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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窩 第十七章

時間:2024-11-07 11:00:32

謝闖放慢了腳步,像歸國華僑一樣,回到安樂村。三巷18号的樓道像往常一樣潮濕黑暗,空氣裡依然有濃重的油煙味。房東住在二樓,門口供着土地神。謝闖從門口經過時,一隻蝴蝶犬跑出來,隔着鐵栅門吼了起來,樣子很惡,好像是房東請來的管家一樣。

經過陳小鳳家時,他想去打個招呼,敲了門,卻發現她們搬走了。聽到這個消息,他心裡一陣感歎,這兩個女孩,雖然長得醜了一點,心地還是很善良的。他對她們是感激的,沒有她們,他早就餓死了。

天台上曬滿了花花綠綠的衣裳,他像是穿過一片花園來蓄水池前。就在這時,他傻眼了,“床”竟然被一條狗占了。那條狗很髒,身上掉了毛,露出一塊塊粉紅色的皮膚。它不但長得醜,脾氣還不好,瞪大眼睛看着謝闖,好像在說:“這是我的地盤,馬上給我滾開。”謝闖放下箱子,決定跟這條狗同居一段時間。

謝闖剛坐下來,狗就跳起來,對着他狂吼,謝闖也不示弱,舉起拳頭威脅它:“你再兇,我把你剝來吃了”,狗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身子往裡面挪了挪。它又把頭探出蓄水池看了看,但是一看,腿就打起了戰,馬上又把頭收了回來,縮成一團。

炒辣椒的香味又在空氣裡彌漫開來,謝闖覺得肚子餓了,想下樓吃一頓快餐,但他在村子裡走了一圈,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的錢已經不多了,他不知道何時能找到工作,這點錢一定要留着,以防萬一。回家的時候,他在路邊撿了幾塊骨頭,準備回去跟同居室友搞好關系。

走到三樓,他發現毒販住過的那個房間沒有鎖門,他用指尖輕輕推開了門。開門的聲音很詭異,像一聲貓叫。他走進去,就像進了一座墳墓,一股黴味夾雜着血腥味鑽進了鼻子。他打開電飯鍋,發現裡面有一些飯,但已經長了綠黴。竈台下,有一袋米,旁邊擺着各種各樣的作料,打開煤氣爐,火居然點上了,淡菊色的火苗,像一朵菊花在昏暗的房間裡盛開。他累了,想在床上躺一會兒,但剛一躺下,就仿佛聽到屋子裡響起了腳步聲。他頭皮發麻,趕緊起身,跑回了天台。

他把骨頭扔給同居的室友,它激動地啃完骨頭,靠着他的腿,躺了下來。後半夜,謝闖的肚子空空蕩蕩,怎麼都睡不着。饑餓折磨着他,他成了被饑餓控制的木偶。

他起身,下樓,來到村子東邊。那是村民的菜地。他見四下無人,拔了幾棵生菜,塞到衣服裡。他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行動不便的胖子。有兩個下班的女工看到了他,竟然沒有看出異樣。

租客們都睡着了,鼾聲響亮,他沒有去天台,而是走進了毒販住過的房間,第二次進來,他對屋子裡的情況已了如指掌,他輕手輕腳,把生菜扔進鍋裡煮,煮好之後,又加了醬油。房間裡有一張圓桌,他就坐在那裡慢慢地吃,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剛才偷生菜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偷了很多,可真正煮出來,卻隻有一小盤,鐵鍋生鏽了,吃起來還有一股鐵鏽味。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可是他不知道,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隔壁鄰居半夜起來解手的時候,聽到了屋子裡的響動聲,吓得半死。從死過人的房子裡傳出來的響動聲,總會讓人浮想聯翩。

那晚,謝闖像往常一樣填飽了肚子從屋子裡出來,剛打開門,就看見一個黑影閃過,他還沒回過神來,對方打開了手電筒,刺眼的光照在他臉上,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老警察。老警察嚴厲地說:“舉起手來。”謝闖說:“我,我不是壞人。”老警察說:“是不是壞人,你自己說了不算。”

老警察把謝闖帶到派出所,和一個年輕的警察一起盤問他,牆上貼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字。他有些心虛,畢竟他沒辦暫住證,還偷了人家的菜。

老警察問:“叫什麼名字?”

