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藏起了一個秘密
時間:2024-11-07 08:28:15
中國南部,有一道最大的嶺,層疊綿延,群山浩蕩,其高、其厚,自然形成一道磅礴的地理分界線,謂為南嶺。嶺,由西向東,主要由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庾嶺五嶺構成,故又名五嶺,橫亘在湖南、廣西、廣東、江西之間,并繼續往東曼延。群嶺東西長約600公裡,南北寬約200公裡。r萌渚嶺與都龐嶺,位于五嶺中心,東西相對,南北相銜,道道山嶺把隸屬于永州的江永縣,緊緊地含在群山之下、丘陵之上,都龐嶺的幾條大山脈,由高至低,位于其西,萌渚嶺,斜靠在東,兩者把江永及其周邊的幾個縣環在層層山嶺間的舒緩地帶。河淵村、田廣洞村等自然村落,就散落在這兩大山嶺之下。每道嶺的腳下,流水沖擊出不同的文化。r嶺南山脈的山谷深處,一條條小溪水,彙成了潇江源頭。有山相佑,有水的滋養,小村落沉默如花,在群山中獨自綻放。其文明,自生自長,數千年來,雖在深山,因各種原因,也不斷受到中原文化的沖蕩,豐富了土生土長的物種,文化與大自然循環相存,不動聲色地為這裡的生存者提供所需的養分。r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寶元年,以境内的永明嶺定縣名,為永明縣,後改為江永縣。r這裡,曾經是瑤族的主要居住地。r秦漢以後,漢兵不斷駐紮于此,或為民,或為官。随着大量漢人的進入,有些瑤族同胞避入群嶺深處,向更遠的西南遷移。有些人,繼續留在當地,過着曾經的生活。瑤漢混居,曆經數千年,通婚、交友,共同抵禦外來侵犯,日久,從相貌、言談之中,已很難區分出誰漢誰瑤,這在當地不再重要。r從北京出發,過河北、河南,跨黃河。經湖北,越長江、達洞庭,入湖南,經嶽陽、長沙,繼續西行在湖南境内,經湘潭、衡陽,接近永州,寬敞之地突然消失,前方出現群峰峻嶺,其中一排山,有四個峰,另一排山,七個峰,旁邊還有一排山……群山群峰,突兀俊美。群山,告訴來的人,告訴經過的風、飛過的鳥:往前,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進得山嶺,風光為之一變。山,像在守護些什麼。r進永州境,轉西南方向,經道縣入江永。r奇形怪狀的山,密密麻麻地堆積在江永縣的外面。r江永縣,東臨江華瑤族自治縣;南近廣西富川瑤族自治縣、恭城瑤族自治縣,廣西陽朔縣;西邊是廣西桂林和灌縣;北與道縣接壤。從稍微更模糊和大一點的概念來講,江永位于桂林以東,九嶷山腳下。r江永,有一個小鎮,名上江圩。小鎮,多石,石頭裡有一種顔色,随溪水流下山坡,在平地,被村人挑揀出來,形成村子裡青灰色的建築群。群山中的村落,沿山的低矮處,流轉。以上江圩鎮為中心的幾十個自然村落裡,流傳着一種僅屬于女人的文化,這裡是女書文化的核心地帶。r幾千年以來,女人不能進學堂讀書認字。當地人把漢字叫男字,把女人使用的專屬文字叫女字。女性結拜姊妹、交朋友、結婚、過節、祭祀,都要用到完全不為外人所識的女書字。r女書字,有一套完整的文字使用體系。女性用它來寫帶有自傳性質的《三朝書》,她們把女書字寫在折扇上,托人帶給結交的姊妹,傳情達意。她們把小竹籃放在閣樓的地闆上,穿針引線,唱女歌,做女紅。r傳唱的女書歌,用的是當地方言,歌聲低低流出,早已消逝的上古音色、音調,如水,從溟蒙境緩緩流出,湍流着女性數千年累積的文化基因,女書歌唱出的是生活的不易,是姊妹們牽手傳香的情誼。r這片土地,供奉的主要神靈也是女性。她們的神,不是宗教的神,是全村人的神,神人共居。神在花開花落間顯像,芬芳四溢,神讓稻谷由綠變黃,神遊蕩在公雞打鳴的早上,神與常人一樣,有高興,有悶悶不樂的時候,每個村裡都有自己的保護神,所有村裡信奉的主神都是兩姊妹。上江圩一帶的村子,女性都結拜有各自的姊妹,她們把自己的願望搬上了神龛,希望姊妹成為花中仙子,牽手之愛,成為永恒。r她們把女性意識也強烈地灌注進傳統的婚嫁習俗中。歪斜的女書字,對應着黑夜中的星光,有了結交的姊妹,那光亮,将伴随一生。r這裡的女性,有自己的節日。