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帕:這是個非常個人化的作品,即便不是自傳,主人公莫非和史鐵生本人的生活也是融合在一起的。我們當然并不确定,史鐵生本人生前是否真有酗酒經曆,據他的妻子說并沒有。但這點就沒必要糾結了。反正他的體驗無論是來自哪裡,都有種生活化的深刻。
我自己年輕時跟朋友們在劇院裡喝得也比較多,但我沒有機會變成真正嗜酒的人,因為我多喝一點就會不舒服,但我的朋友裡對酒有依賴的大有人在。所以我知道,比起清醒者,酗酒者會說出更多真相,再加上底層人物設置,他的視野也更寬。史鐵生對一位酗酒者心理狀态的把握能力值得佩服。我也佩服他的勇氣,他通過這樣的人物,訴說自己相信的真理。我還特别喜歡劇本中酗酒者的語言邏輯,那是一種被邊緣化的、被視作精神病人的語言。
三聯生活周刊:酗酒算是種心理疾病,你覺得這是史鐵生的身體疾病在作品裡的某種投射嗎?
陸帕:史鐵生的疾病和酗酒者的狀态之間,肯定有極大的關聯。也正因如此,這部戲的内容才得以充實。因為原作裡其實真正的角色隻有酗酒者一人,大部分台詞都是獨白。他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暢想。楊花兒,酗酒者的過去,20歲的年輕人,耗子(這是酗酒者的另一個自我),這些角色其實都源自史鐵生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觀衆能關注到這些。
三聯生活周刊:據說還有一位完全由你創造的角色,一位荷蘭女記者,為什麼是個荷蘭人?
陸帕:這裡有個挺有意思的故事。我每次去國外,告訴别人自己來自Poland(波蘭),對方都會恍然大悟地說,哦,你是Holland(荷蘭)人。波蘭、荷蘭,人們真的分不清嗎?記者代表了我,所以我讓她跟我一樣,來自一個人們說不清楚究竟是哪兒的國家。這位記者剛剛結束一段戀情,前男友很愛中國,所以分手後,她一個人來中國,碰到莫非,二人之間發生了一些故事。但在觀衆看來,這可能會有些糊塗和不明确。而且他們兩個交流是用英語。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角色?
陸帕:我會想,我作為一個外來者,要怎樣進入中國的世界,我這個外部者的視角怎麼體現。而且,我從前對中國一無所知,我需要對這裡的觀衆誠實,想讓他們知道,我是外來者。這位記者的另一項重要功能,是她需要代替我問很多問題。但她和莫非,兩個人英語都很差,也就是說,語言也是殘疾的,作為工具,也是非常不完美的工具。
三聯生活周刊:史鐵生的這一戲劇文本,吸引你的地方在哪裡?
陸帕:我覺得,如果一個作家創作時沒有感受到世界的很多矛盾,他寫出的就不會是真正的文學作品。如果史鐵生的劇本沒有難度、沒有意義,我就不會去做。如果是已經完成了的成熟劇本,我也不會去做。我要添加自己的内容,人物和作者之間有矛盾,所以我既要進入作品,更要去感受作家本人,在劇本裡添加枝節,讓觀衆明顯地感受到寫作的過程。
三聯生活周刊:是不是相比劇本,史鐵生更吸引你?
陸帕:最近幾年我最喜歡的,是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他的作品裡就有很多矛盾。排一個作品,就必須挑戰這個作品,必須跟作家對話。是伯恩哈德教給我這種對話方式。戲劇有這樣一個特點,它不是給一個完成的文本加圖片,不是給它插畫,戲劇要回歸真實生活。所以,對我來說,戲劇的對照是生活,一部戲并不是照着文學排,而是要照着生活排。所以每次都要做逆時間的旅行,回到過去,回到文學之前的生活場景。
三聯生活周刊:聽說你去了三次地壇,我很好奇你在那兒做了什麼?
陸帕:在我讀的史鐵生作品和他的人生經曆當中,最讓我感動的一幕,就是史鐵生寫,母親偷偷跟在他身後,又不想讓他知道,但其實兩個人又互相知道。這個細節對解讀這個劇本最重要。所以在創作的不同階段,我要去地壇這個地方看看,要感受觸摸這個空間。我要去那兒感受冬天和夏天,看它在不同季節下是個什麼樣兒。我每次去,都幻想找到他寫的那處和母親互相藏身的地方。但那裡現在植物很少了,實在沒有一處看上去可以藏身。但奇怪的是,他們在天津找到了一個類似的地方。據說,其實拍電影常常遇見這種情況,作者描述的地方,往往并不最适合做取景地。因為作者總會加入自己的想象,那實際是作者頭腦裡的地方,與那個地理名字重合的地方有出入太正常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實地到了地壇,跟讀到的有什麼不一樣嗎?
陸帕:現在的地壇已經沒有從前的氣氛了,那個讓史鐵生産生藝術感悟的地壇已經不複存在了。所以在戲裡面,我用一個廢棄的廣場代替了它。地壇經曆過翻新,可能翻新者的審美比較奇怪,它破壞了史鐵生的地壇,就像某種東西被剝奪了,所以我選擇了一個最醜陋、最無趣的地點作替代品。這在莫非和記者的對話中也有體現。莫非告訴記者,他原先有個特别好的地兒,他在那兒發現自己的寫作使命,反思人生。現在隻好去到這個廣場。我想象了廣場的樣子,畫了草圖,在天津照着這圖找,最後竟然在那個發生過爆炸的地方,找到了與草圖完全一緻的地點。
三聯生活周刊:在中國排一個中國作家寫的戲,難在哪裡?
陸帕:其中一個最難的問題,是錢程和他夫人張青都是夢想家。我自己沒有在中國排過戲,天津大劇院也是第一次國際化地制作戲劇,我們雙方都沒有太多經驗。找演員的過程很難,也很漫長。有一兩個角色因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員,我最終取消了角色。但最後找到的演員們都很了不起,因為他們充滿興趣和激情。
三聯生活周刊:在國外進行藝術創作,會考慮适應本地文化這件事嗎?
陸帕:肯定不會是完全本土化的,因為如果是一個外國導演排出來的中國的東西,會十分搞笑。《酗酒者莫非》的中國性,大部分是演員帶來的。我可能試圖找一個全人類共有的情緒,比如說孤獨,酗酒問題,生存恐懼的問題,邊緣化問題。這很像戲中記者和莫非之間的角力關系,互相摸索,互相了解。既要劃界限,可又找不到基準點,既要尋求共同點,又不斷發現不同點。可一切總是模糊,說不清。
三聯生活周刊:你仍會對這種跨文化創作感到焦慮嗎?
陸帕:在每個國家的體驗都不一樣。我自己沒有偏見,不會勉強他們接受自己的想法,當然,到最後還是導演說了算。一般,我會先了解當地文化和已有的創作條件。其實我現在很大的焦慮,是我現在慢慢變成一個國際導演,我正在跟自己國家的文化産生越來越大的距離。在波蘭,因為政治原因,戲劇不能自由發展,我有點傷心。我感覺波蘭文化在慢慢下坡,于是我自己不得不出國排戲。