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鮮花、蔬菜,石頭和塵埃
時間:2024-11-07 08:28:45
整個村莊就是一個美好的秘密,暗暗地深藏在群嶺的山坳裡,即使路過這裡,村莊的秘密也不會被發現。r秘密有光陰的庇佑,暗合空間的美學:藏而不屈,僞裝而不落幕。r經過無數條大路,七彎八拐,轉上一條小路,九十度的彎不斷出現,有些路,很難被發現。r村子四周,左一層嶺,右一座峰,山之外,還是山。古老的故事,都會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山的那邊……r山的那邊,還是層疊的山,讓進村子裡的人,不想再走出村子,這才有了江永千家峒的傳說。r自然村寨,坐落于群嶺山水間,與植物為友,與山為伴,與水相依。村莊,浮在明月的夜裡,淺淡地說一些上古的話,說一些,憂天的事情,如:遠房親戚那裡的某座山上的一種石頭,被命了一個名字,然後,就一點點,被車拉走了;有些山,變成了坑;還會談到,一些山上,又長出了很多它們都快忘記了的植物,數了數,也沒數清楚;白鹭飛回來了;各種各樣的鳥飛回來;遠處的池塘裡,有一種鳥,大家都沒見過……一個隻瞌睡蟲爬了上來,要睡了,最後還有一位心寬的,說,挖山的隊伍,離這兒遠得去了,我們這一輩,沒人能夠挖到這裡來。r夏天的焦躁烈日,村莊低伏于群山的留白處,藏在山腳。群山連綿懷抱,更加突出這一大塊空地的空。空出的土地上長滿了:田地、老房子、新樓房。道路從新村子穿插而過。老村子,遠遠地躲開。r河淵村正前方的山,叫面前山。就是村子前面的山,村民為了說出來好聽,順音順調,說話時,把一些不順調的字前後調整次序。現在建有手機發射塔的那座山,叫雞公山,河淵村把公雞叫雞公,把母雞叫雞母。何豔新老人說,不然,說出來别扭,不好聽,不上口。在書寫女書時,有些字詞調整了詞序,寫女書字是為了吟唱、誦讀出來,給姊妹們聽,音調語音不順,讀起來别扭。r河淵村口,有壇廟的那座山,叫壇屋山。r最遠最高的嶺,建了發射塔的山,名銅山嶺,大家習慣簡單直呼為嶺,說到嶺上去,就是去銅山嶺。r河淵村左前方的山,叫紅花臉、牛轉彎山。r新修的馬路兩邊,建了無數棟新樓,無審美可言。傳統的大美,細微處的各種考究,結構、造型、舒适度的整體考量,都被取消,不在建房考慮之列,各種人性化的功能,沒了容身之所。新房子,隻是高大、寬敞,有錢的樣子。房子的另一個功效,它們不自覺地為身後的老房子豎起迷障。r新文明興高采烈地生長,其色其焰,炫奪其目,實則傷其神,敗其氣。此刻,沒人去體會老村子的心情。深夜,夢魇中,内心虛歎:為古老的消逝,為蹤迹全無,而長歎息——唉……r即便,你經過村莊主幹道,經過大片樓房之後,出村後,也不會發現村後的老村子。就在新樓房的後面,從某個角切進去,角落的主角——小道會帶路,轉彎,不寬,兩邊長滿了植物,繞過田地,再拐到幾棟新房子後面,平房的旁邊,一扇古老的發亮的石頭門,就是老村子的入口。r石頭,門樓,門檻——帶着整個村子,靜靜地生活在這裡,讓新來者驚歎不已。村子,隐藏之深,老村子的完整,震撼兩字難以括之。r一扇石門,一個角,一堵牆,一條長廊,悠長地把你引向老村子的裡面,探訪從你的認知裡消失了的聲音。r一個人,下午的陽光,照着房子的角,木門裡面,歲月積滿了塵埃,石礅,沉沉地陷進泥土裡,憂郁的神情,如飛鳥,落上屋頂,靜默守候,秘密的睡蓮在清晨的水面微睜雙眼。r往裡走,一點點打苞開花,淡淡的女兒香,驚醒你内心的溫柔。r小心翼翼地走在村子裡,不想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青磚、灰瓦,高牆、深巷,石闆、木房,挽留了時間,改變了時間的形态:不再流逝,不是從遠方來的客人,不會再回到遠方去,不再是水。時間,輕輕的圓,是花——花開花謝,花謝花開,村子裡的時間,輕輕低響。r陽光,是村子裡最活潑的神。r日日年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r每天,它都會到村子裡走上一遭,熟悉了各自的脾氣。即便是躲在角落裡的石頭,陽光也經常去磨蹭磨蹭它肥肥的後腰,說幾句玩笑話。陽光暖暖地照着那兩位即将離開的老人,沒有哀傷,隻有溫暖。