“謝闖,謝謝的謝,闖蕩的闖。”

“哪裡人?”

“安徽。”

“多大年紀?”

“二十三歲。”

“有沒有暫住證?”

謝闖不吭聲。

老警察看了他一眼說:“沒辦,是吧?”

謝闖低聲說:“暫時還沒有。”

“什麼時候到安樂村的?”

“前天,不,不,昨天,昨天下午。”

“到底什麼時候?”

“昨天。”

“那為什麼前天就有人見過你?”

“可能是我記錯了,那就前天吧。”

“你可千萬别耍滑頭。”

謝闖不說話了。

“為什麼來這裡?”

“我是來找朋友的,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工作,可到了這裡發現我的朋友不見了。”

“朋友?!什麼朋友?”老警察問。

“其實是朋友的朋友。”

“用同夥更合适一些吧?”旁邊一個年輕的警察說,謝闖能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歧視。

老警察始終是和善的,他繼續問:“你朋友的朋友住在哪裡?”

“安樂村三巷18号。”

“你來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對,搬走了。”

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

年輕的警察拿着兩張照片問:“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謝闖認出是那兩個毒販,不知為何,再看他們的時候,他覺得他們的眼神裡有一股殺氣,他看了看,搖了搖頭。

年輕的警察說:“我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看看,想好了再回答。”

謝闖還是搖頭。

老警察說:“不認識?你怎麼出現在他們房間裡?”

謝闖一下子愣住了,說不出話來。他這才覺得事态的嚴重性,說:“你們把我當成毒販了?”

年輕的警察一聽,眼睛裡露出了欣喜的目光,謝闖終于露出了破綻,他馬上追問:“你不認識他們,怎麼知道他們是販毒的?”

謝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不浪費你們的時間了,我把我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你們吧。”他停了一下說:“給我一支煙,行不?”

老警察給他一支煙。

他點上了,深吸了一口,吐出來說:“我家很窮,母親又是殘疾,從小被人看不起,後來,我決定到廣東來闖一闖。這些年來,我一直寫詩,得過全國大獎,還在省報上發表過作品,認識很多詩友。來廣東前,我跟詩友羅永勝聯系了,他說他在工廠當經理,可以給我安排工作。我就來了,可是,到了廣州火車站,卻沒見到他,我不敢離開火車站,就在那裡等,一直等到晚上,才見到他。他跟我說晚上住五羊國際大酒店,到了那裡,才知道是一片荔枝林,他失業了,身上沒有錢,比我還窮。我們就睡在芭蕉葉上。第二天早上去賣血,賣了血就到寶安來,他說有一個女孩,叫陳小鳳,一直很喜歡他。到了安樂村,沒地方住,我們就住在天台。陳小鳳有個姐姐,對我們很不滿意,逼陳小鳳和羅永勝訂婚。訂婚那天,我去龍崗見工,對方要收押金,我差點跟保安打了起來。那天晚上,回到安樂村,我發現羅永勝跑掉了。”說到這裡,謝闖抽了兩口煙,接着說:“後來,我在《羊城晚報》上看到惠州一個工廠的招聘啟事,就去面試,可是路上車壞了,等我去到時,他們已經招到了人。我身無分文,一氣之下,就往安樂村走。半路上,累倒了,睡在了墳地裡。一個老漁夫救了我。我再回到安樂村,發現陳小鳳姐妹倆搬走了。我看到她們隔壁的門沒有鎖,所以半夜裡就溜進去煮飯吃。後來,被你們發現了。”

老警察說:“這麼說,你是詩人?”

“詩人?”年輕的警察用不屑的口氣說,“你的故事倒編得不錯,你用什麼證明?”

謝闖說:“我的箱子還在天台的蓄水池上,箱子裡有我的獲獎證書。”

老警察說:“那你剛才為什麼說謊?”