每個村子裡,有不錯的女書學人,她是當地的君子女,替女性們寫信,傳情表意,為不識女書字的婦女唱讀姊妹寫來的書信。r寫有女書字的折扇、手帕、《三朝書》,女歌,女紅,花山廟和六七百個女書字,以及“不落夫家”的各種習俗,人們習慣籠統地稱這種文化叫女書。女書藏在文明的隐秘處,藏匿于不多的幾個小村子裡,共計方圓不外乎二十公裡,用并不準确的轄區名稱來概括,女書主要分布在江永與道縣相鄰處的十幾個村子,對于中國幾百萬個村子來說,這是一個微乎至微的數字。幾十個樸實的村子,一天可以全部走完,女書随艱難忍耐的女性,喜笑顔開地走了一代又一代。r女性文明,如植物,生而不息,死而不亡,影響着每戶農家的生存狀态。r女書,從農村生活的最低處,泥土之下,從根出發,生發出女性柔弱的萬般情愫,枝頭開紅花,由表及裡,亦露剛烈之性,如絲,遊離達平常難抵之地。r女書字,男人們一字不識。女書的世界,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去接近,不是遺忘,是各守其道。男女兩種文化,如花開兩枝,同在一根,又多有交會貫通。村口山上敬奉的女子神像,村裡不論男女,不論老少,都會去祭祀膜拜,這是大家最真實的、落地生根的神。r問村裡的男人,知道女書嗎?回答幾乎一樣:“知道,不認識,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事情。”矛盾的回答,正常的理由。r男人知道女人們有女書的世界,男人不去窺探,那是女人的世界。r走出這幾十個村子,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就沒人知道女書這個秘密了。r是一些什麼樣的女性!一種怎樣的文化!能夠在滔天的漢文化的巨浪下,發明自己的性别文字,形成女人的文化體系,并用身體和心靈的行動,傳承這種文化,做到了王陽明先生所推崇的知行合一!r問江永女人,女書是什麼,你們為什麼喜歡女書?r她們所有人,隻會說三個字:訴可憐。r每件事情的緣由,不止一個;有些事件的因,其實也是事件的結果和過程本身。女人有苦,女人可憐,女人愛自己結交的姊妹,她們生性陽光,這是女書文化的根本。南嶺中的女人,她們到底有多麼可憐?r——她們讓歌聲離開物質的身體,高低、細長、若有若無,如氣,飄蕩在空虛的夜裡,稀釋在虛空,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消逝在渺茫的大地之上。她們說,歌聲在淚水中盛開,身體随歲月流動,而哭泣,因為,她們的想念,因為,她們的愛種在黑暗的世界裡,在那裡開花,給些香氣,照映出一些光亮。r于上江圩的女性,女書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如清明節,應給祖先上墳掃墓,春節是全家團聚的節日一般自然。女書,是她們交往的一個又一個節日,苦難的路上,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問候。女書,是存在的一種方式,她與女性,如影随形,如風把雨吹向天空,飄零于水面,浸染着滿山滿坡的植物,她們被女書滋養,幸福生存。r從開始,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她們不認為女書是個秘密,女書于村裡的女性,是早晨的鳥鳴、清晨的露珠、夜晚的星空,有位老人說,女書是延續她生命的唯一食物。r日積月累,男性社會的剛硬猛進,女書在不自覺中,成了時間裡的一個秘密,她們沒有有意識地去藏匿,隻為身心盡情地飛舞,隻為給淚花找一個綻放的時節。她們不自覺的行為,在群山裡,在唇齒相依的房子裡,慢慢地,女書在村子裡綻放成一簇繁花,芳香陣陣,形成一個無人知、無人曉,但為她們所共同擁有的一個秘密。花一樣的女人,芬芳着,從那條路上走來,有青春花蕾,有青年的火熱,有中年的沉穩,有蹒跚的老人,女性,鮮花,開滿了南嶺的山谷。r最早發現秘密之花的人、試圖把秘密廣而告之的,是江永縣文化館的一個男人,他叫周碩沂。