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時間:2024-11-07 08:29:45
兩堵牆,各自筆直地高高站立,不留回旋的餘地,一臉正直地看着石闆路,低低地從腳跟流到不遠處,又一堵牆,橫着擋住去路,石闆路一扭身體,分身成兩條同樣寬的路,一條往西,一條往東。高牆林立,闆着臉,如這裡的人,似乎在為難你,嗓門大,其實,他們為你掃幹淨了無數條路,請你去家裡吃飯、做客。它們早已容下了一切,包括委屈和開心的事。r石闆路,因為低,直直地走向村裡的每一戶人家,給自個兒鋪上台階,爬上槽門,爬到天井旁,爬進小廳裡,在房門外,看着裡面的新娘,兩眼發呆,真是一塊石頭。r她家的門檻是塊條石,上面刻有十三片花瓣,靈動的線條可以聞到花香,旁邊,緊挨着的是些姿态各異的小枝小葉,煩瑣而細緻,你會認為這是某個精緻的女人,一點點,繡出來的,整個圖案呈倒三角形,位于門檻向外正中的位置,穩穩地生長、開花。每天都會有人坐在上面,說些田裡的事情,說着說着,手自己就去磨蹭着這些植物了。r四五個小孩在天井裡玩耍,一個男孩跑出來,在鏡頭前擺出各種姿勢,衣服在地上蹭得到處是泥,手上、腳上都是,男孩目光清亮,黑的大眼珠,亮亮的,手中拿着一顆糖,坐在石門檻上,腳橫在上面,擺拍一張。身體靠在木門框上,有東西紮到了光屁股,孩子用手去摸,穿着開裆九分褲,又拍了一張。孩子一點點往外挪動屁股,坐到了最外面的石礅上,陽光照着膝蓋,再拍一張。r與男孩差不多大的一位女孩子,就沒這麼大方了,她像個流落民間的天使,翅膀隐形,隻要一聲召喚,隻要你準确地喚醒她身體裡優美的詞語,契合,而又感應,他就會活靈活現地站在你面前。小女孩沒有潔淨的連衣裙,沒有幹淨的臉龐,沒有琴聲,沒有古漢語的簡約,但你感受得到——她什麼都有,超越于這一切。想給她拍張照片,相機剛舉起來,女孩倉皇而逃,跑到裡面的孩子堆裡去了。男孩,正襟危坐在門檻的正中,那對倒三角形花的上面,看着,等着拍照。r老人笑着走了出來,男孩才有了害羞的神情,直直站起來,沒跑開,牽着奶奶的手,站在屋子中間,兩邊房子暗淡,一隻貓,倒挂在屋梁上,耳朵豎起,聽閣樓發出的聲音。r破舊的房子堆裡,一個轉角,屋背後,不起眼處,暗暗地有一棟不一樣的房子,立在那裡,顯示着曾經的氣派。r每戶人家的門楣上,都寫有意蘊深厚的字。r老人後面人家的門楣上,寫有:是吾家。r三個字,喚醒一個清晰的場景。有人影走動,有舉杯,有歌聲,有柔情,有情意。r九百年前,動人的歌女柔奴,王鞏之妾。因蘇東坡案,王鞏遭牽連,被貶窮鄉僻壤之地廣西賓州,妻小家人,皆散,僅柔奴因愛而相陪。是夜,蘇東坡、王鞏、柔奴三人飲酒,柔奴清歌一曲,接一曲,又一曲,曲曲動人凄婉,歌畢,大家贊歎并傷感。r蘇東坡問柔奴,想家嗎?r柔奴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r多少情愛的句子,在此字句面前,沉寂。濃濃的情,感傷了蘇東坡,在寫給她的詞《定風波》中,最後一句: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r廣西離河淵村并不太遠,同屬詩中嶺南。女書中流傳着很多位與“奴”字相關的女子的故事。女書作品《奴巴女自傳》,奴巴女是民國時期的一位女子,女兒被丈夫踢死,她也一次次被丈夫毆打,最後一次,幾近緻死,丈夫還逼她懸梁自盡。奴巴女被好心人救下,她堅決地離開所謂的家,沿街乞讨,到縣城,想方設法與丈夫離婚。用女書,寫出了自己的遭遇和不屈的心情,從出生到告官,她為自己寫下了一本女書自傳。r此屋最早的主人,并非永州人,随兵到此安家落戶,兒孫四代,能不念故鄉?!但久居河淵,不又是新的故鄉!