謝闖低下頭說:“我怕你們把我送到收容所,怕被你們遣送回原籍,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不混出個人樣,打死我也不回去。”

老警察說:“這麼說,你還挺有骨氣的嘛。”

謝闖帶着他們來到了天台,年輕的警察很警惕,一直把手放在腰上。他的室友見到他,忙跑過來熱情地打着招呼。

老警察把謝闖提供的材料拿到派出所做了鑒定,确定了真實性。他說:“按理說,你沒有暫住證,我們是要把你遣送回原籍的,但是,凡事都有特殊,我可以給你個特例。佛山那邊招男工的機會多,你可以去那裡碰碰運氣。”

謝闖激動地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臨别的時候,老警察叫住他。

謝闖以為他變卦了,頭皮一陣發麻。

誰料,老警察竟然從口袋裡拿出三十塊錢給他說:“你去理個發,好好收拾收拾,你這個樣子,遠看像乞丐,近看像罪犯,沒有哪個老闆敢用你的。”

謝闖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老警察說:“别忘了辦暫住證,不是每個警察都像我一樣愛才的。”

謝闖心裡暖暖的,朝老警察遠去的背影深深鞠了個躬。他沒有馬上去佛山,而是找了個郵局,彙了十元錢給母親,過幾天就是母親的生日,他又寫了封信回去,告訴他們工作找到了,一切都好。

謝闖來到佛山,在紅梅旅館住了下來。經過打聽,他得知附近就有一個大型的勞動力市場,便想去碰碰運氣。可是一進門,他就洩了氣,裡面擠滿了人,比農貿市場還熱鬧。很多人手裡都拿着畢業證書,紅燦燦的,非常刺眼。

牆壁上貼滿了紅紙,謝闖在裡面轉一圈,最後在一家電纜銷售公司的攤位前停下了腳步,因為這家公司對學曆沒有要求,他們要招的是願意挑戰自己的人。負責招聘的是一個老頭,鼻子很紅,像草莓一樣。他問謝闖:“你以前有沒有銷售的經驗?”謝闖想了半晌說:“小時候在老家賣過紅薯。”老頭說:“沒有經驗也沒關系,我們有老師培訓,隻要你對成功有強烈的渴望,想要挑戰自己,你就可以來。”謝闖問:“你們的待遇如何?”老頭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笑着說:“實話告訴你,我們的底薪很低,隻夠你吃飯,但是,銷售提成很高,去年,我們最好的銷售員一年拿到兩萬多塊呢。”謝闖仿佛真的看到了一沓沓鈔票。他一下子有了信心,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面試的時間很短,不到五分鐘,謝闖被錄用了。

公司對新招的銷售員集中培訓,培訓老師很年輕,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筆挺的毛料西裝,看上去又斯文又幹練。他拿起麥克風,清了清嗓子說:“各位新同事早上好,今天我心情好,準備送一百萬給大家。”大家一聽,信以為真,叽叽喳喳議論開了。培訓老師推了推眼鏡,笑嘻嘻地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大家情緒激動,異口同聲地問:“什麼條件?”培訓老師繼續賣關子:“這條件很簡單,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到。你們聽好了——”房間裡突然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盯着他的嘴,好像他的嘴是銀行的取款機,這一百萬即将從那裡吐出來一樣。培訓老師不緊不慢地說:“剛才上樓的時候,是不是看到下面停了一排汽車?我的條件是要你們報出五個車牌号。”大家一聽,紛紛發出長長的歎息聲。這個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又笑了笑說:“那我現在換一個問題,如果我把一百萬放在你面前,要你跑到樓下去看一下,然後告訴我五個車牌号,可不可以?”大家都說可以。培訓老師說:“請問,這兩個問題最大的區别在哪裡?”他轉過身,在黑闆上寫下了“目标”兩個字。他說:“對于銷售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目标,隻有定好了目标,你的銷售業績才能上來。沒有目标的人,必将一事無成。”

培訓老師講了很多銷售的理念,比如:“銷售産品首先要銷售自己”“銷售從拒絕開始”等,還傳授了具體的銷售技巧,比如“如何選擇客戶”“如何給客戶留下好印象”“價格談判的五大技巧”……對謝闖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培訓持續了一個月,那一個月,謝闖一直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培訓結束之後,謝闖感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他給自己定下了目标——第一年銷售提成5萬元。走在大街上,他昂首挺胸,信心十足,好像比往日高大了許多,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堅信自己能成為最捧的銷售員。