r1954年,在文化館工作的周碩沂,一個平常的時間裡,發現了女書的蛛絲馬迹,群嶺之間,有溪水的流動,隐約有花香,淡淡地,随水霧飄來,雖不明朗,但整體斜向一邊,如長蚊腳的女書字,觸動了文化元素中“責任”的那個詞語,那些歪斜的字,會動,是一種小巧的靈物,歪歪斜斜,躍動在另一個輕巧的世界裡,揮之不去,閉上眼睛,纖細的筆畫,一條條,點亮這位男人久已啞默的激情。r周碩沂把這些歪斜的文字,郵寄給中央文字改革委員會的周有光,希望得到一些證據,把心裡的激動迎娶出來。寄給遠方的是一種希望,而遠在群山中,一個小縣城裡的周碩沂,繼續在江永尋找女書,像一隻獸,聞着女書的氣味而走進一個個寨子,把靈物的物證一件件找出來。尋訪老人,與她們成為朋友,聆聽她們的節奏,聽着古老的聲音,順着高牆,攀緣而上,感受女性世界的色澤。r“破四舊”,是一場場運動之中的某個運動,不久之後又爆發了一場徹底的革命——“文化大革命”。幾場運動下來,燒了無數的女書作品,燒了無數的《三朝書》、折扇,沒了記寫姊妹感情、主人情感生活的物件,她們就再也聽不到内心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如何低身于人群,然後,站起來,歪歪斜斜地依附在女書字上,讓女人們哼出她們的可憐,女性在聲音中,在淚水裡,看見星月的幽藍的深邃,體會自己的水流在時間的石頭上,激揚起飛翔的水花。r元貞橋,一座再也尋不見的小木橋。隻有老人記得這座木橋。橋建于哪一年,沒人知道。橋名從《易經》中的“元亨利貞”裡取“元貞”為名。風水先生說,取此二字,橋才可從“元”的此岸,跨越“亨利”之河流,達“貞”的彼岸。終究,橋沒能繼續跨越,沒到天年,就遭人為破壞,它在見證完一次浩劫之後,消失在河面。隻有水,記得橋的模樣。r周碩沂與很多女性,見證了那次浩劫。元貞橋下,焚燒了無數文物,包括女書物件:《三朝書》、《結交書》、折扇、訴說思念的手帕,包括周碩沂收集的幾十萬字的女書作品,燒了三天三夜,大火才痛惜而滅。周碩沂站在河邊回憶:r“凡從橋上過的人,看到那堆煙火,就流淚。”r天空中有人在看,她們看見自己的聲音被火苗吞噬,文化基因随黑色的灰燼緊緊地護在一起,不願意燃燒,越近,下一輪的燃燒更加旺盛,沖天大火,黑色裡的保存不見了,隻有紅色的燃燒。文化基因,成為一個可笑的詞語,被棍棒皮帶抽打。文化的迹象、記憶、氣息,傳承的方法和物本身,在燒,人心在燒,火苗,之後是灰燼,河流的一場大水,了無蹤迹……淚水有感應,她痛了,她們痛了……r中央民族大學陳其光教授講了一個故事。r20世紀60年代,湖南省公安廳在邵陽火車站,發現一位被火車軋斷了腿的婦女,裝扮有點像瑤族人,她說的話沒人能聽懂,她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茫然,慌張的語音在喧嚣中,找不到一個相同的音,聲音在尋找理解者,伴随着婦女驚恐的眼神,尋求的聲音最後也消失在空闊的廣場。機智的好心人,拿出筆和紙片,婦女激動地彎腰——感謝感激,她急急地在紙上寫下一行字……r給人看……r擡頭。r期待。r茫然。r沒人認識。r搖頭。r婦女又寫了一行,還是沒人認識。詞語慌慌張張地站在紙上,隻要誰認出來,它就會撲向誰,可是,沒人相認。字,呆呆地站在紙上,如一片空白,對着那位婦女叽叽喳喳地說了一通無奈的話。r政治敏感的年代,空降特務被廣為流傳,公安人員把她送到了北京,婦女寫的字也被送到了陳其光教授手中,教授對這字有點面熟。想起來了,它與之前湖南周碩沂送上來的女書字很像。r女書的秘密花朵,夢幻般,再一次,被風掀起一角紅蓋頭,窺視外面的世界。r1982年,統計出了一份至今為止比較全面的調查表:本縣上江圩鎮末代女書自然傳人調查表,共計調查到有六十位女書自然傳人,其中江永縣上江圩鎮四十五位。名字後面,是一位位生動的女性,在鄉村勞動,從兒時的成長,到新婚的遠嫁,不斷受到生活困苦的鞭打,她們彎腰勞作,女書字浮在淚水裡,送給需要溫暖的姊妹。r查看表格,女書文化濃濃地聚集于上江圩,向周邊如墨汁,慢慢渲染、散發,漸漸變淡。有些墨迹遠嫁另外鄉鎮,和鄰省姑姑所在的村子。而上江圩河淵村,又處于圓點中墨迹最濃處。r河淵村北邊,女書自然傳人居住的村子有桐口、荊田、白巡、新宅、呼家、甫尾、葛覃、棠下、夏灣、朱家灣、崤裡等十一個村子。r河淵村西邊的大路下、興福、錦江等四個村子裡,有會識、會讀、會寫、會吟唱的女書傳人。