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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狗、牛、鳥及其他

時間:2024-11-07 08:30:15

老人,坐在巷子深處的一塊石頭上,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塑料袋,從另一個口袋裡抽出一張小紙,把煙絲放在紙中間,散一散,用手撅了撅,像西邊的那道小山嶺,紙卷起來,煙頭兩端用手指撚撚,點火,大口地吸,大口地吐出來,把自己裹在煙霧裡。煙是自家種的。大片煙葉,種在進老村的路口,左右兩邊都是,零零散散的幾塊地,葉子碩大,長勢茂盛,不遜色于漫山遍野的植物。老人感受着煙的濃重氣味——濃濃烈烈地進進出出,煙霧飄散,開在她身邊,身體顯得更細小了,陽光散漫,煙霧,順着陽光的紋路,往上飄,至虛無處,成虛無。

r老人們蹲坐在老去的房子前,一位位守持着各種秘密的戰士,一言不發,不想說,也沒什麼好說的,也像一些個被兒女和青春遺棄的無用之物。

r一位老人、兩位老人、幾位老人,撐着下巴,抱着腿,坐在屋外的石頭上。一個老人說,她的外婆,昨天坐在天井旁的木凳上唱了一個晚上的歌,她靠着門框,聽到後半夜,真好聽,不像趕場的集市上高音喇叭的聲音,吵得不得了,她喜歡聽外婆唱,隻是她幾十年都沒有唱過了,沒有了牙齒的唱腔,風在嘴巴裡進進出出,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震顫。

r“她是不是,快不行了。”

r身後的幾位老人問。

r她聽見了,心裡面回答了她們。

r“還能活幾天。”

r嘴上沒說,她心裡繼續在想。

r外婆,給了她一本厚厚的書,她從沒有見過那麼厚的書,裡面全部是樹枝拼成的一個個的字,歪的,很好看,她聽說過這些是字,但她不認識,很多個年月以後,她用樹枝在地上回憶出幾個字,畫在地上,何豔新告訴她,這個字是女書字中的“女”字,那個是“花”字,你現在寫的是“疼愛”兩個字。她沒有學過女書,她看見外婆俯身,從床頭抽屜裡拿出一把折扇,兩隻手用力一折折打開,看了看最後幾個字,轉眼看着牆,扇了扇,風吹起她額頭、兩鬓的頭發,她笑了笑。

r兩位老人都在家。

r問聲好,老奶奶。

r她挪了挪凳子,指着矮桌子旁的木闆凳。

r“請坐。”

r老婆婆說。

r“正是吃飯時間,吃飯吧。”

r“我們在何豔新老師家裡吃飯,她正在做飯菜。”

r兩位老人與房子一樣老。

r“房子是哪年起的?”

r兩位老人也不知道,爺爺的爺爺就住在這裡了。時間太長了,人太多了,擁擠不堪,每個人拿走房子裡與自己相應的物件——靈氣拿走了:物件才變得又黑又舊,毫無生氣。屋子裡幾乎找不出有生氣的物件。老人站起來,小闆凳虎頭虎腦地看着你。

r老奶奶剛幹完農活回來,八十多歲了,身闆子硬朗得很,精瘦,走路有點慢,泡茶,端出來,請你喝。

r兩位坐着的老人,一間客廳,兩間房,還有一間長而窄的廚房。你想起沈從文的書齋名,“窄而黴”,房子是木結構,裡面隔牆的木柱、木闆都朽了。家裡,看不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好像什麼都會跟錢挂上關系。

