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達的第一個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異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對我說:“休說你們男子在街上喜歡看那些太太小姐,我們女子比你們更甚!”真的,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比一件心愛的服裝、一雙時款的皮鞋,或一頭新興的發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個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圓腓,也沒有一樣不是現代女郎欣賞的對象。中國舊小說裡,以評頭品足為市井無賴的邪僻行為,其實在阿波羅和藐子(即缪斯——編者注)所啟示的純潔美感之下,頭不妨評,足不妨品,隻要品評出于不言之語,或交換于知己朋友之間,我們就看不出什麼越軌的地方來。小的時候聽見某先生發一個妙論,他說:“太陽該是陰性,因為她射出強烈的光來,令人不敢平視;月亮該是陽性,因為他任人注視,毫無掩飾。”現在想起來,月亮仍該是陰性,因為美人正該如晴天明月,萬目同瞻,不該像空谷幽蘭,孤芳自賞。
溜達的第二個目的是看物。任憑你怎樣富有,終有買不盡的東西。對着自己所喜歡的東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飽眼福。古人說:“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現在我們說:“入商場而凝視,雖不得貨,聊且過瘾。”關于這個,似乎是先生們的瘾淺,太太小姐們的瘾深。北平東安市場裡,常有大家閨秀的足迹。然而非但寶貴的東西不必多買,連便宜的東西也不必常買;有些東西隻值得玩賞一會兒,如果整車搬回家去,倒反膩了。話雖如此說,你得留神多帶幾個錢,提防一個“突擊”,我們不能說每一次溜達都隻是溜達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給你太太付一股靈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給你本人送一個秋波,你就不能不讓你衣袋裡的鈔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賬簿上,登記一筆意外的賬目。
就我個人而論,溜達還有第三個目的,就是認路。我有一種很奇怪的脾氣,每到一個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點都記住。不幸得很,我的記性太壞了,走過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記得住。但是我喜歡閑逛,就借這閑逛的時間來認路。我喜歡從一條熟的道路出去溜達,然後從一條生的道路兜個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錯路。然而我覺得走錯了不要緊,每走錯一處,就多認識一個地方。我在某一個城市住了三個月之後,對那城市的街道相當熟悉;住了三年之後,幾乎夠得上充當一個向導。我在巴黎的五載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認我是一個“巴黎通”。天哪!他們哪裡知道這是我五年努力溜達(按理,“努力”“溜達”這兩個詞兒是不該發生關系的)的結果呢?
溜達是一件樂事,最好是有另一件樂事和它相連,令人樂上加樂,更為完滿。這另一件樂事就是坐咖啡館或茶樓。經過了一兩個鐘頭的“無事忙”之後,應該有三五十分鐘的小憩。在外國,街上溜達一會兒,走進一家咖啡館,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兩個“新月”面包,聽一曲爵士音樂,其樂勝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館前面的臨街雅座,我們小憩的時候仍舊可以“看野眼”,一舉兩得。中國許多地方沒有這種咖啡館,不過坐坐小茶館也未嘗不開心。這樣消遣一兩個小時之後,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夢穩。
溜達自然是有閑階級的玩意兒,然而像我們這些“無閑的人”,有時候也不妨忙裡偷閑溜達溜達。因為我們不能讓我們的精神終日緊張得像一面鼓。
(林冬冬摘自中華書局《龍蟲并雕齋瑣語》一書,豐子恺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