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唐珠:樂泮思水
時間:2024-11-07 07:30:57
當客人跟着趙耀走進門的第一個瞬間,我就認出了他。這種情形很少。現在我已經很難确鑿無疑地說自己認出了某個人。活了太久,見過的臉太多,起初走在街上,我常常會覺得碰到熟臉,不時會尴尬和吃驚,後來才漸漸意識到熟臉并不意味着熟人。這世上的臉雖然萬萬千千,但歸納起來,其模式大緻也就那麼多種,都在我的經驗之内,自然就容易産生臉熟的錯覺。不是有一個詞叫作臉盲症嗎?我得的就是臉熟症。治療此症,麻木便好。因此我已經習慣見到熟臉也無動于衷。r但這個人,還是有些不一樣。r那時我還在鄭州最昂貴的“極緻”餐廳當服務員。一天晚上,一群男女來到我負責的包間,點了一桌子的菜和紅白啤各色酒。聚餐的主題是“慶賀小王爺高中畢業”。高中畢業?我隻能從鼻子眼裡冷笑。r一望即知他是他們的中心。人人都谄媚地喊着“小王爺”,愛馬仕皮帶,傑尼亞襯衫,古龍香水……形形色色的慶賀禮品在角落裡堆成一座小山。男人圍着他敬酒,女人沖着他撒嬌。他的架勢也大,歪在座位上,叼着一支煙,誰敬酒來隻管喝,誰撒嬌來卻不哄,隻是嘴角微微含着笑。有個女孩端着杯子袅袅婷婷走到他身邊,突然一屁股在他大腿上坐下,他頓了頓,也就摟住了她的腰。這樣的場面我也見多了,倒不值得印象深刻。深刻的是他沖我招了招手。r叫你們總廚過來。這湯做得不對。他說。r我站在那裡,不動。他說的是酸辣烏魚蛋湯,這是飯店的招牌湯,據說這是總廚的師傅的師傅的看家本領,我們背的宣傳詞如是說:“酸不見醋,辣不見椒,香不見油,酸味柔和,辣而不燥,鮮香味美,是我店的鎮店之寶。”每天都有烏泱烏泱的食客過來吧唧吧唧地品這道湯,沒有一個說不對。r小王爺的話你沒聽見嗎?一個小跟班斥責。我走到“小王爺”身邊,面帶微笑,上體前傾:您可以說一下哪裡不對嗎?或許我可以跟您解釋一下。他斜睨着眼睛:這酸是什麼酸?我答是酸黃瓜自然發酵的酸汁。他用食指一下一下地點着桌子:所以說不對。入口有澀感,這肯定是醋酸。r我轉身出門,去叫總廚,總廚一聽便紅了臉,說這幾天酸黃瓜汁供貨有點兒緊巴,留用的太少,因怕招牌湯斷檔,便間或使點兒醋。醋酸和黃瓜汁酸等閑客人不可能吃出來,這一定是碰到了極其懂行的吃貨。他連聲說着我不在我不在我不在,撺掇了一位大廚跟我過去挨訓。r見到大廚,這小王爺更是起興,訓完了湯又開始訓菜,說牛肉不新鮮,羊排沒精選,這個菜料酒放過了頭,那個菜放糖又不夠,越說越來勁,眼看着把所有的菜都批了一遍。那,這道菜,您還滿意?大廚尋死不揀地方地指着“土芹香幹”。他重重地放下杯子:更不能提。這是土芹?大廚磕磕巴巴地說:沒有土芹了才用的西芹,其實西芹比土芹還貴。r可我要的就是土芹的味兒。土芹就是土芹,西芹就是西芹,各有各的味兒,你知道這裡頭有多少講究嗎?你知道這裡頭有多少文化嗎?他的眼神刁鑽又得意:對了,還有水芹呢。“思樂泮水,薄采其芹”,這是《詩經》裡都有的典故。r泮水,他把泮的音念成了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r你笑什麼?聽得懂嗎都笑?他又呵斥我。r是pàn,不是半。r全屋子的人都看着我,我任他們看。能把我怎麼着?r嗯,你看看,服務員都比你有文化!他又轉向我:《詩經》裡邊還有很多菜,是吧?再說兩樣我聽聽。r這是考了。不怕考——倒也難得碰上這麼考我的人:《杕杜》裡有一句說到枸杞“陟彼北山,言采其杞。”《鹿鳴》裡有一句說到青蒿:“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r他率先擊掌,然後,掌聲雷動。看他的笑容,如冰雪忽融,春花綻放,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r以為買單時會有個磕絆,結果很順利結了賬。一幫人魚貫而出,路過我身邊,他停下來,從錢包裡掏出一沓百元鈔,拍到我的手裡。