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坐在村子裡一條小石子路旁邊的樹下刷手機。我很喜歡那條路,因為路上鋪的是小小的碎石,簡直有點兒日本枯山水的味道,也極少有人經過那裡,真是一塊風水寶地。
用眼久了,便閉眼休息一下。四周是鄉村特有的甯靜。突然,我聽到一陣非常輕微的聲音,又輕又快的“唰、唰、唰”。不是風吹竹葉聲,風吹竹葉的聲音要疏朗一些,有獵獵之感。也不是細雨落池塘,雨落池塘,再小的聲音也有共鳴,是連成一大片的、成規模的。
原來,是一隻小狗,在那條鋪着碎石的路上來回地走,它厚厚的肉掌摩挲着路面,就發出了那種非常輕快的“唰唰”聲。
真好聽,讓人心裡暖融融的。更重要的是,這細微的聲音,好像給我的耳朵開了光,我的耳朵仿佛瞬間有了明暗的對比,它突然聽懂了此處的安靜。
此處并非純粹的安靜。如果混沌一片地聽,會覺得一切本該如此;但如果是一雙清醒的耳朵,就能聽出多層次、多聲部。
首先,蟬鳴是一片不知疲倦的背景色,連綿一片又易被忽略,但它與藍天是多麼般配。
然後一些鳥的啼叫點綴其中,勾勒出縱深。
短促而幹淨的叫聲,仿佛在發表意見,但絕不饒舌。那大概是長尾縫葉莺?
另一個更有底氣的聲音,明顯它發表的意見更有分量,也更準确。那大概是黑臉噪鹛?
還有一個跟班……是紅耳鹎?
群鳥的叫聲與遠遠的群山唱和。而這時,低聲部不可或缺。
那是蛙鳴。沼蛙的聲音像狗叫,本應是刺耳的,但因融入了混沌的寂靜,竟讓人不覺突兀。
各種聲音被分解的過程,讓我想到電影《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借物小人隻有10厘米高,所以在她耳中,無數聲音被放大。她能聽出水在水管裡流動的緩急,能聽到昆蟲在葉子表面振翅飛走時帶動的氣流聲。
那麼我們到底錯過了多少聲音呢?作為一個用眼過度的資深近視者,我意識到自己對聽覺的荒廢。
2
比大自然的聲音更迷人的,是街市巷陌中,人的聲音。
那天仍然在鄉村——是一個離市區比較近的鄉村——聽到有人挑着擔子在賣魚。叫賣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地傳遍整個村子。那是一首自創的歌謠,歌謠的内容不外把各種魚的名稱,按它們的發音順口程度連綴起來。但他天生的好歌喉,加上韻律的巧妙搭配、魚名的合理羅列,整個過程婉轉高揚、氣度不凡。
琢磨很久,知道他非這麼唱不可。魚名是順勢而為,高音必須恰好落在尾音,如此才能把叫賣聲往外擴散。如果都用平常說話的方式來發音,如何擴散?另外,在發音方法上他故意将發音唱得含糊,一來可能是為省力(清晰發音太累),二來聽者會努力分辨他唱的是什麼,注意力不知不覺地被吸引過去。
這就是民間的智慧。
想起來,有很多叫賣方式都才華橫溢。叫賣聲一定是符合發音規則和音律的,包括收破爛的“舊電器舊報紙,舊電視舊摩托,舊書舊被,舊銅廢鐵”,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任一字都不可調動位置。就像前賢論詩所說,好的用字有黏着力,調動之後都不如原文貼切。
每一類叫賣聲又有區别。賣魚的,叫賣聲悠揚遠傳,高處直入雲霄,低處拖曳不去,戲曲一般,竹筐裡的每一片鳍翅鱗光大概都是他的底氣。收破爛的,則短促簡潔,如快闆、如三句半,講究的是直入耳膜、不容置疑。
最為優雅的是賣花聲。吾生也晚,竟沒聽過。“賣花聲過,人唱窗紗”“枕上鳴鸠喚曉晴,綠楊門巷賣花聲”“數歇賣花聲過耳,誰家鬥草事關身”的情形,隻在資料裡得見。
也不是隻有賣花聲才具詩意,幾乎所有的市聲都是詩意的。比如在老家,醒得很早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就能聽到從路口的小集市傳來的聲音。豬肉鋪老闆率先排開案闆,然後,将一大扇豬重重地甩在案闆上,“砰”一聲,宣告一天的開始。然後便是“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他旁邊的早點鋪子,賣油條、豆漿加腸粉,也沒閑着。風爐燒起來,爐膛裡的“呼呼”聲越來越響;碗、碟、筷各就各位,“叮當”懇切;間插于其中的,是早點鋪子老闆娘和豬肉老闆的聊天聲,他們比鄰工作已經多年。
這是平凡的一生中平凡的一天。
(丁強摘自《文彙報》2018年7月25日,本刊節選,劉樹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