之前多了,但有些農活,終究是女人做不了的,吳龍玉的丈夫就來幫何豔新犁地、耙地,何豔新家的門壞了,他與吳龍玉一起,把門重新安裝好。

r吳龍玉也經常來幫何豔新煮飯、煮菜。

r吳龍玉年輕時,學了很多女書歌,直到現在,都記得,都會唱,開口就來,聲音安慰着自己和姊妹們疲憊的身體,聲音在身體裡緩緩流動,沖洗掉雜草、塵垢,身體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輕松了,輕盈了,飄了起來,飛了起來,她們看見了彩虹,看見了花朵。

r吳龍玉為姊妹們唱結拜歌:

r日頭出早照欄杆,男惜朝廷女惜芳。

r男惜朝廷好百姓,女惜永明好講芳。

r她不會寫女書字,也學不會。何豔新曾經幾次教過她寫、認女書字。她一直沒有學會,沒時間學,農活太多,是其中原因之一。後來,年紀大了,記憶力也不好了,就更學不了了。

r女書有自己的秩序,秩序是神安排的,老天布置的,山谷、河流、樹林、小溪水,碩大的煙葉、發黃的稻谷、青綠的菜園,秩序在安排這一切。女書的秩序,讓唐保貞、吳龍玉自由地歌唱,聲音喚醒四季的各種顔色。璞玉般的即興創作,蓄滿了陽煥宜、何豔新的所有思維,落筆——女書字就準确地表達了女性絲絲縷縷的情愫。

r何豔新把外婆留給她的手絹送給了姊妹劉斐玟,這是外婆結婚時的《三朝書》,也是外婆唯一留給何豔新的紀念品。她們共同承擔了歲月中最深處的那份暗色的孤獨,何豔新,希望把自己心靈世界裡珍藏的這份微弱之光,送給姊妹。

r劉斐玟來河淵村調查,每次來的人并不多,三四個,都是台灣的,老人模模糊糊記得他們是台灣民族學院搞研究的教授。

r到河淵村,劉斐玟就住在何豔新老人家裡,那個時候生活設施很不方便,其實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中國農村的大部分廁所不幹淨,洗澡更不方便。

r劉斐玟在何豔新家住一天,第二天就到縣城賓館裡去住一天——洗澡、洗頭。冬天,在何豔新家住兩天,再去賓館洗澡、洗頭。在何豔新家吃飯、聊天、喝茶等,都正常和方便,就洗澡和住宿成問題。

r劉斐玟第二次到何豔新家,她把床直接鋪在進門的小客廳裡。晚上打開床,白天收起來。老人繼續睡裡面那間小小的卧室。

r那一次,劉斐玟連續住了四個月。

r以後,每年,劉斐玟都會來江永,在何豔新老人家住兩個月,短則幾天。劉斐玟的先生也來過河淵村兩次。

r劉斐玟在美國寫博士論文時期,生活單調,她把與何豔新、吳龍玉三個姊妹的合影放在電腦旁,寫寫文章,再看看照片上的姊妹,這是她用“拍立得”在河淵村拍的。

r“當我覺得需要情感的觸動的時候,我就把它拿起來看一下,然後我就得到一種力量。”

r情感在不同的區域交集、碰撞,照片上何豔新和吳龍玉穿的衣服是她們自己做的。那時候,老人家裡沒有裝電話,手機肯定也是沒有的,她們就通信,一個月好幾封,每次,劉斐玟寫得最多的是,提醒老人,保重身體,不要太累,為了姊妹們也要保養好自己的身體。

r“她每封信,每次,都是很擔心我。”

r何豔新與姊妹劉斐玟走在一起,她突然說:

r“你是一個妖精。”

r老人說話的時候,有動作,笑容滿面,手微向上指,整個人散發出喜愛之情。

r“你的眼睛像那個……”

r老人笑着、搖着頭模仿。

r“像那個畫眉鳥。”

r何豔新經常有很多類似的、突然的神來之思,她把瞬間亮在心裡的那些詞與物,不經調整,直接突兀地說出來,在别人還沒有反應的時候,她的話題就跑到思路很遠的地方去了。她唱歌、寫女書作品,也是如此,思維如奔馬,各種形容詞、天馬行空的對比、想象,随口而來,不假思索。

r因為來得太突然和即興,有些剛寫完不久的詩句,她就背誦不了。

r“記不住了。”

r要她回憶幾天前即興寫的一首女書歌,她認真地回憶,眼睛側看,想看見昨天之前的詩歌,想聽見昨天之前的那首女書歌。終究——

r“想不起來。”

r“記不住了。”

r身體往沙發上靠,離開桌子,之後,又坐回來。

r她笑得很舒展,像與家裡人在一起。

r劉斐玟與何豔新兩姊妹,經常視頻,老人可以看見姊妹,但劉斐玟看不到老人,何豔新這裡沒有裝視頻。

r何豔新老人最擔心的是姊妹研究女書字的書,為何到現在都沒有出版?有些人,做了三兩年調查,就出版了很多書。老人擔心她啊!