r幾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在插田。

r女人放牛回家,順手在菜園子裡扯了一擔菜,挑回來,走在牛的後面,孩子在腳後面。

r她們在兩堵高牆之間,扁擔擱在菜籃上,身邊圍滿了細伢子、小雞,和貓貓狗狗。

r女人推開門,洗菜做飯。晚上7點多,快8點了。

r老人,頭發白了,梳紮在後面,藍色對襟老式上衣,老式褲子,年紀在九十歲以上,身闆子結實。

r老人往前走了幾步,看看,前面有陌生人站在那裡,她當然不認識你。她往後退了幾步,遠遠地走開,在遠處看。

r沒什麼動靜,過了會兒,她往前走了幾步,進了旁邊的巷子。

r三分鐘工夫,她又向你走過來,站在百米遠的地方,就再也沒再往前走了,看着你。

r陽光帶着陰影每天不斷地在巷子裡移動、變幻,溫暖那些不肯離去的靈魂。每天曬進來的角度都不一樣,現出來的跨度、線條,也各不相同,流動的陰影,每天都懷着好奇的目光,從這戶人家進,從那戶人家裡出,想窺探點什麼——這裡的石頭下面冒出一片小葉子,那家的老人又點燃她的老煙槍,吧嗒吧嗒地抽,唠叨家裡快沒米了,侄子不知道哪天可以過來幫她碾米,女兒家的老幺兩周歲了想把家裡那塊老玉送給她,地裡又長蟲子了,菜地明天一定要澆水了……

r老人,想睡了。

r下午,陽光安詳多了,溫熱,沒了正午的烈性,沒多的話,簡單地照着,看村子裡的事情都在發生變化。陽光是村莊的血液,太陽要走的時候,老太太們都會走出房子,集中在牌坊下面的木凳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大部分時間是沉默,每一句之間也不會有什麼關聯。好像各說各的,又好像都在說同一件事情。

r受過傷的人,一個人蹲在自家門框的石礅上,任陽光從身體上流過,曬曬好,把過去給曬掉。她在心裡暗暗地,狠狠地想。

r昨天,老人們還在相互忏悔自己曾經的過失。現在,隻剩陽光的冷清了:看雲,聽風,看雨突然在地上砸起一個個水泡。她隻是看,投入不進去。

r兒子每個月才回老村子一次,風風火火地來,在村子裡、竈膛裡點一把火,端着老人的飯碗吃完飯,一抹嘴巴就走了。也不去問問神,老人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r村裡的老人,除了何豔新,大部分人都沒有走出過江永縣和道縣,道縣就在村子對面,以嶺為界。

r小粒粒石子路上,木闆房裡,最活躍的分子是孩子們。他們從地裡冒出來,肆意蔓延,大笑、奔跑、打鬧,小孩與小孩玩、與老人玩、與陽光的影子玩、與小狗玩,玩累了,孩子就與自己玩——蹲着,撿一根樹枝,拍打巷子裡散落出來的露在外面的石頭——石闆、石碓、石礅,随便地敲,随便地打,石頭會回應他們種種聲音。

r巷子兩邊高牆灰瓦,好多門洞,牆,各退一步,對立,形成巷子,相對:一呼一吸。

r小女孩,坐在巷子裡的大石礅上,玩腳上的涼拖鞋。臉紅紅的,頭發長而黑,粉紅色的上衣,紅色的長褲,綠色的拖鞋,大紅大綠地點亮這條巷子,村子裡最柔潤、美好、精緻的一個點,靜默如水,守着花,開放,圓潤、生動,喜愛。她神情執着,好看的小臉,好看的神情。與她相距一個門洞,一扇窗戶遠的距離,一隻黃毛狗,體形不大,趴在地上,頭向上,猶如閑隐之士,志在保護小女孩,它不會有累的時候,不會休息,微微上翹的耳朵和凝視的眼神,敏捷的身體——它正高度警覺,保護着自己心愛的小公主。

r三個小女孩,身穿豔麗明亮的衣裳,在巷子裡找到一堵泥巴抹平的牆,在上面塗鴉——旁邊還有文字說明:

r一隻鳥,飛到你家,

r說了一句話,又到了我家,

r就不走了,窩就在大門洞裡。

r大一點的女孩子在畫,在寫,另外兩個女孩擡頭看,聽大女孩子自說自話,自寫自畫。

r童年,轉身,竟不知去了哪!