謝闖被分到了石灣分公司,分公司一共有三十六名推銷員。總經理是個小個子,長着一張娃娃臉,如果把胡須刮幹淨,和小學生沒有兩樣。謝闖的底薪每月隻有一百二十塊。這點錢,隻夠别人吃一頓飯,而他卻要精打細算地過一個月,除了租房和吃飯,剩下的錢,幾乎全部買了煙。一般來說,他身上會有三種煙,見到什麼人,就發什麼煙,一支也不浪費。每天早上,謝闖都會把頭梳得油光水滑。因為沒有錢,他從不坐車,從不買礦泉水,中午,總是吃土豆絲炒飯,因為這是所有炒飯中最便宜的。到了傍晚,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家,他就像死狗一樣癱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了。不過,這種消沉的情緒,總是很短暫的,他的枕頭邊放着一本盜版的《卡耐基全集》,隻要讀上幾頁,他就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分公司不提供食宿,他就在城鄉接合部租了一間房子。房子在二樓,沿着狹窄的圓形樓梯往上走,樓梯中間有一道紅漆的防盜門,門很低,經常會碰到額頭。房間小得不能再小,放完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後,剩下的空間已經不多了。南北兩面各有一個大窗戶,朝北的窗戶可以看到火葬場高聳的煙囪。家具非常簡陋,床的木料奇差無比,像薄冰一樣,一不小心就會聽到腳下的碎裂聲。折疊式的方桌是房東的,桌面被燙焦了。樓下是一間麻将館,從早到晚,洗麻将的嘩嘩聲不絕如縷。麻将館門口養了一隻鹦鹉,因為主人調教有方,這隻鹦鹉像迎賓小姐一樣,見到人就面帶微笑、嗲聲嗲氣地喊:“打麻将,來打麻将嘛!”“來嘛,三缺一哦。”

和所有的城鄉接合部一樣,那裡的人員結構十分複雜,賭徒、騙子、小偷、妓女都喜歡藏在那裡,就像烏魚藏在柔軟的淤泥裡。白天的時候,那裡安靜至極,像一座空空的教堂,傍晚一到,立刻喧嘩起來,玫瑰色的光線裡,彌漫着嗆人的辣椒味。

白天在天橋上乞讨的瞎子,換上花襯衣,騎着摩托車,去買下酒菜;來不及脫去道袍的算命先生,滿臉疲憊地從菜市場出來,手上拎着一塊豆腐、一條鲫魚;橘黃的路燈下,站着幾個妖娆的女子,一邊抽煙,一邊瞟着來來往往的男人,黑色的吊帶背心緊繃在肥碩的身體上,像滿滿一籃豬肉。

謝闖的鄰居是個又高又瘦的女孩,一頭栗色的長發,喜歡穿超短裙,塗銀色的甲油。她的房間裡似乎有很多秘密,窗戶從未打開,窗簾從未掀起。和大多數住客一樣,她白天總是在睡覺,到了晚上,就拎着一隻鑲滿珠片的鮮紅坤包,一扭一扭地下樓,高跟鞋在樓梯上發出的聲音,像雨滴一般清脆。謝闖和她很少碰到,即使碰到了,也從來不說一句話。有一個夏日的傍晚,在樓梯口他們差點迎面相撞,他趕緊側過身,讓她先走,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她短裙上的黑色蕾絲邊在他手背上輕輕劃過,讓他的心輕輕一顫。發現他在看她,她慌亂地豎起衣領,但這為時已晚,他看到雪白的脖子上,有一串粉紅的牙印,站在那兒,看着她的背影,像巧克力一樣,在夏日灼熱、昏暗的光線中慢慢融化,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惆怅,就像在一部電影的結尾,美麗的女主角竟然投入了壞人的懷抱。

建築工地都是謝闖的潛在客戶,隻要見到防護網和腳手架,他就像狗見到骨頭,會莫名地興奮起來。每走進一個建築工地,都像走進了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穴,到處都在滴水,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泥漿,他夾着黑色公文包,拎着褲腳,在其中進進出出,神情慌張,像一隻鼹鼠。工人們個個灰頭土臉,連眉毛都是白的,像一袋袋移動的水泥。工頭大多态度冷漠,脾氣古怪,像盤在洞穴深處的一條蛇,見到他們,他的嘴就像上了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很多時候,等他說明來意,他們早就不耐煩了,讓他留下名片,回頭再聯系。有一次,他剛一轉身,就看見工頭将痰吐在名片上,扔進了垃圾箱。

