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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

時間:2024-11-06 06:24:36

我至今記得小叔的模樣。

花襯衫,喇叭褲,長長的鬓角像鈎子一樣緊貼面頰,有時斜背一把吉他,在小鎮的青石闆路上招搖而過,一不留神踩一腳泥——小叔是出了名的時髦青年,八十年代流行的東西,沒有他不玩的。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卧剝蓮蓬。”幺兒從來是最受寵愛的吧。爺爺常埋怨奶奶,把小叔寵成了廢材。他對這個到處惹是生非的“小畜生”頭疼不已,可除了打,好像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我爺爺的打算是,讓初中畢業的小叔先晃蕩兩年,等他退休了,讓小叔頂替他進國二廠。我爺爺是八級鉗工,老黨員,憑一雙手做到工人階級的塔尖。據說要不是脾氣臭、酒後愛打人,他早當廠長了。新任廠長是他徒弟,應該會賣他這個面子。

小叔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嘟囔:“我才不去國二廠……我要做生意。”

我爺爺放下筷子,問:“做什麼生意?”

“跟阿福、塌扁頭他們去深圳批點牛仔褲、電子表,不要太好賣!”小叔眉飛色舞地說,“他們去過好幾趟了,說一次能掙幾百塊。”

“你哪來的本錢?”

“本錢嘛,你借我一點?”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咣當”一聲,飯碗落地,像一個斬釘截鐵的句号。

我爺爺有充分的理由揍小叔一頓。

國二廠的全稱是縣國營第二碾米廠,響當當的大廠,進廠就發兩套工作服、一雙翻毛皮大頭皮鞋。逢年過節,整箱整箱的國光蘋果、整條整條的大青魚放在倉庫裡,等職工搬回家。在我爺爺看來,那些做生意、跑單幫的,不過是暫時鑽了政策的空子,國家早晚會回過頭來收拾這幫投機倒把的。我爺爺堅信,個體戶再有錢,不過是一時風光,國營大廠才是千秋萬代的。

第二天小叔沒回家。我奶奶翻床頭櫃,發現少了一百八十五塊錢。

小叔是跟阿福、塌扁頭他們一起走的,先從鎮北的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上海,再乘綠皮火車去廣州。還沒出廣州火車站,小叔的錢和證件全被偷了。他大概覺得回家太丢臉,硬着頭皮留下來,在工地打黑工。

小叔年輕氣盛,三天兩頭跟人打架。最後一次,他被打斷了幾根肋骨。工友背着他去醫院,發現他口袋裡連挂号的錢都沒有。

肇事者跑了。工友們湊了點錢給他治病。等能下地走路了,小叔偷偷溜出醫院,扒上回程的火車,一路逃票回到小鎮。

他躲在阿福家裡,白天睡覺,晚上偷偷摸到爺爺家門口,徘徊良久,不敢推門。

彼時臘月,天寒地凍。

大年三十晚上,大家正圍着桌子吃年夜飯,家裡的狗突然狂吠。奶奶神色大變,摔下飯碗沖了出去,逮住了瑟瑟發抖的小叔。

我幾乎認不出他。眼前的這個人,套一件油膩膩的棉襖,腰間紮着草繩,蓬頭垢面,分明是一個乞丐。

過完正月十五,爺爺提着木棍,把小叔趕進屋子。爺爺鎖上房門,吩咐:“沒我的話,誰都不許進來。”

屋子裡傳出小叔的号哭聲:“爹爹,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奶奶坐在院子裡,一句話不說。

我“咚咚咚”地敲門,門不開。我又跑去拉奶奶,讓她求爺爺手下留情。

奶奶坐着,紋絲不動。突然間,她喊道:“打得好!”

回頭一看,她滿臉的淚水。

打你個年少輕狂,打你個遊手好閑,打你個不辭而别,打你個沒心沒肺。

我爺爺拎着一瓶泸州大曲、一條紅殼子(牡丹)去了廠長家,一路上反複練習謙卑的表情。用爺爺的話說,“老子一輩子沒這麼低三下四過”。小叔提前進了國二廠,成了電工班的一名學徒工。每天穿一身黃灰色電工制服,騎着自行車,蔫頭巴腦地跟着爺爺去上班,一路上不敢超過爺爺。小叔的主要工作是換燈泡,給師傅遞煙泡茶,幫師傅扶梯子,聽師傅吹牛皮。在此期間,他跟同廠一個叫淑珍的女工談起了戀愛,去縣裡看過三四場電影。就這樣安分了一年多,小叔又一次消失了。

傳言滿天飛。有人說他在上海城隍廟擺地攤,有人說他在珠海給老闆拎包,更離譜的,說他加入了海南的黑幫,成了一名厲害角色。

每次得到消息,爺爺奶奶都匆忙趕去,然後一無所獲地回來。最遠一次去了哈密,隻因為電視新聞裡一個人的側影像小叔。淑珍來過爺爺家幾次,哭着來,哭着走。不知折騰了多少回,花了多少錢,在十幾家報紙登了尋人啟事,還是找不回這個任性的兒子。

有一天我去爺爺家。爺爺出門買煤球去了,奶奶一個人在家,桌上擺了一隻鮮奶蛋糕。那時候的小鎮上,蛋糕還是一個稀罕事物。

我歡呼一聲,撲了過去。我大快朵頤,抹着嘴巴問奶奶:“怎麼知道我今天會來?”

