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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攤兒

時間:2024-11-06 09:26:38

我練攤兒純粹是因為熟悉我的朋友們斷言,不管我賣什麼,結果隻能是虧。他們說我根本不善于講價錢,而我認為我是善于講價的,并且認為他們也太小瞧我了。我要向他們證明這一點,也要給自己争得另一種自信。

我沒精力去倒賣什麼。家裡也沒什麼東西供我拿到市場上去賣。最終我的目光落在一捆捆雜志上,那都是各個編輯部贈寄的,厚的三元多一冊,薄的也一元多。贈寄給我的刊物,我幾乎全都翻閱過,否則我覺得起碼對不住編輯部。我又很愛惜,因此看過後打捆時,仍是嶄新的。一捆一捆地摞放着,我常為它們感到惋惜,覺得應有更多人翻閱它們。有時我到大學去,便捎上幾捆分送給大學生們,見他們喜歡,我覺得高興。或者分送給廠裡的門衛、司機,他們倒也不拒絕接受。誰說沒人讀純文學刊物?他們隻不過不願花錢買罷了。對于不必花錢的新雜志,人們總會想——不要白不要。要了,進而又會想——不看白不看。不管他們是在什麼樣一種不經心的情況之下看的,都是純文學的一慰了……但是我從未想到拿它們去賣,至少那一天以前如此。

我家附近有早市,早市很熱鬧。我怕我的“貨”和白菜、蘿蔔、蘑菇、豆腐、大餅、油條、瓜果之類擺在一起,缺乏起碼的競争力,便預先和“北影”“童影”的朋友們打了招呼,要求他們屆時去為我捧場,營造些許購銷氣氛。我曾在電視講座節目中,看過幾眼片斷,說是欲成功地銷售什麼,首先銷售的是自己。意思是要注重銷售者的自身形象,使購買者瞧着銷售者溫文爾雅而又誠實可信才好。好在我的臉天生有那麼幾分誠實可信,于是我刮了胡子理了發,很得意地修整了一番邊幅……捧場者挺投入地捧場。由于我沒跟他們講清楚,他們竟省略了付錢給我這一關鍵環節——隻是圍着我的地攤挑,挑了便抱着或夾着揚長而去。不認識的人們見此情形,亦争相來挑選。

我說:“哎哎,熱愛文學的同志們,這是要錢的!”

他們說:“還要錢啊!”有的就放下,怏怏地走了。有的卻反問:“剛才那些怎麼就可以白拿?”

我一時語塞。于是他們覺得我好生沒道理似的,也理所當然而且理直氣壯地白拿了便走……頃刻我的攤前冷落,我的“貨”已流失大半。

我正懊惱,一位五十多歲半秃頂的男人湊過來。

我說:“不白給,要錢的!”

他說:“那當然,這年頭哪有白給的東西。”

我說:“厚的一元五,薄的八毛,絕不削價!”

他說:“我也沒提出這請求啊。”

我說:“你要統統買,我倒也可以考慮照顧你幾折。”

他說:“可惜都是近期的,我更希望要些早期的。”

我暗想,這人挺怪。我正是怕早期的有“大處理”之嫌,所以用自行車馱來的全是近期的,他倒偏偏希望要早期的。不管這些了,反正我的目的是誘使他掏出錢包來。放過此人,更待何人?

我便以誠實可信的口吻,神秘地說:“都買了吧,老同志!這刊物就要停了!最後一期保存在手,将來必有價值!”

他正拿起一冊《收獲》,聽了我的話不禁“哦”了一聲。

他問:“為什麼?”

我更神秘地說:“還用問嗎?商品大潮的沖擊,厲害呀!你這一冊裡有作家×××的中篇。知道此人不?現實主義大師!這中篇捅了大婁子啦!還有這一冊,×××知道不?他不久後要出國了,以後在國内刊物上再難見到他的名字了……統統買了吧!二十元怎麼樣?二十元買别的,你能買點啥……”

我神吹海哨,意在騙他的錢。

他說:“你知道的還不少呢。”

我說:“知道我是誰不?梁曉聲。我說我有名氣似乎不大謙虛,可說我一點兒也沒名氣等于騙你。我也要出國去了!美國某大學聘我去講學……”

他說:“你就是梁曉聲啊,仿佛聽說過一點兒……”

總之在我的誠實态度的感召下,他買走了剩下的所有雜志。我極慷慨地搭上了鋪地的舊塑料布。望着他推自行車離去,我心裡别提有多麼快活。賺别人的錢原來竟是如此愉悅的事,以欺騙的手段賺别人的錢,你甚至還會覺得對方是很值得你暗加嘲笑的。我想起不久前我就在這市場上買了三斤菱角粉,吃着感到黏稠可疑,于是請朋友找了個單位一化驗,不過是澱粉滲了骨膠粉而已。我的快感中不但有騙人成功的愉悅,還有報複了誰的解恨的成分。

始終站在一旁的電影學院的一位朋友問我:“知道那是誰嗎?”

我問:“誰?”

他說:“北師大中文系的副教授啊!專門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他根本就不會相信你那些騙人的鬼話。”

“您怎麼不早說!”

“那不就幹擾了你的一樁買賣嘛!”

我望着遠去之人的背影,一時愣怔……

這時,市場管理員走來,對我說:“小夥子,掏錢吧。我早就瞄着你了,罰款二十五元!”

我說:“我怎麼了,你罰我款?”

他說:“怎麼了?你無照經營。别人都是有臨時攤照的,你有嗎?别看這麼多擺攤的,一張生面孔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嘟哝:“隻掙了二十元……”

他說:“我這有紙,你打個欠條,明天一早送五元錢來。作家,梁曉聲,對不?你剛才向人家自我介紹時,我已經記在本上了。你不送來,我有地方找你……”

我隻好乖乖地打了一張“欠罰款五元”的欠條……

(步步清風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你在今天還在昨天》一書,劉志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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