r陽光從兩個屋角的縫隙漏進來,鋪滿半條巷子。不能轉彎的地方,陰影暗暗地笑,躺在石闆上面、下面,伸一個懶腰,看着上面的陽光。影子後背,挨着陽光——美美地亮着。有些聲音不小心,掉進陽光裡,消失了。影子,不在乎,到晚上,陽光讓影子輕輕松松回來,虛驚一場,影子習慣了這種虛無的遊戲。

r一朵陽光,從石闆小巷起步,上一級石階,又上一個台階,進到門裡邊……還沒開口,老人端出一碗水,站在陽光底下,咕咕地喝下,滿碗的太陽光。

r村子裡有很多土狗,傻愣愣地站在你面前,一年到頭,它們很難聞到陌生的氣味。有一隻狗隻是看着你,邊看,邊給你讓路;有些狗,低着頭,裝作沒看見你,經過你身邊時,巷子太窄,它緊貼着牆,加快腳步,在幾米遠的地方,慢下來,轉頭,看看你。有些狗會裝成很兇的樣子,對你叫個不停,證明它才是主人。

r村子裡,來來回回走動得最多的,還是匆忙的狗、悠閑的狗。

r山嶺,像被風梳理過,整列整列地排在大地上,或者是被某個有小孩氣質的神,突發奇想,把手能夠抓到的山,一條條地橫着擺在自己面前,堆在一起,一些松散的小山,掉在大山旁。具體到某個村子,你站在村裡的最高處,發現,這座山的腳趾伸進這座山腳下的田裡,那座山的手掌,不小心撐到旁邊的地上,河淵村的田地如此這般地被分散,這裡一小塊,那裡一小塊。現在土地分配給了私人在使用,可以自由贈送,等哪天再重新分配,再拿出來大家一起分。

r今天,水牛在河淵村照舊是衡量一個家庭富裕的标準之一,随處可以看見這些體形碩大的家夥。村子裡到處是水牛的蹤迹——牛腳闆印,踩在稀松的小路旁,腳印一時在路上,一時到了田裡,腳印往前面那片田裡走了,估計是被人趕着去犁田了,石頭路上到處是牛屎,有些被陽光曬幹。

r山區裡的人,喜歡養水牛,它不像黃牛性格暴躁,水牛動作遲緩,眼神溫和,沒有内容地看着身邊的一切。水牛喜水,看見水塘、窪地,有水的地方,就往裡走,不論水深水淺。不及兩米深的水塘裡,它露出頭和背脊,站在岸上清楚地聽見它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它喜歡這輕松悠閑,喜歡把身體泡在水裡的感覺。有些地方隻是些濕潤的泥巴,它也整個身體躺下去打滾,趴在水窪地裡,村子裡這樣的地方較多,所以大部分水牛身上都沾滿了泥巴,陽光一曬,泥土龜裂,一塊塊地掉在地上。

r山上雜草矮樹太密,水牛就在山腳荒棄的田地裡吃些嫩草。不像之前,山上全部是石頭,沒有一棵樹,草更是沒有了。但更久之前,山上古樹蔥翠……

r每天下午,她把水牛從牛欄裡放出來,水牛跟着主人到一些熟悉的地方,食些草,在路邊的水坑裡,喝點水,就回家。水牛不用花太多時間照看,不像黃牛,會跑到别人的菜地裡去吃菜。如果主人不在身邊,就不好說了,水牛畢竟是牛。

r看牛的不是小孩就是老人。水牛隻要稍微示意,就知道哪些東西是不能去吃的,隻是遠遠地看看那些綠色的食物,水牛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家,知道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哪些路不能走。有些牛——有牛一樣的脾氣,老人牽着牛繩,試圖把牛的鼻子,從靠近它嘴邊菜地的那堆草叢裡拉過來,而牛偏偏把頭扭向草叢,牛把老人的身體都拉傾斜了,把草吃進嘴裡,直到老人給它幾樹條鞭子,牛才轉頭。更多時候,牛吃牛的草,老人隻是把牛繩挽在手上,繩子被牛踩進泥裡,老人還在望着落西的太陽,看着山這邊的田,望着村莊裡的植物,望着,望着,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望着,望着,她眼睛有點花了,腦袋有點眩暈,身體裡的意識不如之前那般清晰了。

r老了,老人嘛!