三個月的試用期眼看就要滿了,可謝闖連一單生意都沒有做成。領工資那天,經理把臉拉得像絲瓜一樣長。謝闖決定改變思路,将目标從大工地轉向小工地。當天下午,他沿着一條悠長的巷子漫無目的地走着,看到了一幢住宅樓快封頂了,便加快步子上前打聽。工地門口坐着一位閉目養神的胖大爺,面前擺着一副象棋。他懷裡抱着一隻收音機,像抱着自己的孫子一樣。他邊遞煙邊問,胖大爺:“請問這裡的工頭在嗎?”胖大爺緩緩睜開眼說:“要下棋呀?來呀。”他說:“我是賣電纜的,我找工頭。”胖大爺說:“這個容易,你要是赢了我,我就讓你進去。”謝闖沒辦法,隻好答應了。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胖大爺的棋藝很高,連下了十幾盤,他都輸了。最後,他僥幸赢了一盤,進去一問,才知道工頭早下班了。

第二天一大早,謝闖又趕往那個工地,胖大爺正托着一隻小茶壺在喝茶呢,見他又來了,笑眯眯地問:“小夥子,你是不是要來報仇啊?”謝闖連忙擺着手說:“我要進去找你們的工頭。”胖大爺說:“那我們還是老規矩。”說完,像小孩一樣,拉着他的手說:“下十盤,我就讓你進去。”經過讨價還價,謝闖最終答應跟他下八盤。下完棋後,胖大爺心滿意足地說:“你這個年輕人不錯,我就幫你一把。實話告訴你,這裡的工頭是我兒子,隻要你的電纜質量好,價格合适,我就讓他買你的。”謝闖心裡樂開了花,忙說:“大爺,您放心,我們的産品質量很高,是中國名牌,人民大會堂、三峽工程、首都機場,還有廣州機場,都是用我們的産品……”就這樣,謝闖談成了第一筆生意。

第一單生意談成之後,謝闖一鼓作氣,一連做了好幾單。見到謝闖的業務走上了正軌,一位姓餘的同事約他出去吃火鍋,酒喝到面紅耳赤的時候,他提出要跟謝闖合作。他說他認識一些小電纜廠的老闆,他們生産的電纜價格非常便宜,隻有公司的一半。隻要和采購人員搞好關系,完全可以打着公司的名義去簽合同,然後暗度陳倉,以次充好。說實話,謝闖當時有些心動,忙問:“他們的價格為什麼那麼便宜?”他開始不肯說,謝闖一再懇求,他這才湊近謝闖的耳朵,小聲說:“那是因為他們電纜中的銅芯很特别,兩頭粗,中間細。”說完,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是連質監所也查不出來。”謝闖又問:“那發票怎麼辦?”這下他笑得更厲害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火車站大把假發票,金額你就是寫一個億,也沒有人管你。”他說了半天,謝闖都無動于衷,最後,他火了,拍着桌子,罵謝闖是豬腦子,一輩子都發不了财。幾個月後的一天,謝闖在公交車站碰到了他,他見到謝闖,别過頭,裝作不認識,謝闖後來才得知,他的人生像是坐了一趟過山車。他跟一家生産橡膠的國企簽了張大單,貨是從小廠進的,一筆生意可以掙二萬多。誰知道,沒過多久,電纜竟然發生了爆炸,把一台設備都燒壞了,他非但沒掙到錢,還要賠一大筆。

生活總是充滿戲劇性,機會總在不經意間到來。一天,謝闖像往常一樣夾着公文包四處尋找商機,來到一幢正在修建的大樓前,問一個正在拌混凝土的工人:“你們的工頭在哪裡?”他還沒開口,旁邊一個留着八字須的中年男子主動過來搭話。他問:“你是安徽人?”謝闖忙點頭稱是。原來,他跟謝闖是老鄉,做的是橋架業務,這裡負責采購的李經理是他的鐵哥們。得知謝闖在推銷電纜,他答應幫他穿針引線。他讓謝闖回家準備一千塊錢,買十斤蘋果,把錢放在蘋果裡,找時間到李經理家坐一坐。謝闖一一照辦。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第三天就簽合同。這是謝闖第一次簽這麼大的單,心怦怦直跳,手心冒着冷汗,一直寫到第四遍,合同才算寫好。李經理戴上老花鏡,剛準備看合同,就被人叫出去了。房間隻剩下謝闖一個人,他坐立不安,生怕節外生枝。陰冷的風一陣陣地從門外湧進來,他不停地看着牆上的鐘。二十多分鐘後,李經理回來了,他看完合同,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枚章,呵了口氣,用力往下摁。謝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李經理遞過合同,他以最快的速度藏進公文包,匆忙告辭,好像怕他會反悔一樣。走出工地,迎接謝闖的是暖融融的陽光,城市像是洗過澡一樣,清爽而又明亮。他忍不住把合同拿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字也舍不得漏掉。他用計算器一遍遍地核算着提成,一共有一萬三千塊。