r陽光落在村子上空,從東邊照過來,把屋檐的角,起起伏伏地畫在石闆路上,有棱有缺,有深有淺。房屋有選擇地讓一些陽光落下屋頂,在牆上,有豔麗的黃色,形成各種鋸齒、直線、三角形、長方形、方塊狀,與房屋一起畫出各種圖案,招人喜愛。孩子們站在陰涼處,一隻腳伸進陽光裡,狗在石闆上朝天躺着,以為孩子在逗它玩。r陽光借道,爬滿天井旁的整塊石頭。r塵埃不見。r陽光從這一堵牆流淌到另一堵牆上。r陽光照不見的地方,陰面,時間不溫不火地守着石頭的紋路、青磚的肌理。溫溫和和地流淌在時空的表面,有些,不小心,滴進磚縫裡。r陽光流過,聽牆說話。聽大塊石闆說,這一戶人家娶媳婦,那一戶人家嫁女的事情。牆穩穩地聽着,它的責任、擔當較重,有棱有角,有平有縫。r陽光與一些剛剛冒出來的植物,打鬧幾下。陽光裡的成分與村子一樣,陽光裡也有老人、孩子、青年、草、鮮花、蔬菜、石頭和塵埃。每一個個體暗合生命的契機和宇宙的運行規律。r向晚,陽光要回去的時候,把屋頂浮出村子,走到近處,把黑夜從山林裡喊下來,像蔓草一樣向四周擴展,淹沒整個村子,保管好所有的秘密,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r狗在陰涼處,吐出長長的舌頭。r巷子裡,隔不了幾步,就有一些斷了、殘了的條石散落在路邊角落裡,如枯黃的花瓣,落下,印在地上。r村莊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是生命的光點。r停下來,仔細端詳,遠遠地,看見村中老屋的封火牆,高大的線條,其美,如塔,如月。線條之美,從中間的制高點,兩根線,分兩邊流瀉,落下,弧線美得深沉,注目,久久凝視,浮在村莊上的這些線條,讓人愛,淚水悄悄地滴落。r斜角度的牆,散發出各種不一樣的眼神,一個角,一個面,共構出各不一樣的氣息,灰色暗淡中曾經擁有的朝氣是其中一種。r牆和石頭,不會吵鬧,它們安靜地說話。r上面是天空。r青磚隔三岔五地伸出一堵山牆來,與冒出來的小草打聲無足輕重的招呼,更多的牆,相互掩藏,像人群,牽手,密集站立。r翹檐,是河淵村古建築最不安分的元素,上揚,又回首低眉,欲飛,卻已展翅。r瓦,深灰色,深到黑,翹起來的飛檐,托着瓦,把成片的老房子往上拉,緊緊地挨在一起,展翅欲飛,或收翅欲停。現在,像一群驚弓之鳥,膽戰心驚,雖緊貼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了,飛不動了,貼得如此松散而無力。曾經,不是這樣。r倒立的闆車,輪子被一個男人取下來,不能再用了,廢了,歎一口氣,想起那天晚上的酒,發了發呆,站着一動不動,想說一句什麼話,突然感覺說出來沒有任何意義,不說了。r她從一堵牆裡走出來,寬而長的石闆路,端着臉盆去外邊的池塘洗菜,路過鄰居家,坐在門口,拉拉家常。她去菜地裡拔草,給田裡的禾苗放了點水。r時間在這裡不會流逝,隻要等上些時日,時間會重新流回來。r哭嫁的媽媽、丢在長凳下的手帕、燒掉的折扇,都會回來,老人說着,站起來,提腳,跨過高高的門檻,說,房子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她在說自己的腳。r老人在窄巷子裡往前走,前面看不到路了,擋住去路的牆,急急左轉,又從容右轉,她攤開雙手,都是路,往左往右,都行。r在老村子裡随意走走,不時傳來電視機裡的廣告聲、槍聲、新聞報道聲,老房子多了這些響動。她們把時間放在公元2015年。r老屋外面,停着摩托車、自行車,還有拉稻谷的闆車。r山風吹響,石頭落水,聲音清脆。r每個村子裡的水,都有秘密和傳說,各不一樣。r石頭巷、小河、池塘的線條構成了物質的村莊,空間宏大。時間,由一個個點,構成一個個大大的圓。在這裡做夢,夢都是圓的,有些似乎隻在夢中出現,有些夢裡的事情,在現實中,很久以後才去做,與夢裡一樣的結果,沒人會違背夢的意圖。夢醒來,是下午,你看到她坐在門墩的青石闆上,摸着石鼓,黑得發亮,那是從夢裡伸出來的一雙手,你打開門,把手插進褲兜裡。