這些故事,這些老朽之屋,都是心安之處,亦是吾家。r塵埃的黑色染黑了所有牆壁,歲月一點點,無聲無息地從虛空的歎息間掉落下來。塵埃,想找到點什麼?飄飛、飛翔,落了又起,塵歸于塵。r另一戶農家,門額上書:“光前裕後”。r字,明朗清晰,線條雖舊,但氣勢飽滿,問起寫字的時間。才想起,村裡的人都不關心時間,她們隻說父親的爺爺、爺爺的上輩,她們雲淡風輕地回了一句“很久了”,語氣不長。很多句子裡,她們會說到“昨天”這個詞,一切隻有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就是昨天,代表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就是昨天。r說到“老爺爺”的内容裡,一定會說到“自己的現在”。r很久以前、昨天、今天和明天,在村子裡幾乎是同一個詞。r時間在巷子裡迂回流動,屋檐的鬥拱就是村子裡的一塊基石,托起時間的一個角,屋脊上的“飛吻魚”,時間的一個動作,親昵地含着、吻着、愛着,不舍,又無死守之意。時間的整體,與博爾赫斯文字裡的一件平常之物一樣,物件沒有正反面,隻有一面,時間沒有過去和将來,隻有現在。r老人坐在“光前裕後”的字下,斜着身子,看着被屋檐、高牆擋住的藍天,坐在發黑的家具中,隐藏着屋子裡的幽暗。她剛從裡面的廚房出來,說自己“老了”的時候,她說的,其實是祖祖輩輩,還包括這棟房子——老了。r都老了,如果房子塌了,人才是真死了。不然,父親是不會真正意義上地死去,她自己也不會有死去的概念。隻要房子在,任何人就不會“死去”。老人說的親人概念裡隻有兩個主要詞語:母親、父親。其餘的親人就是:母親的母親、母親的奶奶,還有父親的。有一位母親與她一樣,種田、種地,把豆角從地裡摘回來,放在竹籃裡,挂在橫梁蕩下來的彎鈎上,等太陽快離開村子,再取下來炒着吃。r母性的傳宗接代,生息的流動,構成了老人們的時間,村裡的老房構成了老人的空間。r老人最不願意去的是塌了房子的地方,像墳茔。房子倒了,或許有些主人是搬到了遠處的新房裡,或許是房子主人已經死去。兩者,在她們的思維裡,是一件事情,那就是房子倒塌了,人去了。r倒塌的房子,暴露出大片地基,鮮活的黃土大口地呼吸。她們即使說到這戶人家,眼睛也不會去看房子,她們不願意看到昨天在自己面前死去。r村裡倒塌的房子越來越多,沒人理會,聽任植物生長,都長樹了,更多的是随季節枯榮的一些藤蔓雜草。r“光前裕後”,典出于南朝梁陳年間的徐陵,他曾在一碑文上寫道:方其盛業,綽有光前。《尚書》中亦有“垂裕後昆”之句,意為“光大前業,遺惠後代”。r此戶人家,門上有匾,匾上有窗。窗棂間的橫豎木條,長粗短細,交叉有緻,窗戶旁配有十七個角的小洞。雕窗匾額,如琴弦,在光影的彈奏下,低音重鳴,高音激揚,舒緩有緻。r一聲歎息,大門主體雖存,風骨雖在,但兩扇大木門頁,由一根電線捆紮在一起,一扇門固定在門框上,另一扇脫落下來,靠捆綁之力,才免于跌倒。r貼上去的對聯,被風雨的刀子劃割得七零八落,字依稀可辨:r喜期喜事喜中有喜r新景新人新上加r最後一個“新”字不知去了哪。r她家的對聯,也不知道是哪年春節糊上去的,右聯“立志唯求……”後面掉了三個字,另一聯是“水擊千裡得逍遙”,橫批被撕,留了些紅紙印在牆上。r臨時牽拉的照明電線,長久地在使用。電線被歲月的煙塵炙烤,挂了幾張大的蛛網。r部分人家的門口不約而同地亮起了一盞電燈,電線從一戶人家引到另一戶人家,有些線頭穿過大門框頂,又引出來,到下一戶人家。r電線是村子的另一根紐帶,至于電視線路,每家單獨解決。從鎮上買個接收信号的“鍋子”,商家派人用梯子,找個比較高的屋頂,放上去,可以收到二三十個電視頻道。r植物點綴着村子的秘密。