r劉斐玟想出版何豔新的全部女書作品,她不像其他人,老的作品她不怎麼要,就要老人自己新寫的,她自己創作的女書作品。

r劉斐玟要老人寫了自己的傳記。以前,女書文化裡沒有單獨的《自傳》,《三朝書》裡有一部分說的是自己的可憐,相當于現在劉斐玟說的《自傳》。

r何豔新想念台灣的劉斐玟,她即興唱誦起寫給姊妹的一封信,緣起是,劉斐玟有一次來江永,沒有告訴何豔新:

r姊妹來到江永縣,兩人對面不相逢。

r若是結交幾姊妹,何不通知說分明。

r1994年,遠藤織枝遇見了何豔新。之後,遠藤每年都會來江永,她們都會見面。

r有一年,北京召開關于女書的大會,遠藤織枝在電話裡告訴主辦方:

r“我同意參加大會的唯一條件就是,縣裡必須也将何豔新邀請來。……對我來說,她是非常寶貴的,最後一位女書傳人。在現在的所謂女書傳人中,懷着與以前的女書傳人同樣感受去寫女書的,她是最後一個,現在縣裡授予女書傳人稱号的傳人,是先認識到女書的價值,在一種使命感下去學女書的,而何豔新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跟着外婆學習,這是不同的。”

r2011年,日本,東京。

r何豔新以女書傳人身份,再度被遠藤織枝邀到日本。在機場,面對新聞媒體的鏡頭,恍然之間,何豔新老人已不再是深山鄉村裡的那位老太太。但她還是一樣地笑,隻是在鏡頭裡,少了些細碎的可愛的動作。日本橫濱市。現代化的房間。何豔新老人着新衣,走上講台。熒幕上打出四行字:

r消失的文字

r中國女書字的最後傳承者何豔新

r橫濱市中國書館2011年3月1日

r中國女文書研究會

r遠藤織枝在交流會上有如下觀點:

r“勉強地将其作為同一種事物傳承下去是行不通的,因為她們已經沒有同樣的感受了,隻是停留在形式上,若将女書運用在觀光上,就應該視作另外一宗新事物。女書在此消亡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但女書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必須記載保存下來,以告知後人。”

r遠藤、斐玟、豔新三姊妹,三位女性,三站在日本城市的河邊,内心歡喜。何豔新用女書即興表達:

r姊妹相會言。

r提筆共商議。

r研究女文章。

r鏡頭一:

r若是姑娘似我心,八月神堂共一雙。

r我自心紅自歡樂,難承姑娘真有心。

r合意姑娘邀結交,天仙配成咱倆來。

r常在井邊口不渴,姐妹常伴心不煩。

r姐姐從遠方來看妹妹,姐姐要回家了。妹妹送姐姐:

r送姐送到茶子山,摘個茶籽洗衣裳。

r初一洗來初二漿,初三初四姐來穿。

r姐姐接唱:

r我想要來就要來,天好不怕回頭曬,落雨不怕踩濕鞋。

r低頭看在石闆上,石闆開花我才丢。

r鏡頭二:

r一盞燈,姊妹們,圍坐在黑夜裡,幸福開花,心情放松。

r結拜的姊妹,互送一條女書手帕給對方,以此為證。儀式之後,正式成為一生的好姊妹,似桃園三結義。随時有需要,都會出現在對方面前。更多的時日,她們有各種機會聚在一起,把苦說給對方聽,得到情感的真實撫慰。

r姊妹結交後,雙方的家庭也會相互照顧。

r如果,沒有《結交書》這一儀式的物證,結交姊妹也很難流傳。

r兩位老人,老到彎腰、拄杖,隻能緩緩地搖動扇子。

r她慢慢上樓,從這棟房屋的窗戶,喊對門對窗的姊妹。

r另一位老太太出現在窗口,兩人都笑了,如滿山的花,突迎一場春風:全開了。姐姐唱:

r踏上樓梯歎口氣,手拿花針做不攏。

r黃土蓋頭女不服,腳踢棺頭萬事休。

r歌,從上樓唱到身體的狀況,指向她心靈的不滿足,老人有何“不服”?

r——“女不服”!她踢打自己的棺材,但“萬事休”,歌謠最終落在悲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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