r随便走進哪戶人家,窗戶上都雕花刻鳥,屋裡的橫梁上,暗處,隐藏着一條條木刻的鯉魚,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獸,盯着你看,它也在回憶,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有過交流,想不起來了,它就問你:你想起我了嗎?r村子裡有專人打掃衛生,村莊就是一個大家族,一個家。整個村子共用一個大廳,每戶人家相當于一個個房間,幾個房間構成一個小家,無數小家成一大家子。r“大村子很幹淨,不像現在,老了,太髒了……”r“沒人住,當然就沒人管。”r“門頭沒了,大門垮了。”r牆倒了以後,就有後人來拆房子,住在這裡的老人,一個個也倒了。r屋頂上到處長滿了草,長了又枯,黃了又死,又長。r巷子裡到處長滿了草,村子裡長滿了草,人不多了,少有人走。r有些巷子,草實在太深了,又有些牆倒了、塌了,她走了兩次,都沒能跨過去,植物太深太密,早去二十年,這裡哪會有一根草啊。站在外面,她踮起腳,看不見裡面,裡面還是草。r村子,像一位花甲老人,今天的花甲,其實還很年輕。如果有人想修整這些房子,它們會一躍而起,往前沖,像水,又回到村裡,重新煥發新的氣象。r如果,棄老人于荒野,隻會加速其死亡。r有人在吟唱,消逝的聲音,消失的人。r——聲音是不會消逝的,它隻是遠離了發聲體,去到聲音的領地,回到它們的家中,就像孩子,長大了,回家來看看,然後,離開。r老房間,老屋子,像一個個老人,集中在一起,被一次性遺棄。有具體的年月出來做證。老人們習慣了,不再去想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想清楚了,結果還是一樣,不如不想,不如,坐在屋子裡,生火做飯,喝一大瓷缸濃濃的自己揉制、炒成的煙熏茶。r荒涼種進了老人的心裡,她受不了。r現在,村民建了新的房子,不再理會這些老房子,沒人理會的房子,房子就會自絕。要不了多久,新房子後面的老房,會在一夜間商量好,一起倒地而亡,支撐不住了,紅磚砸在石闆上,石頭光光滑滑地忍受着,看着身邊的朋友,死在自己的懷裡。有些條石挪動出一個位置,空出傷口來,把土展現給陽光看。r沒人再修建這種結構的房子,這樣的磚也燒不出來了,成本太高,現在的磚都燒不到那樣的溫度。r“河淵算一個不錯的村莊,很漂亮的。”r老村子建築群最外面的房子,這裡被拆了一個角,那裡被整棟新房子擠垮,新樓房一點點地向老村落裡面逼近。r一部分房子遭棄,黑乎乎的,磚也風化得厲害,牆壁穿孔,一個個洞,從裡向外張望,像隻獸。老房,全黑了。黑磚,黑牆,黑的路,黑了的屋頂,黑的角落。r到處是角落。r現在,老房子裡大部分還住着人,老人和孩子。老人照顧孩子們吃喝拉撒,孩子們在村子裡奔跑,擊起層層生機,一次次喚醒昏睡中的老者。老人的風筝,在空中飛了多少年,已不重要,孩子,成了那放風筝的人,如果沒了孩子,老人,也許早就飛離了這個地方。r何豔新老人爬上鄰居家的屋頂,全村房屋,老的、新的,死了的、活着的,沒有成形的房子,盡收眼底。遠處,村子前是新建的樓房,單獨的,一棟一棟,像老房的子孫,一個個離開,獨立門戶。r新房子與新一代人一樣,住村子外面。r老村子的屋頂清一色的灰,偶有一些其他顔色點綴進來。三兩戶人家的整個屋頂爬滿了藤蔓,像草地一樣的屋頂,嫩黃的枝葉,厚厚地鋪滿屋頂。r在幾座老房圍攏的中間,冒出一棵樹來,頂滿了綠色的藤,在衆多青瓦中,尤顯突出,兩種生機,一種綠得張揚,尋找外面的機會,而房子的灰,沒有了私欲,隻有向内沉沉地讓自己舒坦。兩種顔色,在一種區域裡相互适應。r灰色建築群中,老院牆的間隙裡,爬滿各種層次的綠,一朝一夕之綠,着色于百年灰色之上。r一個個向上走的屋頂,停在一個點的維度上,又從另一個方向滑下來。每個屋頂莫不如此:一個制高點,分成兩根向下滑的線,構成一個三角。有些三角形的牆,粉白、磚青。有些三角形,已被解構、分散,不成形狀。r瓦在牆角上起伏了幾百年,看着紅的磚,體會自身的陽光,層層疊疊,裡外三層,守護一堵牆,又滑向另一堵牆。一大片老房子,唇齒相依。r新房子遠遠地躲開老屋,擔心老年斑感染它們。極個别的新房建在老房子旁邊,像撕開一件衣服某個部位,從外往裡撕。新樓房,突兀,俯瞰、藐視低矮破舊的歲月。r房子老了,但氣節在,連綿不絕。r村子裡,不斷地傳來砌刀敲打紅磚的聲音。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