r老人的感歎,随着太陽,下到嶺那邊,她突然想起所有的人來,一屋子的人,何會、何薇蕾、何遞地、何三姑,她眨了眨眼睛,都是不在了的人。

r何三姑,說是地主,被人打死了。

r是什麼地主啊,是她臨死前,省吃儉用買的幾塊地,到手才三年,就給她劃進地主的圈子裡。打死她的人,是那個一直想睡她的人,這,誰都知道,流氓力量大啊。

r潮水,淹來,想到“潮水”這個詞,潮水的力量就從詞語裡奔湧而出,一個詞喚醒了所表達的事情,她身體往後傾,被推湧着。

r何三姑,與神仙同名的人,最終以地主之名死在縣裡的以人民的名義搭建的台上,最終,是她的姊妹和姊妹們丈夫,強行擡回村裡,得以土葬,不是安葬。

r村裡,到處是放牛的人,一人看六七頭牛是常有的事情。牛的繩子搭在它身上,中間一段繩子挽在左邊長長的牛角上,一小節拖在草地裡走,牛大口大口地把青草吞進去,回到牛欄再倒嚼。

r牛是村裡的主要勞力之一。

r村裡的靈物,說不清楚,反正我經曆過,老人的笑聲,驚起了地坪邊的夜鳥,聽到翅膀飛過天空的聲音,沒看見鳥。

r老人說,經常聽到它們在村子外面吃植物的聲音,累了,它們會走門串戶地躺在某一戶人家客廳的椅子裡。

r半夜,主人醒來,渴了,準備到堂屋裡去喝水,起身,有夜光,不掌燈。她幹咳兩聲,給靈物們提個醒,靈物不會讓人看到,狗可以看見,它們像看見人一樣,象征性地叫幾聲,如果看到不順眼的,就會連續地叫。狗不怕,它像對人的态度一樣自然。

r一隻鳥,翅膀上有純白的一點,其餘,全身純黑,像黑色的紙上,點了兩個白色的句号在翅膀最上面,展開,那白色竟然如線,來回滑動在空中,它在别人家的屋頂上,她經過,鳥飛過來,落在肩膀上,它知道主人要回家了。

r鳥是幾年前的早上,落在她家屋頂,停留了很久,她出門三次,都看見它站在那裡,盯着家裡看,不久,它跳下來,站在巷子的一塊石頭上,看着裡屋,來回踱步,思考的樣子。她把米飯和着點剩菜,用破了一點口的碗,放在門檻邊,鳥把飯菜吃了一半。

r晚上,她聽到窗戶上有動靜,用手電筒一照,白天的那隻鳥,擠在窗戶的棍子間,站着。晚上,她總是失眠,睡不着,有時候,睜着眼睛,看着天空,然後起來生火做飯。睡不着,她幹脆起床,把孫子睡過的一床小竹席,丢在窗戶下,拉開一個角,說,你沒地方睡,你想睡,就睡這裡吧。

r那天夜裡,鳥就睡在她家裡,沒再離開。

r類似這樣的事情,村裡,斷斷續續總有,這幾年是這家來了一隻鳥,再過些年,那家有隻看家的鴨子……

r五十多歲的老人,背一個尼龍編織袋,裡面撿了些塑料瓶和廢紙之類的東西,牽着牛繩,走路很快,随着身體快速地往前走,後衣襟裡露出一掌長的冷兵器,是刀最鋒利的部位,是村裡的男人随身必帶的工具——彎刀,如月,長柄挂在腰間,腰系一帶,拴在一木制扣合裡,刀柄挂在裡面。刀,大部分被上衣遮擋,僅露出最末端的如月彎鈎,挂刀的地方位于脊柱骨正下方。刀,每個男人的必配之器。每個男人,都藏着一把刀出門。回家第一件事情:卸刀。

r有刀在手,走在村子裡,上山、下山,田間、地頭,才自在,現在最常用的功能就是:随手砍倒路邊、田邊一些擋路的、沒用的雜草、小樹,把伸向大路的樹枝砍掉。走的人越來越少,植物越來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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