一星期之後,他開始向大樓供貨。俗話說,生意好做,錢難收,一般結貨款是最麻煩的事了,拖上三五個月是很正常的,有的要拖上好幾年呢。送完最後一批貨,他去結款,李經理說:“老闆去澳門旅遊了,你一個月以後再來吧。”

結賬的日子終于到了。那天晚上,謝闖睡得很不踏實,像是炒鍋裡的栗子,不停地翻着身。淩晨兩點多,他再也睡不着了,睜大眼睛看着窗外,月光很白,樹影很黑。他起了床,坐在走廊裡抽煙,等着天亮。天亮得很慢。

不祥的直覺,是突然降臨的,一走進那幢大樓,謝闖就感覺一種徹骨的涼意,從腳底鑽了上來。大樓裡隻有幾個工人在聊天。他來到李經理的辦公室前,門鎖着。向工人們打聽後,終于在一間散發着臭襪子氣味的工棚裡找到了李經理。李經理正在玩牌,白色節能燈照在臉上,顯得格外蒼白,見了謝闖,他輕輕點了點頭。打完一把牌後,他把謝闖叫出門,問:“還有多少貨款沒收?”謝闖說:“十萬三千。”他歎了口氣,拿出一個信封,塞給謝闖說:“這是你給我的,現在還給你,大老闆去澳門賭輸了錢,大樓的資金出現了問題,你的貨款,恐怕……”他愣在那裡,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我能不能……把……把我的貨拉回去。”李經理搖着頭說:“昨天夜裡,法院來貼了條,連這裡的一根草都不能動。”

這個現實讓謝闖難以接受。他像一個夢遊者,表情木然地從大樓裡飄出來。回到家,已是中午,他精疲力盡地倒在床上,緊緊裹着被子,看着蒼白的屋頂,牙齒咯咯打戰。陽光從窗戶裡照進來,沒有一絲暖意。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到了自殺,這個詞,像個妖豔的美女,用她柔軟的嘴唇輕輕咬着他的耳朵,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雲朵一樣輕盈。他站起來,準備去找剃須刀的刀片。就在這時,透過窗戶,他看到了熟悉的風景——火葬場高高的煙囪裡,正吐着傷感的黑煙,看着那帶魚狀黑煙,在風中緩緩散開,很快就不見了……他不敢告訴公司,因為他一說,可能會被開除。

好事總愛成雙,壞事也不例外。在謝闖最落魄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一天早上,謝闖醒來時,金燦燦的陽光已經蓄滿了整個房間。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從床上爬起來,卻找不到昨晚脫下來的衣服了。昨天夜裡,小偷光顧了他的小屋。抱着最後一絲幻想,謝闖跑去看箱子,因為那裡放着最重要的東西——證件和現金。可是意外并沒有發生,箱子被撬開了,裡面空空如也。他裹着床單去開門,發現地上撒滿了衣服。

謝闖翻遍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隻在床底下找到了二十塊錢,這是他的全部資金。值得慶幸的是,不久前,他剛剛付了三個月的房租,否則,頭上連一片遮雨的瓦都沒有了。

接下來,謝闖開始了“二白生活”,所謂二白就是白粥和清水煮白菜,開始的時候一天吃兩頓,後來一天吃一頓。吃完,馬上就睡,因為餓了就睡不着了。很快,“二白生活”也過不下去了,隻能變賣家當,先把殘廢的電視賣給了二手市場,又把屋裡所有的電線扯下來,剝掉塑料,當廢銅賣。總之,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可這也沒能維持幾天。最恐怖的日子終于到來了,連續三天,他一粒米也沒進,餓了就喝涼水,看到什麼都流口水,連肥皂都想煮來吃。他躺在床上,聽到街上的嘈雜聲,那聲音遙遠而又陌生,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街上的每一個人,即便是乞丐,都讓他無比羨慕。最後,謝闖隻剩下兩毛錢了。他決定下樓,準備在臨死前買個小籠包吃。一個小籠包要兩毛五分錢,如果說一些好話,老闆應該會賣給他的。

