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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唐珠:你有病啊

時間:2024-11-07 07:31:57

住在這裡的第一天,我就在天台上坐到了半夜。浙江有個天台縣,縣裡有個天台山,宋朝的時候我就聽說過那個地名,不過那時這個詞是屬山屬水的,怎麼會想到有一天這個詞會密切到自己身邊?在最沒有詩情畫意的城市樓頂,那一片赤裸裸的水泥地,直面天空,是謂天台。

r十一米寬,十二米長,除去樓梯間所占,算起來天台的面積不過一百平方米。可是在這擁擠的都市,它已經足夠安靜,足夠闊大,足夠珍貴。那個夜晚,我在露水的漸漸潤澤中,躺在樓闆上,仰望着天空。天空上閃爍着可憐的幾顆星星。當然,無論看見的星星有幾顆甚至一顆都沒有,我都知道:星星就在那裡。如果換個地方看,比如到内蒙古的某個草原,在新疆的某片戈壁,我就一定能夠看到。

r——活得越久,不相信的就越多,相信的也越多。因為這些相信和不相信,我就活得越來越從容。能讓我慌張的時刻,非常非常少。還會有嗎?我簡直懷疑。

r深夜雨來,隔着窗都能感受到雨聲的沉碩。我準備停當,提步上樓。路過二樓時,留神靜聽了一下,沒有任何響動,睡着了嗎?真知趣。

r推開樓梯間的門,粗直的雨線密密地砸在樓闆上,噗噗噗噗。如果是在唐朝鄉間的路上,這樣的雨線一定能夠砸出小小的塵煙。可是這裡沒有。這樣的城市,這樣的樓闆,沒有塵土,也就沒有塵煙。我轉到右側的牆邊,樓梯間頂棚的裝飾檐很寬,足足留出了一道一米左右的廊。牆上已被我粘好了一排挂鈎。當然,在做這一切之前,我早在天台門上裝了一把傳統的鐵鎖。這個時刻必須把門鎖得牢牢的,任誰也别想打擾。

r了吧。

r擦過幾遍之後,我來到雨裡。先是激靈靈地打了幾個冷戰,便是一陣徹骨的神清氣爽。沒有閃電,沒有打雷,隻有雨。這真是再好不過的甘霖之浴。嘩嘩嘩的大雨盡情盡興地下着,天像漏了一般。雨是雲,雲是氣,氣是水,那些水又是從哪裡來到了這裡,讓我有緣沐身其中?據說大腦有很多種喜歡:喜歡色彩,顔色能夠幫助它記憶;喜歡氣味,薄荷檸檬都能讓它保持清醒;喜歡音樂,音樂能有效對它進行調節和放松……我的大腦,它喜歡雨水。不,不僅是大腦,大腦隻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的身體,我這吞食了珠子的身體,它喜歡雨水——不,不是喜歡,而是需要,且是必需。

r許多。

r“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r偶一回眸,赫然看見一個人站在那裡,黑黢黢的,寂寞無聲,如同鬼魅。

r好吧,我怕。我尖叫起來。一邊尖叫一邊下意識地護住身體——其實什麼也護不住——一邊想着該怎麼辦,那人卻已經朝我沖過來,我往最近的南女兒牆那邊奔去,這一瞬間已經想好,不行就跳樓。這房子每層高不足三米,這天台總不過八米多高,下面還是松過土的菜園,跳下去應是小劫,料無大礙。

r他倒是手疾眼快,閃電一般一把把我抱住。他的喘氣聲粗壯急促,能聽到他的心髒正撲通撲通地狂跳。我當然不能束手就擒。一絲不挂地被人抱着,這簡直到了失節的邊緣不是?隻能做困獸鬥。我一邊拼命撕咬揪扯,一邊觀察情勢。眼看蹭到了南女兒牆邊上,跳是不可能了,那就撞牆吧,把頭撞破,做尋死狀,吓唬他。無論對别人還是對自己,亡命之徒的瘋狂都很可怕。

r你幹嗎?!他吼。

r是他。方才回過神來。這棟房子裡,除了他也沒别人。

r放開!我也吼。

r脫離他的懷抱,我三下兩下穿上衣服,有什麼穿真是好啊,此時的衣服仿佛銅盔鐵甲,我頓時覺得安全無比。

r喂,你怎麼回事兒?

r不應答他。隻是有一點兒也讓我好奇:你怎麼上來的?

r你怎麼上來的我就怎麼上來的。

r我明白了。他先上來的。上來後他就待在了樓梯間的左側,雨聲又大,所以他沒聽見我上來。算是各吓一跳,扯平了。

r他拉住我的手,奔向樓梯間的門,想要拉開,卻是徒然。鎖着呢。我說。我拿出鑰匙,打開鎖,做了個請君滾蛋的手勢。你,還要在這裡嗎?他訝異極了。我點頭。等一場這麼大的雨容易嗎?喂,你這個人!暗夜的雨光中,他喊:你有病啊?我再點頭:對。

r重新鎖好門,又把整個天台查看了一遍,我脫光衣服,再次回到雨裡,雨卻好像被驚沒了似的,越下越小,終于停止。我擦幹,穿好衣服。兩隻桶裡的雨水幾乎都快接滿了,一次拿不下,隻好先拿一隻。還好,這次的雨量夠我一周之内再擦洗一次。

r三樓通往天台的樓梯拐角處,金澤赫然在那裡坐着,仍是一身濕衣。看見我,他慢慢地站起來。木木的,呆呆的,有點兒睡眼惺忪待要醒又醒不過來的樣子。

r我怕再有别人上來。他說。這個人情還是要承的,雖然無效。我點頭緻謝。他指指我手裡的桶:這水留着幹什麼?我說有用。怎麼用?老髒髒呢。他說。

r“老髒髒”,這童稚的句式有點兒熟悉,似乎在哪裡聽到過。我想笑,卻強忍住。我說這是我的事兒。他抿抿嘴唇:好吧。随便你。我說今天這事兒,你肯定不會對别人說,對吧。這個嘛,是我的事兒。他陰陽怪氣。我說以你的身份,去說一個用人的閑話,不會這麼掉份兒吧。他說和掉份兒不掉份兒沒關系,主要是我沒有這個惡俗嗜好。

r小小的沉默。

r你,真的有病?他又問。

r喜歡淋雨而已。

r這就是有病。

r那你上天台幹什麼?是不是也是淋雨?也是有病?

r我那是……跟你不一樣。

r肯定也是有病。

r應該是擊中了他的七寸,他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方又開口:

r你,叫什麼名字?

r唐珠。

r是不是“極緻”那個——思樂泮水?

r對。難為他記性這麼好。

r你哪一年生的?哪裡人?爸媽做什麼的?他問。

r你哪一年生的?哪裡人?爸媽做什麼的?我也問。

r他愣在那裡,沒有回答。當然我也不需要他回答。這種反問隻是一種抗議,不需要答案。

r回到卧室,我砰地關上門,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乍想是有些奇怪,今天這件事情,我對他居然是如此不客氣,不客氣得近乎親昵。我不過是女傭,他到底是客人,這不合常理。可是再一想,這也合我的常理。經驗告訴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要明明白白地在彼此之間劃清楚界限,立好規矩。得罪了他也無所謂,大不了一走了之。活了一千多年,跳了那麼多次槽,還怕再多這一次嗎?

r這件事情也讓我有了個基本判斷:這個金澤,他起碼不是一個壞人。當然也不能就此說他是個好人。不過無論好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别打擾我,讓我安安靜靜地把日子過下去。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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