奶奶笑了:“今天是你小叔生日,便宜了你個小鬼。”

十年過去了。

國二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工資發不出來,工人隻上半天班;老街上,顯赫一時的供銷社被拆了,原址建起一座“溫州皮鞋城”。我常看見淑珍騎着助動車,駛過塵土飛揚的街頭,送她兒子上小學。

關于小叔,有了些不好的傳言。有人說他在煤礦出了事,幾十個人全部悶在了井下;有人說他死于黑幫械鬥,屍體被趁黑沉入海底。

奶奶怎麼都不信。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你小叔六歲時掉進河裡,差點兒送了命。那天我在紡織廠上着班,突然一陣心口疼。母子連着心,真要出事了,做娘的一定感覺得到。”

爺爺想起這個兒子就暴跳如雷,不是罵他沒出息,有家不敢回,就是罵他沒良心,賺了錢忘了爹娘。罵完癱坐在躺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漸漸地我才明白,爺爺的痛罵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安慰:情願他是個孬種,情願他忘恩負義,也不願相信更殘酷的結局——小叔已經不在人世。

有一天爺爺把我叫到跟前,很嚴肅地問我:“偷渡的人是不是很難回來?”我支支吾吾地說:“是,國外管得嚴。”我不敢看爺爺的眼睛,我怕毀了他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牆上貼了一張世界地圖。

漸漸地,大家開始回避小叔的名字。在一次大裝修後,小叔的房間成了廚房,鍋碗瓢盆替代了昔日的吉他。床被拆了,牆上的歌星海報被撕下,舊衣服被塞在樟木箱裡,擱在大衣櫃頂上,書和磁帶大多被我帶回家。

往年的年夜飯,桌上都會多放一副碗筷。從這一年開始,這副碗筷被撤下了。

爺爺老了。他不再大聲說話,不再發脾氣,不再昂首挺胸地巡視他的菜園子。他把躺椅放在那張世界地圖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人死的時候,最先喪失視覺,然後是味覺和觸覺,最後是聽覺。爺爺去世前,用力睜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門口,瞳孔慢慢地散開。我知道,他已經看不見了。我多想在他耳邊說,小叔回來了。

用一個彌天大謊,換他最後的安心。可是我沒有。

奶奶的手顫抖着,合上了爺爺的眼睛。奶奶從此絕口不提小叔。一場葬禮,宣告了兩個男人的死亡。

兩個姑媽不放心奶奶一個人,都想接她過去住。奶奶不肯,說她一個人過挺好的,别的地方住不慣。她甚至不願去子女家過年,甯可一個人守着老屋。

奶奶的生活很規律,這多少讓子女放心。她每天五點起床,在院子裡做一套自己發明的健身操,早飯是鹹菜熱粥,吃完出門散步,去附近的公園坐一坐。鐘點工阿姨過來做午飯,沒吃完的晚上熱一熱再吃。下午打個盹兒,看看電視,偶爾有老相識過來聊些閑話。晚飯後早早鎖了院門,躺在被窩裡聽收音機。

牆上挂着新拍的全家福,一大家子人簇擁着奶奶,祖孫四代,前後三排,站得密不透風,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奶奶眯着眼睛,笑得很開心。

前年除夕,我和爸媽回老家陪奶奶守歲。奶奶在爺爺的照片前點上三炷香,放上一碗他最愛吃的紅燒鳜魚。暮色昏黃,屋外的鞭炮開始此起彼伏。

夜裡,我睡在老屋裡,點着火盆,壓着厚厚的棉被,沉重而安心。

半夜,不知為什麼醒了。我走出房間,看見院子的大門開着,零星的煙火,照着一個蒼老的背影。

是奶奶。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在等一個人。

伫立良久,奶奶輕輕地合上大門,沒有插門闩。然後轉過身,慢慢地拖着那條患痛風的左腿,走回房間。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我熟悉那些溫情小說的路數。我應該蹑手蹑腳地跑出去,拉開大門,在門外弄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或者在門闩上放一個紅包。第二天早上,奶奶會以為小叔回來過。

可是我沒有。

(丁強摘自《文彙報》2018年7月28日,本刊節選,沈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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