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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容笑看風景

時間:2024-11-06 09:18:36

伊能靜曾經憧憬過自己70歲時的樣子:“造一座房子,養着一批文藝青年,笑着看年輕的孩子砸碎我最貴的茶杯。”

這說的不就是《紅樓夢》裡的賈母嘛!

賈母本系“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世勳史侯家大小姐,強強聯姻嫁給賈府榮國公之子,身家深不可測。賈府财務青黃不接時,賈琏就央求鴛鴦:“暫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銀家夥偷着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窺此一斑,老太太有多少個人财産就可想而知了。

鳳姐成天耀武揚威,因經常應付宮裡的事,自覺很不含糊,又很以自己的出身為榮,認為但凡是王家的東西都比賈家的強。可如此牛的一個人,一到老太太面前就成了“土鼈”。有一天開庫房,她看見大闆箱裡還有好些她沒見過的“蟬翼紗”,便打算拿它來做被子。不料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

且聽老太太緩緩道來:“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這句話,就像一口斑駁的樟木箱子被掀開,香氣陳舊而醒神。衆人禁不住肅然聆聽,仿佛在月光下圍坐着聽老祖母講故事。

原來這紗的正經名字叫軟煙羅,有四種顔色。但是老太太講起來卻帶着滄桑華麗的年代感:“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然後就吩咐道:銀紅的給外孫女糊窗子,青色的找兩匹送窮親戚劉姥姥,剩下的給丫頭們做工衣,因為“白收着黴壞了”。鳳姐眼裡那麼好的東西,就被老太太口氣清淡地處理了。

對待物質的态度就應當如此——既不當敗家子,也不做守财奴,不拘形式,物盡其用就是。鳳姐不識軟煙羅,也在暗示賈府“青山遮不住”的頹勢,而賈母的做法正蘊含着順天而行的智慧:面對必将逝去的輝煌,得放手時需放手。

物質上的豐饒會縱出驕奢之風,同樣也會養出高雅之氣,賈母屬于後者。

在衣食住行的諸多生活細節上,賈母處處彰顯着非同一般的品位。劉姥姥二進賈府時,衆人随賈母暢遊大觀園,恍似上了一堂關于庭院家居藝術的課。賈母像一個淵博的老教授,一路走一路閑談,句句精辟,字字珠玑。

在林黛玉的潇湘館,她看到綠窗紗舊了,也不滿意院中花木與窗紗的配色,便提點王夫人換窗紗:這個院子裡又沒有個桃杏樹,竹子已是綠的,再糊上這綠紗真是不配。沒有桃杏樹,意味着缺少粉紅爛漫的花朵,換上銀紅霞影紗,正可彌補。這真是神來之筆,在滿眼翠綠中,有幾幀柔柔的粉色做點綴,于幽靜中又多了柔美,很符合林黛玉的氣質。

在探春房中,賈母隔着紗窗看後院,說後廊檐下的梧桐不錯,就是細了點。如果把紗窗看作畫框,後院的風景就是一幅畫,中國畫構圖講究疏密與繁略,梧桐樹太細,可能會留白太多,或者主賓不明,使整體觀感受到影響。賈母對美的感知和鑒賞已經完全滲透在她的血液中,觀景如賞畫,完全是下意識地看出了美中不足。

到了寶钗的住處,衆人驚詫于寶钗居室的寒素,一問方知是寶钗不喜陳設。賈母便送給寶钗四樣大方素淨的東西:石頭盆景、紗桌屏、墨煙凍石鼎、水墨字畫白绫帳子。全部以黑白色調為主,高雅而低調的風格與寶钗的脾性很搭。

賈母的藝術天分還遠不止于此。

聽戲。她會别出心裁地隔着水聽,因為“借着水音更好聽”,讓樂聲穿林渡水,緩沖過濾後,少了聒噪,多了純淨。

品茶。除了一早聲明不喝六安茶,她還會特意詢問用的是什麼水,知是雨水才品了半盞,很是内行。

中秋賞月。她說:“賞月在山上最好。”便領全家到山脊上的大廳裡去。的确,山頂視野開闊,無所遮擋地望月,最是闊朗明淨。

月至中天,她又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她深谙笛聲和月色本是标配的門道。

當樂工們前來時,賈母讓他們遠遠地吹起來。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笛聲嗚咽悠揚,從遠處的桂花樹下傳來,衆人萬念俱消,忘我地沉浸其中。大家都稱跟着老太太玩兒長見識,老太太卻說:“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

她會倚老賣老地對客人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罷。”自己歪在榻上,讓琥珀拿着美人拳捶腿,一副傲嬌相。卻在下雪天玩興大發,不顧年高,瞞着王熙鳳私自跑出來賞雪,“圍了大鬥篷,帶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轎,打着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着傘,擁轎而來”。如此出場,畫面感十足,又氣派又文藝。

大家都說老祖宗有福,她也時時在積福。她的積福方式是“施”:施财、施物、施愛心。

款待劉姥姥時,鳳姐拿劉姥姥取笑,賈母一再制止,對劉姥姥的“小尾巴”闆兒也是照顧有加。

元宵夜聽戲,她會叫戲子們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

貧寒之家的喜鸾、四姐兒在賈府小住時,她專門吩咐手下婆子:“到園裡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裡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裡。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

在清虛觀,一個小道士不小心撞了鳳姐,被氣焰嚣張的鳳姐一個耳刮子打得栽倒在地,在一片“打”聲中連滾帶爬。賈母聽到了,說:“快帶了那孩子來,别唬着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那裡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賈母叫他别怕,還吩咐給點錢讓他買零食吃,千萬别難為孩子。

如果不是家族發生變故,賈母會穩穩當當頤養天年直至壽終正寝,可惜賈家一朝敗落。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賈府人人自危。這時,已過耄耋之年的賈母站了出來。

高鹗這一節續得十分出彩。被抄家後,她開箱倒籠,将自己一生的積蓄财産都拿了出來,讓賈家渡過難關:你們别以為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家裡外頭好看内裡虛,我早就知道。如今家裡出事正好收斂整頓家風,大家要齊心協力重振家門。這讓人覺得,隻要有老祖宗這個定盤星在,這個家的氣就不會散。

每一個年老的婦人昔日都是妙齡少女,在走向衰老的必經之路上,美貌、健康乃至财富都會被歲月一點點勒索殆盡。

有些東西終将逝去,不如和歲月做一場交易,用它們換取睿智、仁慈和勇于擔當等寶貴的品質。這樣,變老便不再可怕,而成為在人生的河流上從容笑看風景的一次航行。

(田龍華摘自北嶽文藝出版社《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一書,戴敦邦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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