r小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啊。r我微收下颌,淺淺鞠躬:謝謝。r——那個人就是他,沒錯。在“極緻”被打賞的時候也不少,他最大方。後來他又去過兩次,點名要我服務,用餐之時必定要考問我幾句菜肴之事,自然都難不倒我,不過為免是非,我便開始一味裝憨敷衍,他便興緻漸減。直到我離開“極緻”,都沒有再見他光臨。r他已然不記得我了。沖我點了個頭,就那麼晃了過去。我跟着他們進屋,趙耀喊着他的名字“金澤”,對他簡單介紹了一下房子,然後把他領到二樓的主卧室。司機流水一樣搬着行李,跑了好幾趟,除了一大一小兩個拉杆箱,還有幾個紙箱子。不一會兒,趙耀下樓,說他有應酬,會回來得很晚,讓我精心照顧客人。他二十四小時開機,客人有什麼狀況就随時給他打電話。r别怕麻煩。臨上車,他又停下,歎了口氣,若有所思片刻,終是簡單道:總之,你要多留心。唐唐,拜托哦。r不過兩周時間,他對我的稱呼已經變了幾變,由當初正兒八經的全稱“唐珠”到後來的“小珠”再到現在的“唐唐”,越來越溫和親近。他這一走,偌大的房子裡隻有我和金澤這一對孤男寡女……我想起幾年前金澤歪坐在那裡的眼神,雖是笑笑的,乍一看有點兒桃花,再往深裡一看,卻是松松散散,頹頹灰灰,空空茫茫,絕無兇險。不管怎麼說,我這雙老眼也算是閱人無數,頗有準頭,斷定即便和他共處一室,也不會有什麼事。r晚飯是四個菜:翡翠白玉蝦,蒜蓉上海青,清蒸鲈魚,雪梨拌苦菊,外加一道竹荪湯。有葷有素,不豐不儉。r金先生,請用晚飯。r别管我。r我便自吃,然後散步。r門衛室裡,兩個保安正紮在一起看着手機。熟悉的音樂聲響,是《來自星星的你》。這劇我早就追着看完了,越看我就越覺得,如果評選最佳觀衆的話,那一定是我。電視劇裡,那個男主是來自星星的你,你們可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來自唐朝的我?隻是,我和男主絕無可比性。這個女人,不會瞬移,相貌也不出衆,更沒有萬貫家私——在中國,一千多年過下來,能有條命已是奇迹,還想有萬貫家私?哈。r有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拎着菜籃子從我身邊走過,籃子裡嫩紫粉白的洋蔥飄蕩着生甜之氣。她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唉,又一天。”我點頭微笑。是啊,又一天。這日子對于她來說已經是過一天少一天了吧,如同流水,一寸一寸都不可複得,直至行到枯竭之地。可對于我,卻不一樣。我的每一天都仿佛在一個密閉的容器中靜止着,不少,也不多。過了,也是沒過。時間和錢一樣,一個人如果擁有了太多,就都失去了本質意義。r散出了别墅區,索性打了個車,去了“長安”。這是家茶館,瓦是其設計的主要元素,哪裡都是瓦:青瓦,紅瓦,厚瓦,薄瓦,大瓦,小瓦……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裡,已經很少見到瓦了。老闆解釋說,有瓦就有家,有家才長安。而我隻是喜歡長安這個名字和唐朝的隐秘關系。長安約等于唐朝,唐朝就是我遙遠的故鄉。r天色漸漸地暗下來,窗戶上映着淡白的青色,宛若晨曦。黃昏和晨曦的天光很近似,如同春天和秋天很近似。不過,近似歸近似,到底還是不同。不同在于氣息。黃昏是餘熱,晨曦是清涼。春天是初暖,秋天是深冷。或者,也如同我的相貌,看起來和大街上無數二十多歲的女子無異,但這顆心,卻已是千年暮色。r手機短信響,是天氣預報。今夜有雨,太好了。起身欲走,迎頭正碰上老闆。兩廂颔首,微微緻意。之前我曾來這裡坐過兩次,和老闆簡單聊過,表示過求職的意向,他很痛快地說随時歡迎。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捧着一隻碗,預備着另一隻碗,免得舊碗碎而新碗無。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