r一戶人家,四級石階登堂入室。r大門的木框,無門可關,植物在裡面茂盛繁殖、居住,在裡面說一些關于水分和明年開春的事情,它們最擔心的是冬天,在死亡的土地裡,它們說一些很快就會暖和了的話來度冬,盼來年繼續發芽。r房子裡面,沒住人,出去打工了。r春節之前半個月,回到家裡,到山上砍些樹,還沒出節,就在老村子外,叫上些遠親近友,在早就選好的地基上,開始蓋新房,形成新村子的一部分。r老人還是住老房,不想搬家,有些東西一搬,就散了,灰塵一樣,落了一地。農閑時,老人找到兒子砍了的樹樁,用鐮刀除去上面的雜草,用鋤頭挖出樹根,堆在老村子裡,躺着,曬幹,年三十晚上,打工的兒子們回來見父親、看兒子。老人把樹根搬到房子中間,樹根認認真真地燒一次,火紅起來,燒起來,旺旺的,日子才更紅火。也算給老的房子一個交代。r孫子、孫女們都大了,不太習慣老房子裡的黑。火成為一種儀式,樹根、木頭,以火的方式照着孩子們,自己進入另一個世界。r門兩邊散落着幾塊巨大的石頭。r老人,駝背,衣着幹淨,從巷子那頭走過來,在巷子中間,轉身,面對牆,傳來推門的聲音:吱吱嘎嘎。r曾經有電視台的人來采訪,有人告訴老人,你修整一下門楣,會有點錢給你。後來,老人稍微修整了一下門楣,刷了白色的石灰漿。r“錢沒有下來。”r房子的基礎、主體,建于四百年以前,或者更遠。r兩扇對開門,三邊門框,木頭粗壯,門檻的木頭更粗,層層紋路緊緊護衛着木頭不被傷害,幾百年了,因磨損而發出光亮,紋路如金線,遊絲其間,木頭大門,一氣呵成,感歎其氣勢。r每次主人都是用手、用腳把門推開,時間太久了,次數太多,門頁最下角撞磨出一個缺口。r木之外,條石鑲框。平鋪着兩塊長方形的石闆,把村子的朝陽之氣引上石階,把客人引進家門。r牆體是石磚,房子基礎全是石頭,老石匠用鑿子、錘子寫一部作品,敲平整塊石頭,留下條條細凹紋,石頭沒有絲毫損壞,精緻、拙而樸,如史前記号,線條大妙大美。r門上貼了一副現代塑料印刷品對聯。r木框,石門框,棱角分明、簡單。r門開着,窄窄的過道,潔淨,裡面晾着一排剛洗幹淨的衣服,塑料木盆、木桶,放在晾衣竿下面。r第二扇門,正式進到家裡。r托起屋梁的,是一些木雕,有龍,完完整整地托起屋中主梁,龍的鱗片,穿過時間的隧道,栩栩如生。r木雕的魚,尾巴躍出水面的瞬間——凝固——托起上面的橫梁木。r六七十年了,老村子變化不大,拆掉的老房子不多,除非是它自己倒了。r房子倒了,地基還在,石頭還在,磚還在。r殘骸。r憑吊。r牆倒了。r門倒了。r人出門在外。r時間太久。r他們差不多三年沒有回來過,之前的第五年,房子本身就快倒了,大兄弟在外面用紅磚加固了一下,撐了不到三年,還是倒了。r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粒冬瓜籽,發了芽,長出了藤,結了瓜,它在安慰牆磚,安慰散了架的門,也同情它們成了磚、木頭,而不再是房子。r植物珍惜每一刻的生息,它們靠着沒有窗棂的窗戶,沒有門的門框,與高高翹起來的屋角一起,上上下下地伸向天空、俯瞰大地。r房子老了,貴氣依在。r從牆裡刺出的木頭,就是一柄柄長矛,生氣十足,它們草率地從東邊的屋子裡戳出來,刺穿牆,以為可以刺穿讓屋子倒塌的敵人,如果隻有三五根長矛,就會被忽視,現在是幾十根、近百根,成了一種陣勢,無數根木頭,穿牆的陣痛,齊齊地懸在巷子上空,指向西邊的牆,淩駕于巷子上空,淩空直刺——對面的牆,這邊的牆,無辜地看着,已經沒有一根木頭有力氣伸出來,除非整個身體,撲上去,冷對,劍拔弩張的陣勢,晴朗的天空下,暗藏殺機。r人類的遺棄,引發另一場啞默的鬥殺。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