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間,雖然經常心灰意懶,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松過權柄,直到去世前一天,還在不倦地處理政務。
其實,這種勤奮已經成為一種慣性,成為一種“懶惰”的勤奮。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他越努力,形勢反而越糟。他不明白他已經在中國曆史上找遍了所有藥方,為什麼還是不見效。越到後來,皇帝越對扭轉社會大勢喪失信心,他已經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表面上,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一刻也不休息。實際上,他已經習慣于不動腦子,讓祖宗為自己動腦子。“體皇考之心為心,本皇考之治為治。”隻要祖宗說過或做過的,他都依樣畫葫蘆地貫徹執行。
到了晚年,他的“守成”“法祖”已經升華到如此高度,那就是每天都死按“實錄”辦事。
嘉慶二十年(1815年),禮親王昭梿因小事将其屬下人等禁押在王府之内,嚴刑拷打,手段非常殘酷。皇帝聞知十分生氣,革去昭梿的王爵,判其圈禁兩年。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六月,皇帝早起恭閱康熙朝“實錄”,看到内有平郡王納爾蘇打死無罪人又折二人手足一事,當時康熙的處理方案是革去王爵,免其監禁。禮親王案遠較平郡王案輕,于是皇帝當日下旨,改變前判,“敬承家法”,将昭梿釋放。
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十月十九日,宮内文穎館失火。火勢不大,内宮太監鑒于天理教血染紫禁城的教訓,怕引來壞人混入宮中,沒有開宮門命護兵入内救火,而是由太監們自己撲滅。按理說這事處理得不能算錯。可是嘉慶皇帝在幾天之後讀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九月的“實錄”,内載乾隆帝時的規定,凡宮内園庭遇失火等意外之事,即行開門放外邊人等進内撲滅。于是皇帝根據這一記載,以違背乾隆指示為由,下旨處罰有關官員。
正是在這種不論時間地點一律按“實錄”辦事的原則下,大清朝一天天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皇帝也在迷茫中一天天老去。
嘉慶二十四年,孔子後人、衍聖公孔慶镕進京面聖,回來後,他把皇帝的談話一絲不苟地記載下來,使我們得以直擊這位皇帝晚年的精神狀态。皇帝一見面就說:“我想到曲阜去,不能,你知道不?山東的水都過了臨清了,這可怎麼好,真沒法。聖廟新修的,我等到七八年後去,又殘舊了,怎麼辦?”
過幾天辭行,皇帝又舊事重提,絮絮叨叨地說:“我登基已有24年,總不能去(祭孔),是缺個大典。我從前雖然随着高宗(乾隆皇帝)去過兩回,到底不算。我到你那裡去容易,就是路上難,水路吧亦難走,旱路吧亦難走……你看河上水這麼大,山東民情亦不好,到底怎麼好?弄得真沒法,了不得!”
一口一句“真沒法”“怎麼好”“了不得”,這些似乎已經成了皇帝的口頭禅,焦頭爛額之态畢現。帝王生涯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在撒手而去的時候,他的最後一絲意識也許不是留戀,而是輕松。
從親政初期的偉大,到謝幕時的尴尬,嘉慶的滑落曲線如此令人歎息。在全面盤點嘉慶皇帝的統治時,史書給出的詞語是“嘉慶中衰”。他20多年的統治,前面連着“康乾盛世”,緊接其後的,則是鴉片戰争。正是在嘉慶皇帝的統治下,大清王朝完成了走向萬劫不複的衰敗的關鍵幾步:腐敗之癌由乾隆晚期侵蝕到國家肌體的幾個重要器官,演變成了嘉慶晚期的淪肌浃髓,全面擴散。國困民貧交織在一起,大清帝國已經被掏空了精華,成了風中之燭。所以在他之後,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清帝國才那麼容易地淪為任人宰割的對象。這個辛苦了一輩子的皇帝,後來以一個徹底的失敗者的形象載入了曆史。
失敗的原因,是一直标榜“法祖”的嘉慶,在最核心的地方背離了祖先的傳統。
清朝曆代雄才大略的帝王一以貫之的特點,一是現實精神,二是超凡的勇氣。皇太極說過:“凡事莫貴于務實。”雍正皇帝也說:“本朝龍興關外,統一天下,所依靠的,唯有‘實行’與‘武略’耳。我族并不崇尚虛文粉飾,而采取的舉措,都符合古來聖帝明王之經驗,并無稍有不及之處。由此可知,實行勝于虛文也。”從努爾哈赤到多爾衮,正是因為他們頭腦不受束縛,一切判斷從現實出發,因勢利導,靈活實用,滿族才成功地從東北走到了北京。從康熙到乾隆,也正是在現實精神的指導下,才出現了百餘年間多次不拘定式的政治創新,生機勃勃、充滿進取精神的政治态勢,不斷生長、修正、完善的制度演變,才促成了“康乾盛世”的誕生。他們高舉“法祖”之旗,法的正是祖先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宏大氣魄。
恰恰是從高喊守成的嘉慶開始,清朝皇帝丢掉了祖先的精神内核。對失敗的恐懼,已經讓嘉慶注定是個失敗的皇帝。因為一個沒有缺點的人,注定是平庸的人。一個不敢承擔任何風險的統治者,注定不能成大事。在這“千年不遇之變局”前,要想挽救大清朝,最關鍵的不是勤奮,不是仁愛,也不是節儉,而是眼光、觀念和勇氣。
可惜,嘉慶皇帝缺乏的,正是能發現問題的眼光和解決問題的勇氣。大清王朝的不幸,就在于在需要偉大人物的時候,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卻是一個平庸的好人。
(大浪淘沙摘自吉林出版集團《坐天下很累》一書,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