r河淵村南邊是海拔九百六十八點四米的銅山嶺,黃甲嶺鄉森林、山地綿延起伏,河淵村東邊跨出一步,就到了道縣,道縣有十五位女書傳人,其中與河淵村相鄰的道縣田廣洞村有十二位。r調查表顯示僅河淵村女書傳人有八位,其中四位是夫家在河淵,另外四位是娘家在河淵村,随着時間的推移,河淵村另外數位不被人所知的女書傳人,也漸漸地浮出時間的水面。調查表格上的女性,一個個,如花凋零在生命的大地上,種子被大地珍藏。r最後的女書傳人,在三個時間點上,悄然逝去。r1990年,女書自然傳人高銀仙、盧美玉、盧三三、義娟女、義花花、吳雲池逝世。r另外一位大才女義年華,物質生活雖不幸福,但晚年,她大量撰寫女書作品,義務傳授女書,女書照亮了她陰郁的生活,她是民間的一盞燈,在濃濃的夜色中,油盡燈枯,1991年,義年華逝世。r2004年4月30日,季羨林先生為女書文化,在寫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産名錄》的一封推薦信裡寫道:r目前隻有一個半自然傳人(陽煥宜1909年出生、何豔新1940年出生),瀕臨滅絕,這是人類的寶貴遺産。r同年,最具号召力的女書自然傳人陽煥宜,亦随同九月的天空一同離去,再沒回來。果園裡的果子、池塘裡的魚,再也沒有見到這位陽光開朗的老太太:r——一個人拄杖,從孤立的一間屋子裡,走出來,唱着自己的身世,寫着女書字問候遠方的姊妹。r陽煥宜的逝世,讓女書,似乎成了一首無人回應的歌謠。歌聲飄蕩,越來越遠,村莊寂寂。學界、研究界、愛好女書者,因陽煥宜老人的去世而為女書痛惜。人去字死,成為死文字的女書字,以及女書習俗,似乎将沉寂于群山的綿延之間。r有幸的是,與女書的秘密一樣,大山之間,藏起了另外一位女書傳人,因各種原因,很多調查表格裡她不在其列。她生活在女書最繁茂的山村裡,她有自己最貼心的姊妹,有委屈,她依舊用女書字寫出淚水的楚楚可憐。現實生活中,她與女書一樣可愛、活潑,她隻在女書裡訴說可憐,用女書的心靈,愛着世界,愛着每一位親人。她就是季羨林先生申遺時提到的何豔新,她至今仍健康地生活在江永縣上江圩鎮河淵村,成為名副其實的最後一位女書自然傳人。r之前,她為了生存,無數次拒絕承認自己精通女書。女書,曾經給了她無限的快樂,隻是,現實生活中物質的匮乏,讓她擡不起頭來。她隻能對人草率地說,我不會女書。r何豔新老人,想遺忘女書,因為,隻要想起女書,悲痛、凄涼、淚水,就随同生活的巨大壓力一起,蜂擁而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r台灣女書研究者劉斐玟是何豔新的結交姊妹,她說:r“如果草木能夠讀女書的話,它們讀了這些女書作品,一定會掉淚,如果鬼神也能夠讀的話,他們也一定會為之動容。”r繞過層層的山,穿過無數道嶺,田地被層疊的綠山守護。綠山環抱,萬古長青。沒有被植物覆蓋的石頭,它們的灰色,紮眼,突兀出植物的山林。行走在群山之中,彎彎曲曲地穿越山谷,近兩千公裡的奔波,于群山中,抵達。站在一座現代化仿古建築的嶄新牌樓前,漢字和女書字同時寫有“河淵村”字樣,以及村子的介紹。r女書就流傳、隐藏于這鄉村的房子裡。r房子都老了,何況人!老的房子構成一個村,與老的人一起藏在一座座大山的最裡面。山圍繞着——新村子擋着外面——老村子隐在後面——離大路很遠。r若不是因為強烈的召喚,外人根本找不到這個村子,更别說,進入女性的女書世界。極少數人,來到這裡,在老人身邊。r時間,成為一個點。沒有過去和未來,隻有現在。在圓點上,隻有剛剛來過的人,剛剛唱過的歌謠,隻有剛剛有過的情意。r大家知道女書的時候,說它快要滅亡了,是死的文化、死的字,說它幾乎消失了,其實,女書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它早已開始……r時間,成為一個點。r往回走多少年?去到未來多少年?還是深究現在?r世界上隻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r女書文化裡的所有女人,其實,隻是一個人。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