當他踏上樓梯,才發現,下樓對他來說,竟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走兩三步,就要蹲下來吐,他的肚子像因閑置太久而生鏽的鍋爐,吐出來的都是又酸又苦的黃水。吐完後,他扶着欄杆緩緩地站起來,腦子一片眩暈,街上的人,好像都在跳舞,房子像是變了形,扭在一起,有的像是要打架,有的像是在親嘴。路上滑叽叽的,他扶着牆,慢慢地往前走。走到麻将館門口,身子突然一斜,倒在了地上,手掌磨破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感,占據了他的心,他想,完了,再也爬不起來了。就在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被踩扁的煙盒裡,居然露出了一張百元大鈔。他使出全身力氣爬了起來,撿起煙盒,抽出錢,這才發現,那是張殘币。他搖搖晃晃來到銀行,換了五十塊錢,用這錢買了米。

那段時間,他仍堅持去拜訪客戶。中午回到公司,同事們叫他一起去吃飯,他總說約了人,他不敢跟他們一起去,害怕他們發現他身無分文。他把皮帶勒得緊緊的,到外面漫無目的地轉悠,雙腿軟得像繩子。經過飯館的時候,他放慢腳步,大口大口地吸着食物的芳香,這芳香,讓他更加饑餓。下午的時間最難熬,饑餓像狼一樣在體内吼叫,他隻能不停地喝水,有時候同事會給他一個橘子或者蘋果,他便躲到樓梯間狼吞虎咽起來。

窘迫的日子還在持續。有一天晚上,房東叫他去接電話,電話是一個同事打來的,說是經理的奶奶去世了,叫他去幫忙。那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半了,他放下電話,就往經理家裡趕。天下着雨,氣溫很低,疲憊的路燈光從樹枝間灑落下來,清冷靜寂,所有的人,都進入了甜美的夢鄉,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路上很滑,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會兒。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真想躺在濕答答的草叢裡好好睡上一覺。雨越下越大,他全身都淋濕了,皮鞋裂開了嘴,像隻扁嘴的鴨子,喝飽了水,不停打着嗝。這樣走走停停,走到經理家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他在樓下擰幹濕透的衣服,倒掉鞋子裡的積水,理了理貼在腦門上的頭發。他在屋子裡坐下來,覺得身子單薄,如同一片蟬翼。早餐的時間到了,吃的是三絲炒面,他太久沒有吃到肉了,吃得很快,幾乎是倒進嘴的。吃完後,舔了舔沾滿油花的嘴唇,感覺自己的身體充滿力量,臉像燈泡一樣開始發光。

幸好,在最艱苦的日子裡,謝闖接連做了幾單生意,掙了一千多塊錢。有一天,經理清理應收賬款,問起謝闖那筆貨款,謝闖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完,把準備好的辭職信遞給了經理。經理肺都氣炸了,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滾,你給我滾,能滾多遠滾多遠。”

謝闖回到出租屋,坐在床上,抽完了整整一包煙,突然決定回一趟家。到了廣州火車站,他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這樣回去總是不行的,但是買什麼回去呢?他在廣場上轉了一圈,看到有人在賣皮鞋。陽光下,放了一排锃亮的黑皮鞋,賣鞋的小夥子拿着喇叭喊:“老婆不在家,皮鞋偷偷賣,回家要遭打,要跪搓衣闆,十塊錢一雙,時尚又大方。”謝闖聽了,會心一笑,走上前,挑起了鞋。老闆給他包好鞋,謝闖又問了一句:“你這是牛皮的嗎?”老闆拍拍自己的臉說:“兄弟,你就一萬個放心吧,要不是牛皮,你回來換,我把臉皮撕下來給你做。”謝闖付了錢,進了車站。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着,謝闖的心情變得十分複雜。在廣東受到挫折的時候,他很想念母親,想念家鄉,可是真的離開廣東時,他心裡充滿了不甘。他一事無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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